斯人若彩虹——扬琴
时间:2018-08-15 07:26:26

  “合同以四年为一个单位,每四年会根据国家相关法定法规修改成符合标准的样子,并支付合乎劳工条款的薪资。这没什么问题。”薛渺渺的脸在言语间冷了下去,她话音一转。
  “但我想,杰尔顿人为制造签署用工合同的员工经济危机,从而诱导他们向杰尔顿借款,导致利滚利,欠下一辈子打工也无法偿还的债务。这——就很有问题了。”
  周老先生是人精,看到律师的那一刻,就没什么不明白的了。他一条条滤清:“是,二十多年前我确实创办了致和公司,也像薛小姐说的那样跟员工签署了用工合同。但薛小姐自己也说了,我们的员工福利标准完全符合国家要求,所以何罪之有。”
  这话让薛渺渺想起当初问及周致诚杰尔顿薪资标准时的那一幕,当初周致诚说蓝色诅咒是员工反抗,她当时还不理解员工在反抗什么,现在倒是一清二楚,就像此时周老先生继续讲的那样——
  “当年这群员工不过是十六岁的小孩子,我们只是提前跟他们签署了用工合同。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本来是生活在天桥底下的,杰尔顿为他们提供了工作。只是后来,他们因为朋友生病或者是意外车祸等原因需要高额治疗费,那就不是我们杰尔顿能操作的了。我们甚至十分地具有人道主义关怀,借给了他们极高的费用,利息我们用的也只是民间可用的最高利息,还不是高利贷。只是他们薪资在当时条件下偿还不了,利滚利到今天,白做工,也不是我们的责任。”
  是,
  利滚利。
  在一群小孩子人生观价值观还没建成的当口,把他们招揽来。在他们真正看清世界模样之前,就让他们欠下一笔丰厚的债务。此后年年,工资补不上缺口,生活来源又变成了贷款或者其他。
  杰尔顿就成了唯一的退路。
  当这些话由周老先生冠冕堂皇地说出来时,一股气就在薛渺渺的吼间。她笑:“所以周老先生才不让我们插手蓝色诅咒的事情,因为一旦我们介入,杰尔顿为了减少人员薪资成本,最大化扩大利益的游戏就会昭告天下了。不过其实你们也不怕。”最后一句,微加讽刺。
  周老先生表情依旧,甚至直接反问:“所以,这位郑律师,我不知道你拿着那个合同来这能告到我什么?你们看起来像个笑话。”
  打一切擦边球的人稳如泰山,就这样说他们是一个笑话。
  难怪这些员工会用蓝色诅咒这样的方法去恫吓周老先生——他们希望鬼神之说让人心颤颤。
  不是说,心中不作恶,不怕鬼敲门吗?看来这位周老先生,觉得自己做的不是恶,也从来不怕鬼。
  他甚至还是一个受害者:“倒是我,这些员工用了一个什么蓝色诅咒的传说来向我示威,如今你们查出来我的长子就是被曾经的那个女员工杀害。我倒是想让你们再查查,我当年的续弦是不是也是这么死的。他们干的可是人命关天的案子。”
  真的是在心里无话可说。
  薛渺渺深吸一口气,周老先生这个逻辑确实是可以的。
  “你说林晓月?”好在骆承川从来云淡风清,这时他讲话就像一股清流了,仿若不经意,又力重千斤。“听说她的那双腿就是在杰尔顿工作时滚筒不慎将她撞倒,压迫致残的。当时杰尔顿为了掩人耳目,以许广平来威胁她。听说她胆子小,为了息事宁人与工友合谋弄了一场假死才得以出去。不说别的,前面那个脚上的事,郑律师有无数同行,应当还能帮着提一提的吧。”
  周老先生面色一黑。
  但到底见过大风大浪:“赔偿而已,反正我们最想隐瞒的员工合同事件你们也知道了,我们杰尔顿没犯法,警方就有义务替我们保守秘密。所以林晓月要多少,我们都可以赔给她。”
  人都死了,来谈赔钱了。
  薛渺渺冷笑:“我想——”她顿了一下,表情落到周老先生的脸上,信心十足,她说:“我想,现在应该不止是赔钱那么简单了。”
  她拿出搜查令,“我们怀疑林晓月的死不是自杀,而是有人用心理逼迫的方式要求她自杀。换言之——是另一种形式的他杀。”许广平昨夜说过,她跟林晓月曾经有一个约定,无论病情恶化到什么样,她都不去轻生。
  原本得知林晓月自杀消息的时候,他以为她为了引起警方注意,不想让他眼睁睁看着她锒铛入狱而选择了自杀。
  他恨、痛苦、绝望,想跟她一起走。但当警方告诉他,她死的时候,室内都是他们最近拍的照片时——
  他就知道,不会的。她一定不是自己选择自杀的。
  她不可能可以眼睁睁看着他们过往的幸福片段,选择自杀。就像当恶徒来袭的时候,受害者如若有机会,会用家乡话给家人打电话时一样——他们都在提醒:这里,有第二个人在威胁我的生命。
  所以他选择开口。
  薛渺渺走上前去,将搜查令拍在桌子上。
  忽然,
  一贯温文尔雅的周致诚陡然手部一紧,握在轮椅上的拳头倏然松开——用力。就那么,把自己的父亲猛地推向了这边,
  轮椅带来的极大惯性狠狠撞击上薛渺渺的腹部,她整个人往后踉跄,骆承川扶住她。
  郑家和丢了公文包去追人。
  此时为了以防万一在工厂外的杨正天迟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
  抬手打电话的那一刹那——
  耳边骤然一声巨响。
  整座工厂白烟腾起,人下意识往后退,再转眼,白烟徐徐飘向天际。
  刚打的电话接通,绿灯微亮,传来细碎的声音——
  小狼狗,小狼狗,你抓住我的手。
  里面。
  烟雾熏得人什么也看不见,
  薛渺渺只能感到有一只手紧紧地握着自己,心脏的跳动也不在耳边了,只有手边的温度,骨骼磨合。
  除此,
  是他的声音。
  穿过万物,余留耳际。
  叫真实。
  
 
    
第56章 解疑
  从地道里钻出来, 周致诚深吸了一口气。
  眼前是近郊的一处私宅,产权在他某个小情的名下,前年小情过度整容去世, 这里就成了他的秘密基地。
  他走进去, 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一口喝尽。
  碰一声将瓶子砸在桌上, 他坐到椅子上,双掌交叉, 下颌搁在手背上, 手肘落在桌子上。
  眼前是玻璃窗, 在他眼里像是一面墨色镜子,上面有人影,
  是他小半生的画面。
  他不禁冷笑了一声, 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警方怎么会查到林晓月是死于心理逼迫,而非甘愿自杀。
  他必须要弄清这一点。
  父亲原本在大哥死后已经答应将杰尔顿的大权给他。
  现在功亏一篑。
  玻璃窗里现在是他握紧的拳头,他站起来,给合作的私家侦探打去电话:“我想知道警方怎么会知道林晓月的死因的?”
  这位私家侦探与周致诚合作了十年, 九曲玲珑心,很多事心知肚明。这是最后一桩生意,他也清清楚楚。
  于是如实告诉周致诚:“警方里面我没有人, 不过,相信一定是有人执意要深挖追查所以才发现了端倪。”电话里声音在话落后静了一瞬,最后语气果断:“那么周总,十年合约到此为止, 我们以后不要联系了。”旋即,耳边一阵忙音。
  周致诚也没有啰嗦,忙音响到第三秒,拿出IC卡,折断。
  两半卡,掉在地上。
  周致诚唇边轻缓念着私家侦探话音里的关键词:有人执意深究。
  那一瞬,当初对薛渺渺这位相亲对象做的私家调查讯息如在眼前:薛渺渺,鉴证专家,拥有极高的专注力。
  是她。
  父亲交出大权的嗓音与薛渺渺将搜查令拍在桌上的动作重合。
  周致诚面色骇然一凛,眼一挑。 
  他一向对薛渺渺礼貌有加,为的是等杰尔顿大权到手后,与杏芳斋结亲。薛渺渺没有男朋友,他也没有明面上的女朋友,门当户对,几率很大。
  索性当初只是利益熏心的倾心,所以现在争锋相对起来他也能顺畅地不留情面。
  “林晓月。”他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闹不清楚林晓月死因被发现的原因,就是不能知己知彼。
  所以他开始自己回想一切始末,
  于是时间一下子倒流回三个月以前。
  记得那天——
  杰尔顿要跟CBD最大的一家购物中心谈续约,他推着父亲去往办公室。
  “丰林啊,你那边的业绩表我最近看了,比上个季度高出了七个百分点…我看你上次的那个合并方案也不错,欧洲与亚洲地区的分析也很独到,等你回来我让致诚跟你多学学。”
  行进过程里,父亲与哥哥周丰林聊了半个多小时。
  这在他周致诚的身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爸,到了。”轮椅推至办公室门前,周致诚低头,这样说到。
  那时周老先生方把手机收起来,示意周致诚敲门。
  笃笃笃三下,门内出来一个与父亲年纪相仿的男人——这也就是父亲亲自来这个商场谈续约的原因:对方的老总和父亲是多年好友,父亲偶在国外,回国则来叙旧。
  但这在周致诚的眼里,却有一点变味:似乎父亲并没有像信任大哥一样信任他,所以才陪着来。
  也许这种观点站不住脚,但人心自古就是容易多想的。
  续约很快就敲定,两个老人家开始叙旧攀谈,让他和老总的女儿出来转转。
  于是两人在偌大的商场里东拉西扯——全是国外留学的陈芝麻烂谷子,却要讲得冠冕堂皇,得是学识涵养。
  “Sharlie。”当时他衣装考究,温煦地喊这位富家女的名字,实则心底烦透了,目光从那张精致的妆容上走过,便含笑望向了别处。
  “叫我简小姐就好。”女人半显疏离的声音像是显示了态度,转而巧笑盼兮,话音一转,“听说你有一个哥哥,是和我一个大学毕业的。”
  周致诚尴尬了一下:“是,听说是和简小姐一个大学毕业的,比你长三届。”
  “听说还没有女朋友?”
  “这就要简小姐自己去问他了。”再好的脾气也有逆鳞,周致诚语气不由变化。
  那位简小姐到底是做过功课的,“我知道你们杰尔顿有心和我们家结亲,但虽说你们哥俩的长相都差不多,可依我看,到底是哥哥强一些。以后,掌管公司的,也会是那个有能力的。就算只是见见面,我也想去见那个强一点的,总归没有人的时间是不宝贵的。”
  周致诚闻言唇角扯了一下,倏然就这么站定了,转眸看进他眼里,语气不无讽刺:“既然简小姐早有打算,怎么还跟我出来?”
  身旁的女人闻言,装扮好看的手指一指大门的方向,笑:“谁说我是要跟你一起出来的,我是要去门口,做我自己的事情……走了。”耸肩,女人扬长而去。
  富豪贵胄家里是有礼貌要求,但精打细算利益最大化也是常态。
  谁也不怕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只不过他还不是最强的,要温良恭俭礼义廉耻。
  大小姐也不怕得罪他,因为她知道自己值的只是最强者。她这种家境,追随者趋之若鹜,哪怕失手,也有高枝。
  何况,商圈里也知道——老爷子重长。
  有千百个理由解释小辈之间的不和睦,只要利益长存,长辈就能年年相见。
  “还真的是谁都能骑到我的头上来。”站在原地,周致诚勾出一抹笑。笑里精明又冰冷。
  魔鬼的假面在最寒的心里。
  他倏然转身,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许广平。
  许广平从一家相片店里出来,动作很快,唇角愉悦。
  你知道的,有的人在最丧的时候,是见不得旁人的幸福,尤其是本该卑贱于自己的人的幸福。
  可能还有百无聊赖的成分,所以,许广平走后,周致诚进了那家相片店。
  有时候人为是七分,天意占三分。
  老板恰好在整理相册的装帧事宜,周致诚瞥一眼:“这是刚才那个人的相册?”
  “先生你有什么需要?我马上为您处理。”老板放下手头工作,有眼力见的员工也跑上了前来。
  周致诚随意那么一划拉:“我想拍一个跟这个一套的。也要……”也要笑的那么高兴。
  员工陪着笑脸:“那您的女伴在哪里?这位客人的是情侣照……哦,不对,是我弄错了,这位客人是自己拍的,然后拿到我们这里洗的。如果您喜欢这个风格,单人照也可以。”
  情侣照三个字让周致诚的眸色深了一寸,他摆出擅长的无害表情:“能给我看一眼吗?”
  老板犹疑了一下,周致诚表情放松,目光往下落了一寸,已经尽收眼底。“如果麻烦的话,就不必了。”依旧是那个儒雅万分的周致诚。
  算着长辈的会谈还有一阵子,他就顺水推舟,指着老板手里的照片,“那就来一样的。单人照。”眼睛是笑,也不知是那种意味。
  总之,赚钱的生意没有不快的道理,周致诚坐了会儿,排到他号,他就进去摆拍。
  摄影师拧眉:“这位先生,你动作不要那么僵硬。”
  “好。”周致诚蹙眉,身体贴住外景的树木,
  “表情再自然一点。”
  “就这个表情。”他落字成音,摄影师本想劝,却看到这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宛如一个木楞的娃娃,每一寸肌肉都调动不起温度。
  咔擦。
  拍摄终了,
  长青树下,站着一个衣装革履,眼睛看着前方,唇角像是勉力笑了又像是没笑。
  相片里这个人,总算是周致诚了:温良恭俭、礼义廉耻都一并剔除,连父亲的爱都懒得再争了。
  他自己感到有一点悲哀,但已经很久了,很久很久都忘记了如何是真正的笑。
  生活在比较声里,生活在不被偏爱的那方情绪里,努力往上蹦却好像没什么用的感觉,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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