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央道:“城隍爷……”
严凉看了眼曲朝露,一手在杉钦玉肩头用力拍了拍,“我走了,你务必珍重。”
“严凉!”杉钦玉急的欲抓严凉的袖子,却被严凉干脆的躲过。
“钦玉,自你回京后在朝堂上的每件事,我都有关注。你心系国家百姓的命运,我也和你一样。”
杉钦玉红着眼道:“那你为何不来见我?既然你可以在人前现身,纵然时间有限,你也可以来见我的!何况你不是还能给我托梦吗?”
严凉歉意道:“你一力主战辛苦奔波,与王相他们抗衡,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并非故意不去找你,也并非因为身死便沮丧的不再理会阳间事。我不去找你,只是因为还不到时候。”他停一停,语调郑重起来,犹如做下一个可靠的保证:“时候到了,我自会去找你。我们的民族不会亡于异族之手,百姓也绝不沦为他们的奴仆!”
杉钦玉不由虚咽了咽,艰涩道:“我信你,只是……前线战况太糟,我们一直在丢失领土,不知道什么时候异族就会打进豫京,到时候一切就无力回天了。”
“不会有那一天的。”严凉定定道,“相信我。”
杉钦玉沉默了,他愿意相信严凉,但也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未来感到惶恐和战栗。严凉死了,岑陌死了,岳麓叛了,剩下的手握重兵能够在朝堂上说上话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了。连自己也是举步维艰,杉钦玉太清楚王相等人苟且偷安的心思和咸祯帝那副被灌了迷魂汤的不争气模样。
每隔一段时间看着舆图上属于卫朝的领土变成了异族的,杉钦玉真的很焦虑悲痛,一度想着若是严凉能活过来该多好。
天空又闪过一道闪电,银蛇般的猖狂而过。这次的闪电不再只是无声的银光,而是带着电花咝咝的声音,宛如毒蛇在做出攻击的姿态。
曲朝露担心道:“城隍爷,天罚将至!”
容娘也道:“赶紧走吧,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被雷劈,你这城隍不能当成这样。”
严凉无声叹口气,冲杉钦玉一笑:“保重。”他来到曲朝露面前,低下身,要抱起她。
曲朝露却忽然低下头,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衣袍里,不看他。
严凉似乎明白了她的心理,她被阳光晒得体无完肤,大概是羞于将自己此刻“丑陋狼狈”的样子展现在他眼前。他没说什么,默默用衣袍把曲朝露裹好,抱起了她,而后召唤出一道法阵,与容娘一道走入法阵中。
“姐姐!”曲昙华依依不舍的望着曲朝露。
曲朝露虚弱的声音从衣袍下传来:“昙华,照顾好自己。”
“姐姐,不要再来阳间了。”曲昙华道,“我们知道你在那边好好的就成,别再来了……”
曲朝露嗯了声,声音轻的仿佛一吹就散,疲惫的再说不出话来。
法阵发出刺眼的光芒,一道道光线如絮般,飞快的笼罩了阵中几人的身影。
“严凉……”杉钦玉悲喜交加的看着他。
“钦玉,保重,时候到了我自会去找你。”严凉说着,瞥了眼曲昙华,“昙娘子就麻烦你送回去了。”
话落,法阵的光芒大现,转瞬之间,已不见严凉三人的踪影。
跪拜于此的百姓们口中念着“恭送城隍爷”,久久,才陆陆续续的站起身来,议论着城隍显灵的种种。
杉钦玉苦笑的自言自语了几句,看向曲昙华。曲昙华仍盯着曲朝露消失的位置,眼角有泪意凝结的胭脂红色,喃喃道:“姐姐,别太难过……”她说着抹了抹眼角,揩去一滴晶莹的泪珠,转眸的时候和杉钦玉的视线对上。
杉钦玉敛了面上的表情,微微一笑,清贵如玉:“昙娘子,我本也是出来晃悠晃悠,暂且没什么事做。我送你回去吧。”
曲昙华点了点头,施礼道:“有劳杉郎君。”
严凉回到地府时,曲朝露已经昏迷过去,像是奄奄一息的小鹿般蜷缩在他的海水蓝衣袍里。
容娘问:“可需要我安排人送她回鸳鸯湖?”
严凉道:“还是暂且安置在城隍庙吧。”
鸳鸯湖出了那么大的事,将曲朝露一个人丢回去,谁也没法放心。
容娘笑道:“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既然这样,那就你自己辛苦照顾她吧。”
严凉眉峰微皱,意味深长的凝视容娘片刻,什么话也没说。他将曲朝露安置在自己的浴室里,她紧紧裹着他的衣袍,他怕弄醒她,也就没将衣袍取走。长时间的阳光暴晒让她看起来有些透明,那些被烧伤的地方袅袅朝外散着鬼气,脸色白似月光,十分惨然。
严凉哪曾见过这个样子的曲朝露,即使是中元那夜她被夜叉重伤,也不比眼下这仿佛随时会魂飞魄散的模样。
这让严凉只能坐在浴池旁,用法力替她稳定伤势。在确定她不会再恶化之前,他半步也不敢离开,只害怕他若是离开了,她什么时候如雪一般化去都不知道。
许久后,严凉离去,曲朝露沉沉的睡在浴池里。
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周围的水温凉凉的,锁骨被海水蓝袍子上精密的绣花针脚摩擦得有些不适。外头阴风阵阵,敲打着树叶的声音哗啦哗啦作响,依稀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曲朝露!曲朝露!
这是谁,喊声这样的肆意而狠辣。曲朝露恍惚的捏着袍子看过去,窗扇吧嗒吧嗒的敲着,漏进冰凉的风,她迷迷糊糊的问:“谁?谁在喊我?”
有影子在浴池外摇曳,看不清脸孔,却见她手上三寸来长的护甲冰冷尖利。
她狞笑:“曲朝露,你怎么还没死干净!我恨你,我恨你恨得牙痒痒!你看看我是谁,看看我是谁啊?”
曲朝露身上涔涔的冒起冷汗,常欢!
“曲朝露,你看看你祸害了多少人?我夫君刘亦贤睡梦里喊你的名字,鸳鸯湖里的那些无辜的鬼魂都是因你而灭的!啊,还有你身边那个小娘子,是叫蒲葵是不是?你看着她被我祖师爷收走,是不是很绝望?怎么到头来只有你一个获救了!凭什么最该消失的你反倒成了唯一幸存的那个?”
曲朝露怕的头发都要立起来了,一把抓起湿漉漉的枕头,朝着那影子用尽全力掷去,“是刘亦贤自己对你不忠,与我何干!我魂归地府与他已经没有瓜葛,你为何要将我赶尽杀绝?既然知道鸳鸯湖众鬼无辜,还造下恶果!常欢你今生必定英年早逝,死了连具全尸都留不住,下了地府有十八般酷刑等着你,把你折磨的后悔来这个世上!”
很快那飞出的枕头就被人接住,有人穿过珠帘走进来,随手挥出道法术,点亮浴池旁的灯烛。
“做恶梦了?”他把枕头放回曲朝露身后,温声问。
曲朝露愣住了,是严凉……她耳垂上白珍珠的耳环呖呖的响,提醒她方才不过是梦。
她忙用袍子遮了自己的脸,哽咽道:“城隍爷别看……”
“你的伤我已替你治了,眼下你面容已经恢复。”严凉走近道,“你不必遮着。”
曲朝露不敢相信,在袍子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缓缓探出头来。
“做恶梦了?”严凉坐在了浴池旁,“你梦见了常欢翁主?”
曲朝露一阵恍惚,被他关切的看着,想着方才梦中常欢那狰狞的笑声和恶毒的言语,想着常欢三寸来长的护甲尖利利的直如戳她的心……曲朝露忽然就崩溃的一塌糊涂,种种情绪充斥在她的心里,她痛声道:“城隍爷!小葵她被收走了!还有鸳鸯湖的众鬼……都是我害的,是我害得他们!”
她不由抽泣,颤抖着肩膀的样子自责而无助。严凉瞧着,只觉得有剪子在剪自己的心,他道:“鸳鸯湖的水鬼们没有魂飞魄散。”
曲朝露立刻盯着他,用眼神要一个答案。
“我感应到鸳鸯湖出事,便立刻带人赶过去,总算是来得及用结界护住他们,保下了所有人的魂魄。我已将他们全数送入轮回,只是……”
曲朝露捏紧了袍子,一抿唇等着他的转折。
“只是,他们的三魂七魄都受损严重。其中生性良善之人,可凭借福泽抵消影响;那些为人刻薄不善的,却是无法转世为人,只能沦为畜生道。”
曲朝露身子晃了晃,心间的寒冷和难过呼啸而来,她哽咽:“那沦为畜生道的那些人,往后还有再世为人的机会吗?”
“机会都是有的。”严凉平静道,“就看能不能为自己积德了。”
曲朝露的手紧紧掐着袍子,茫然不知她的用力太大,隔着布料都伤到了自己的手心,“终究是我害的他们,他们本不该受此无妄之灾。”她绝望又低迷的呢喃:“如果不是我执意总逗留在阳间,如果我躲开刘府和刘亦贤,他们也不会被我连累。”
严凉皱了皱眉,语调严肃了几分:“曲朝露,你分明知道此事是常欢翁主的嫉妒心所致,何必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曲朝露凄迷苦笑:“他们总归是因为我才……还有小葵……”她问严凉:“那个老僧会怎么对待小葵,小葵还能回来吗?”
这个问题严凉也无法回答,他纵然是豫京的守护神,却也受制于地府的法则,许多事情都是有心无力的。就比如蒲葵已经到了老僧的葫芦里,他便不能去硬夺回来,否则就是扰乱天道秩序,必会被严厉处罚。
老实说,严凉不怕那劳什子雷劈。只是,他一受天罚,这豫京地府的各项事务就会被推延耽搁。他也不能总是为了一两个鬼魂而耽搁整个地府的事务。
见严凉沉默不语,曲朝露万分绝望,心如同被腐蚀出一个空落的大洞,眼角流出泪来,一滴一滴的尽是苦涩。
她停不下来的想着鸳鸯湖的亡灵们,想着蒲葵将她推开的时候那温暖的、认命的笑。殿内正燃着什么香,好像是佛手柑的气味,曲朝露视线恍惚的看过去,只能看见错金螭兽的香炉在扩散着圈圈烟雾,随着扑入室的几缕阴风,袅娜如絮弥漫着纱帐。
当严凉起身要离去的时候,无与伦比的恐慌如陡然而来的黑暗,莫名的将曲朝露的心攫住。
她不愿承认自己已是孤零零的一人,像是要自欺欺人似的,她扯住严凉的手,求道:“城隍爷,别走,别丢下我。”
严凉微微一怔,知道曲朝露受了太大的惊吓和打击,此刻心智脆弱,害怕一个人被留在空阔的殿宇里。他回身朝她坐近了些,尽量放柔语气:“我不走。”
“谢谢你。”曲朝露靠近严凉,攀上他的双腿,贴着他的身子。
她那样脆弱无力,有碎发散落如秋草寒烟的凄迷,看得严凉无法控制心底的那股疼惜,缓了缓呼吸,才克制住那股想要冲进浴池将她紧拥入怀的冲动。
他拍拍曲朝露的头,“放心吧,我不走。”
彼此静默了一刻钟,曲朝露却又抬起脸来,自责道:“对不起,城隍爷。”
“有什么对不起的?”
“昨晚我爹告诉我,今天是老夫人的忌日。您定是要去老夫人的坟前祭拜,可我却闹出这样大的事,还缠着您,不让您走。”
严凉沉默了一阵,由衷的笑了笑:“你有心了。”
曲朝露垂眸柔顺道:“是我耽误了城隍爷的时间。”
“无妨,我稍后再去给母亲上坟。”严凉低语,“先陪你一会儿吧,你不必担心。”
“嗯。”曲朝露的声音融化在她趴在严凉身上的动作里,她静静的靠着他,长长的睫毛投落下两片鸦青色的影子,显得那双眼如哀哀秋水,凄清而脆弱。
严凉越是盯着她看,越是不忍,却又难以将视线移开。只得矛盾的眯起眼睛,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看的是哪里。
后来,曲朝露再度睡过去。
严凉在旁边坐了一会儿,便去准备为母亲上坟的事。他派了两个鬼差在殿外候着,要是曲朝露醒了有什么事,便让两个鬼差替她处理。
曲朝露这一觉睡到了后半夜。
受损严重的魂体因着严凉用法力的治疗和睡眠的修复,终于不再那样的虚弱。曲朝露试着爬出浴池,扶着柜子站稳,走了几步,依稀有种头重脚轻、被风一吹就倒的虚浮感。
她去了严凉的寝殿里,试着走了这段路,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这寝殿里陈列的种种器物。
视线在器物上缓缓挪动着,停在了一把剑之上。
这剑就放在剑架上,乌黑色的剑鞘上镶着几枚黑曜石,大气而沉稳,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曲朝露忆起,城隍庙的牌楼前,严凉就是召出这把剑将那老僧一剑扫飞的。
若她没猜错的话,这把剑必然是严凉征战沙场的佩剑。他死后,这把剑作为陪葬与他共同入棺,自然也会被带来地府。
她隐约觉得好像听过这把剑的名字,是什么呢?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好像是叫……是叫……
“无定。”身后响起轻缓而温和的声音,在空阔的大殿里略显缥缈。
曲朝露不禁回头去看,看见严凉已经回来了,朝着她走来,脸上挂着柔和的表情。
因他的海水蓝官袍一直被曲朝露霸占着,是以他这会儿穿着件简单的银青色纱袍,薄如蝉翼的纱袍罩着内里的中衣,只在腰间系了一根苏锦带子,垂着一快海东青白玉佩,越发显得长身玉立,君子端方。
他看着那剑,徐徐道:“它是严家家传的佩剑,名为‘无定’。”
“无定……”嗯,没错,是这个名字,但为什么总觉得这名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严凉道:“先祖为这把剑取名‘无定’,原是提醒严家男儿‘山河无定,须一生戎马,保家卫国’。但我却认为这名字不大吉利。”
曲朝露想了想,会意了。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可不就是不吉利么?
世人皆知,严凉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死在沙场的。而他们死的时候,家中夫人都还在府门口翘首以待,回忆着夫妻聚在一起时的甜蜜,却浑然不知枕边人已成了白骨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