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事实上这并不是要给她面子,而是沈异霖担心晏睢元会前来搅局。
毕竟“恢复记忆”只是一个不堪一击的谎言,也只有骗骗没了记忆的沉璎,骗不过晏睢元。
如果晏睢元真的前来阻止, 在血祭完成之前, 一定要有足够的人手拦住他才可以。
这片海上孤岛本就没有风, 乌泱泱的人群环绕拥挤着, 更是密不透风。
沉璎站在戌寅门的石碑前,手中握着那把石刻匕首。
她望着周围将她包围得密密麻麻的众仙,突然后脑一痛, 又是一段破碎的记忆浮上脑海, 涌上心头。
她蓦然看到眼前一片血色弥漫, 天色暮霭沉沉, 气氛凝固到让她窒息。
那些围着她的人都满身是血,提着同样沾满了血迹的刀枪剑戟, 肃然而立,一个两个都在睥睨着她,像是在看一样没有生命的物件。
那时那刻, 她不是什么妖仙, 而只是一个祭品。
她感觉到有人刺穿了她的胸膛, 踩着她的背脊,将她的脸压在石碑上。
尔后那些缠绕在石柱上的铁链就像是获得了生命一样,舞动着刺入她的身躯。
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人仙们振臂而呼,等待血祭的完成。
而这些沉璎都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藏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一个眉目冷峻的青年。
他面色与眸色一样的冷淡,明明看到了她痛苦哀求的眼神也视若无睹,最后,就这么漠然地转身离去。
不是旧识吗?
不是说他为了她两次血祭了自己吗?
这时候的他,又在想什么呢?
沉璎从那些破碎的记忆中回过神,也只能似有若无的轻笑一声。
他们之间的帐,还真是怎么算都算不清。
沈异霖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催促道:“赶快动手吧,只需要一滴心头血你就可以恢复那些记忆。”
只需要一滴心头血,血祭就会自行启动,寻常力量都无法阻止。
沉璎笑着抬头望他:“一滴血也是血,更何况还是心头血,金贵得紧,而且痛也是痛在我身上,上仙还是不要说风凉话。”
沈异霖眉头一皱,生怕她临门一脚突然反悔,也就没有说什么重话:“……时间宝贵,你还是抓紧吧。”
沉璎望着手中的匕首又是呆立半晌,再次抬起头对他笑道:“恢复记忆之前,我还想问一问上仙,为何你对我的事如此熟悉?”
沈异霖:“你我在万年前曾是旧识。”
沉璎:“噢?如你所说我与仙首也曾是旧识,跟上仙你又是旧识?我们不会就是传说中勾心斗角曲折离奇的三角恋吧?”
沈异霖额头青筋一跳:“……不是。”
沉璎:“真的吗?那为何上仙如此关心我和晏睢元之间的事?”
沈异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你还打不打算要恢复记忆了?”
就连那些始终没有姓名的散仙,原本面容上压抑着的兴奋与野心,也因沉璎的拖拖拉拉变得不耐烦起来,甚至有人蠢蠢欲动,想要上来按着沉璎帮她实现血祭。
沉璎仍是“天真”地呵呵直笑:“我这不是从来没有剜过自己的心口,所以有些紧张吗?”
沈异霖目露一丝凶光,欲要上前:“如果你真紧张的话,我来帮你。”
沉璎连忙摇头:“那倒不必。”
沈异霖越来越不耐烦,想要实现的目标总是只差这临门一脚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赶快吧,就只要你一滴心头血。”
就取一滴血,为何这么磨蹭!
沉璎又问:“上仙可知在石碑滴上心头血之后多久方能恢复记忆?”
沈异霖内心冷笑一声,不过是他随口扯的谎,哪有多久不多久的概念。
但他嘴上还是继续忽悠道:“最多不过一刻钟时间吧。”
沉璎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声音悠长:“哦~一刻钟啊。”
沈异霖觉得自己满额头的青筋都已经很明显地暴起了。
那些散仙一个个也都恨不得亲自上前来帮她剜心头血。
沉璎:“那不然我们就打个赌吧。”
沈异霖眉头一挑,连面上的表情都要绷不住了:“什么赌。”
沉璎“既然上仙说需要一刻钟,那我就赌半刻钟如何?我也没什么意思,就是想给自己来点心理安慰。”
沈异霖不耐:“行吧行吧,随你。”
反正本就不存在什么一刻钟,她想要什么扯都可以。
沉璎扯唇,得逞地一笑。
她抚了抚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子,脑内问道:“小东西,你确定现在能随时把我弄到三千小世界去吗?”
器灵积极道:“是的宿主,昨日你往我身上灌的灵力很有效果,,仙首大人给我设的禁制已经失效啦,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前往任务世界,顺便一提我已经又升级了噢。”
随着器灵在沉璎脑海里的话音落下,沉璎不再犹豫,手起刀落,非常利落地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嘀嗒。
鲜血随着刀柄滑落,滴在石碑上。
那滴血本是静静地躺在石碑上,没过几秒,突然散发出刺目的红光,红了沉璎的脸庞,也红了周围众仙的眼眸。
众仙纷纷露出难以遮掩的兴奋与痴狂之情。
不老不死的永生,近在眼前了!
其中更以沈异霖的神色最为疯狂。
咯哒咯哒。
两根直通云霄的石柱上原本静止缠绕的铁链突然动了起来,发出一声声直入人心的脆响,敲打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头。
沉璎只稍微咧了咧嘴。
划破心口确实有些痛,但她到底不是什么凡人,而是妖仙,肉体上的一丝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她将手中的匕首扔到地上,随着匕首落地的声响,她胸口的伤口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愈合了。
石柱上密密麻麻的字符也开始散发出黑红黑红的光芒,一点一点,一直亮到云顶。
伴随着石柱上铁链的绕动飞舞,原本没有风的海面上,起风了。
沈异霖眸色一滞,似乎察觉到了有一丝不同寻常,想要回忆当年的血祭究竟是什么样,但已经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
这些铁链,不将她捆起来吸干她身上的血,浮在空中犹豫什么呢?
铁链越伸越长,将沉璎包围了起来还不够,还再继续伸长,好似被灌溉了灵药的藤蔓,疯狂地生长。
天顶的云纷纷拢了过来,这片原本只有晨与春的天地,蓦地有了夜幕将临的兆头。
“异霖上仙,这……”有人不安地出声。
在场的都是“年轻”的散仙,没有见过当年血祭的场景,对于血祭半妖之仙打开戌寅门重获永生这样的事也只是道听途说。
更准确地说,是被沈异霖描绘的瀛洲未来蓝图给说动了,才会来到这里。
沈异霖冷哼一声,目露轻蔑的神色,要不是他还需要这些散仙的簇拥,他打从心底里开不起这些没什么能力的散仙。
“怕什么,将心头血滴在石碑上的是她又不是你,那些铁链还能反过来找你不成……”
“噗——”
沈异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胸口传来的刺痛堵在了喉咙里。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比他手臂还粗的漆黑铁链穿透了他的胸膛,但即便如此,他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而是全被这根粗实的铁链吸收了。
铁链迅速泛出猩红猩红的光芒,将他整张难以置信的脸都照亮。
他身旁的众仙一惊,但还没得及退开去,也纷纷被刺穿了胸膛。
忍耐不了的疼痛的散仙惨叫连连,响彻整个孤岛。
沈异霖瞪着眼朝沉璎望去,见她安然自若地挺立着浮在石碑之上,眉目含笑。
他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挑衅。
沉璎笑问:“异霖上仙,请问铁链穿膛过的滋味如何啊?”
沈异霖已经顾不得周围乱成一片的众仙,运起通身的灵力,凝在手上,想要将胸膛上的铁链□□,却反而引来了更多的铁链。
“噗嗤、噗嗤——”
一根又一根铁链将他彻底捅成了刺猬。
而这吃人的铁链还在不断地疯狂生长。
两个石柱中间出现了红雾弥散的光屏,映入沈异霖的眼底,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是戌寅门开了。
以这成百上千的散仙与他为祭!
沈异霖目呲欲裂:“这不可能!”
他到底也还是活了上万年的上仙,随着他的震吼,他周身的灵力暴涨,竟直接将那些手臂粗的铁链尽数震断。
沉璎不慌不忙,冷冷一笑。
如果这仅是戌寅门血祭,或许到此便为止了,但在沈异霖应下赌约的那一刻,这就已经受了天道庇护。
沈异霖挣脱了那些铁链,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只见那些断裂的铁链散着红雾又愈合起来,继续朝沈异霖缠斗而去,大有不把他的血吸干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异霖已是满头大汗,浑身法宝一件一件地用,却没有丝毫用处,根本抵挡不了那有灵性的铁链的袭击,不多时又被刺穿了肩胛骨和腹部,被拖得寸步难行。
他恶狠狠地看向沉璎:“是你捣的鬼是不是!是你!”说着说着却蓦地愈发无力起来。
沉璎只冷眼看着,根本没有去为他解释的打算。
“无良咒”的存在,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即使这些人都必死无疑,她不想让他们死得明明白白。
他们就带着怨恨与不解,相伴着消失在此吧。
整个孤岛惨叫声不断,不见一滴血,却有浓重的血腥味弥散着。
不多时,沉璎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灵力突然暴.乱起来,在她的体内肆无忌惮的乱窜,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扎眼的红雾从掌心漫出来。
她浑身上下都在剧痛中膨胀,联想当初在嵇洲爆体而亡的老妖婆,她知道,这是自己钻天道的漏洞太过放肆,因果轮回,报应到了。
“就是现在,快走。”
沉璎在脑内催促器灵道。
器灵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不敢犹豫,随机选了一个任务世界就带她离开。
沉璎皮肤上散发的红雾越来越多,越来越刺眼,连她自己都直视不了,她只能忍着痛闭上了眼。
“阿璎!”
意识散去的最后一刻,她听到有人在远处撕心裂肺地喊道。
她知道那是谁,但她已经无法回头看。
晏睢元箭似的窜到沉璎身后,不顾眼睛的刺痛,直视已经被红光包裹的沉璎,向她探过手去,但很快红雾爆裂开去,他被弹出去数丈远。
待他吐出一口猩血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只见红雾散去,中央空无一人。
晏睢元顿时脑袋一空,步伐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不是说好酣畅淋漓地打一场吗?她怎么……怎么又骗他!
她怎么可以这样独自一人就消弭于天地!
晏睢元认出了这是无良咒反噬的结果,脑子却反而更为混沌了,嗡嗡的耳鸣声震耳欲聋,眼前也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什么都看不清。
“不!不不!我的阿璎……”
他失神地喊叫着,原本沉静的低嗓不知何时开始破了音。
晏睢元身后的大军这才匆忙赶到,不是他们不想快,而是仙首的速度他们实在及不上。
他们拥挤在一旁,看着已然成为炼狱的岛中央震惊呆立。
到处都是黑红的雾气弥散,包裹着腥臭味的粗实铁链像串臭豆腐一般将没了生息的散仙一个个串起来,捆回石柱上。
神智尚存的散仙仍在拼命挣扎,仿佛一条条蠕动的蛆虫,但每动一下,就会被再次穿透身体,他们的手脚与身躯,没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
那些充满了人性的铁链在此时显得毫无人性可言,残忍而无情地捆住成百上千的躯壳,作为自己的养料,以血为祭,洞开妖仙之门。
仙界炼狱,不过如此。
……
之后,嵇洲流传了一个新的传说。
飞升之后,到达仙界之前,必须先经历一片戌寅炼狱。
戌寅炼狱的两根通天石柱上,捆绑着数不尽的野鬼残尸,但也正是这些野鬼开路,他们方能得以飞升仙界,享瀛洲之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