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国家需要他,百姓也需要他。”严凉闭目一瞬,很快睁开眼睛,笑着答。
“可是,岳麓背叛你不就是因为不想再打仗了吗?他想和王相他们一样享受荣华富贵!这样的人真的还会回到战场吗?”
严凉吻着曲朝露的唇.瓣,低低的声音随着粗.重的喘.息扩散开来:“他会的。”他顿一顿:“这是我给岳麓的选择,若他能够成功赶走异族,便是立下了护国庇民的大功德,足以将他犯过的罪孽都一笔勾销。我告诉他,如果还记得自己曾经歃血立下的军魂,就该修正自己犯下的错误,不要让千千万万的百姓因为他而落得家破人亡的境地。”
曲朝露紧紧抱住严凉,问道:“那你呢?你让岳麓去立大功德勾销罪孽,那他害你的这笔账呢?就清没了吗?”
严凉笑色里有些无奈,但眼底的光华却明澈而坚定:“朝露,我和他的个人恩怨在民族存亡的面前不值一提。我虽含冤惨死,却惟愿家国长久、百姓泰安、豫京永盛。”
曲朝露心中益发的酸涩,却也因严凉的话而感到一种仿如洪钟在心头响彻的震撼。
严凉不愧为卫朝的武魂,他做这样的选择是为了那些活着的人。但他也会因此而难受,从阳间回来这一路才会心情那么不好。
所以就让她来陪伴严凉,给他温暖和喜悦吧。
她要忧他之忧,乐他之乐,做他心底最柔软温暖的源泉,一起将这座城、这个国守护下去……
这三天终于是过去了。
曲朝露回忆起这三天的种种,只觉得犹如一场大梦。如今梦醒了,她和严凉又回到阴森森的地府里,每天一起处理地府的工作,也时刻关注着阳间的时事走向。
主和派里真的起内讧了。
被王相一手提携上来的刘右正言,忽然就开始明里暗里的和王相争权夺利,掀起了党.争波澜。
王相身居宰相之位许多年,积累的势力非同小可,但刘右正言却因为有大长公主在背后的支持,渐渐和王相斗成了分庭抗礼的局势,极大的削减了王相手中的势力。
而咸祯帝也受到大长公主和溧阳王势力的逼迫,每天疲惫的招架,不但不得已将刘右正言提为了“参知政事”,形同副相,还因此而顾不上抗击异族的事。
严凉那日对王相的威胁警告也起了作用,王相调来了淮南府和浙江府两地的二十万驻军,将虎符交给了杉钦玉。
杉钦玉趁着咸祯帝和太后王相正跟大长公主一派斗得凶,带领主战派共同对咸祯帝施压,最后终于从咸祯帝的手里拿到了此前岳麓被没收的兵权。
杉钦玉在武将里积攒的人脉也极深,又因掌管有凤翔府的精锐驻军,再加上岳麓的回归,最终两人接管了抗击异族的大军指挥权,带领凤翔府、浙江府、淮南府总计三十万军队以及原本就在战场上的十五万大军,重新组成了一支新的队伍,朝异族发起了猛.烈的反击。
这场反击就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开始了,冬天过去,草长莺飞的春季也适合休整了一个冬天的双方大军开启新一轮的较量。
没有了咸祯帝和太后消极抗敌的皇权压迫,杉钦玉和岳麓带领严凉的旧部们放手一搏,整个军队的士气变得焕然一新。
不断有战报从边境线传到豫京,咸祯帝和太后无暇顾及,王相也无暇顾及。
远在封地的溧阳王以手中的兵权不断威胁咸祯帝,而咸祯帝所能调动的驻军几乎都去抗击异族了,他连发调令让杉钦玉带兵回京,却不想杉钦玉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将调令全部斩毁,完全不理会咸祯帝的命令。
对于当初咸祯帝召严凉回京问罪的事,杉钦玉始终恨之入骨。那时东平侯府的一干下人都在豫京,咸祯帝让严凉回京,严凉不能不回;而杉钦玉不同,他的根基在凤翔府,如今任凭咸祯帝怎么发召令他都当听不见。
而岳麓也已将兴安侯府的人安全送到了杉钦玉这里,同样不怕咸祯帝的调令。
咸祯帝已经无法再掌管战场的事了。
第56章 结局(上)
随着反击战的白热化, 杉钦玉带兵将割让给异族的凤翔府夺了回来。
卫朝将士们气势如虹, 异族在入侵卫朝十几年后,终于在卫朝将士的反击战中开始呈现出劣势,一点点的被向外驱逐。
众志成城,河山染血。
这一年的春天, 就是这般激烈的鲜红色, 所有的消息都被送到严凉的面前,一点一点涂染了深红色的干涸而安静的城隍庙。
卫朝对异族的战事节节胜利,使得曲朝露都不由得异常振奋,每天除了和严凉一起处理事务,还会迫切的等待着战场上的消息传来。
那些好的消息自然平添了整个阴曹地府的笑语, 但偶尔也会有将士们失利的消息漏进来, 这时候的阴曹地府便犹如被一场暴风骤雨肆虐而过, 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的浮现被摧折了的表情。
记得有一天,曲朝露和严凉快要睡下的时候,岑陌送了紧急的消息过来, 说杉钦玉在身先士卒时被异族捉了去,只怕是要砍了脑袋挂在辕门上。
严凉当场睡意全无, 披上衣衫就冲出寝殿, 恨不得要去求秦广王为他打开特权, 好让他亲自去敌营中救出杉钦玉。
曲朝露知道她拦不住严凉的,便也随着他一同去找秦广王, 事情的结局自然是两个人都被秦广王教训了一顿, 打发回了豫京地府。
那几日, 严凉食不下咽,精神极度紧张,彻夜彻夜的无法入眠。
偏偏初夏的日子又惹人燥热,严凉整个人都如点着的火般焦躁无比。曲朝露心疼他,便总是柔柔的抚着他胸口劝着他,一边坐在他身边执着一把蒲扇,一下一下的为他扇风。
好在后来终于传来了令人安心的消息,杉钦玉成功从异族营地里逃脱,回到己方阵营。严凉得知此事,高悬多日的心这才落回了原处。
曲朝露后来翻阅日历时,发现这一年的夏季严凉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焦虑担忧。
她知道,不论他是生是死,是城隍神还是东平侯,他都那样心系国家百姓的命运,一生肝胆奉予世人,肩负孤月河山。而她所能做的便是坚定的支持他,在他陷入忧虑之时温柔耐心的劝慰他,为他做一盏冰镇的蜂蜜樱桃羹,或是焙一壶参草凉茶。
暑往寒来,这场反击战伴随着朝堂上咸祯帝与溧阳王的斗争,已从春季持续到了冬季。
又一年冬雪覆盖了豫京城,地府里也因此成为白茫茫的一片。
新年快到了,整个豫京都日渐透露出喜庆的氛围。
曲朝露回家探望了爹娘,爹娘正忙着把曲府打扫一新,悬挂五福吉祥灯,张贴“福”字。
曲昙华不在家中,早在杉钦玉出征之际就带走了曲昙华,免得咸祯帝打曲昙华的主意。
曲昙华在军营中住下,作为军医为军中负责伙食和缝补衣裳的妇女们治病。
虽说曲昙华只在大营里待着,但是异族军队也时有偷袭大营的行为,因而曲家二老都十分担心曲昙华的安危。
曲朝露这些日子同样为曲昙华挂心不已,不过既然这是昙华的选择,她便支持。且她相信杉钦玉和他的亲卫们定会护住昙华的。
大雪落了许多日,寒意越发浓重。
曲朝露忙完了一天的事务,笼着暖手炉站在主殿的屋檐下,看着漫天的雪花簌簌飘落,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
城隍庙里也依循阳间的惯例,小小的营造些过年氛围。
容娘和沁水捧来一摞摞色纸和一叠叠金银箔,带着剪刀工具来到曲朝露的寝殿里,一同围在暖榻下剪起了窗花。
曲朝露生前每逢节庆时也常常和曲昙华、沁水一起剪纸玩,要论对此道的擅长,曲朝露当仁不让。
活着的时候她喜欢剪些喜庆的诸如“孔雀开屏”“年年有余”“三阳开泰”“麻姑献寿”之类的图案。如今却是剪起了别的,梅兰竹菊、岁寒三友、兔子狐狸、甚至连人像都剪了。
不多会儿下来,桌上便多了一堆色彩鲜艳的剪纸,三个人的成果都不少,剪的类别也囊括的很广。
容娘咂摸着刚刚剪好的一只小猫,满意笑道:“看着比我的孩子要可爱些。”接着就从曲朝露的面前和沁水的面前拎起两张人物小像,戏谑起来:“这不是城隍爷和岑陌吗?娘娘和沁水的手很巧啊,栩栩如生。不过剪纸这活儿也只能我们这些娘子来做了,怕是不能指望城隍爷和岑陌能剪出娘娘和沁水来。”
沁水素来冷冽而黑白分明,从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娇憨之态,可听了容娘的话却略略一怔,脸皮胀出了可疑的红色。
沁水道:“谢文判官夸奖,大娘子花容月貌,怕是不单城隍爷和武判官剪不出大娘子,我也手拙剪不出来。”
曲朝露笑道:“这不是在说岑将军剪不出你么,全往我身上扯做什么?沁水怎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沁水的脸涨得通红,小声说:“大娘子放过奴婢吧,别和文判官合起来欺负奴婢这个小小鬼差。”
曲朝露和容娘相视一笑,对沁水道:“好,不说你了。我想再剪点五福临门的图案张贴在城隍庙各处,还请容娘姐姐和沁水帮忙分担。”
两人自然答应了,剪子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和她们的说笑声一起回荡在寝殿中。
而半晌后,忽然就见一个鬼差眉飞色舞的冲进来,脸上挂着无比开怀的笑容,跪在了曲朝露的面前……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将忘川河畔的八百里彼岸花染成了红红白白的连绵画卷。
严凉穿着品蓝色遍底银滚白风毛的锦袍,披着水獭皮的斗篷,从望乡台上走下来。
他巡视过望乡台,孟婆和她手下的鬼差将一切打理得井然有序,不需他过多操心。
他从彼岸花海中走过,修长的身姿带着淡淡龙涎香味,如独立花丛的风下松,挺拔颀长。
岑陌跟在严凉身旁,能感受到严凉周身那股在沙场中浸润的狠戾之气似乎日复一日的淡了不少,大概是因为有曲朝露的缘故,让严凉的眉眼轮廓都似柔和些许,变得更加内敛而稳持。
严凉叹道:“也不知冬天到来我军是否会因气候原因而受挫,毕竟比起从雪山上发源的异族,我军到底在耐寒上不占优势。”
岑陌正欲说什么,忽然瞧见远远的有个鬼差正狂奔过来,相隔甚远的距离都挡不住鬼差脸上过分的欢喜。
“城隍爷,武判官!捷报!大捷报啊!”
闻及捷报二字,两个人的目中都瞬间有了神采,眸若星辉,不觉交换了眼色。
那鬼差气喘吁吁冲到两人的面前,跪地迫切的呼喊:“城隍爷!凤翔节度使和岳麓将军他们、他们赢了!刚刚传来消息,前线收复了所有失地!异族损失惨重,被赶回了雪山草原!”他声泪俱下道:“城隍爷,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激动之情在这一瞬排山倒海的涌上来,仿佛大江大河波涛汹涌的吞没了严凉和岑陌,他们眉眼间近乎奔腾起浪涛般的狂喜,犹然不能置信,灼灼盯着鬼差。
严凉的口吻焦灼而急切:“你再说一遍。”
鬼差抹着眼泪仰头看两人,狂喜道:“千真万确的消息!我们赢了,真的赢了!凤翔节度使和岳麓将军他们不日就将班师回朝!这么多年了,总算是赶走了那些畜生,呜呜……”
严凉止不住的身躯轻颤,心中的激动如黄昏时候燃烧在天边的红云滚滚。
这一瞬他的思绪被各种回忆充斥填满,他想到了小时候和大哥一起勤练武功,就为了随父亲上战场去对抗异族的军队。
后来他去了战场,见过了流血牺牲,见过了马革裹尸,胜过、败过,一颗心不断的坚硬,不断的成长,渐渐成了独当一面的少年将军。
爹战死那天,弥留着最后一口气将严家祖传宝剑“无定”托付给大哥,揪着大哥的手呼道:“家国一日无定,我等誓不还朝!来日赶走了侵略者,你们记得来我坟前告诉我!”
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
严凉已细数不清自己在荒山戈壁和古道黄沙间驻守抗敌了多久,一如算不出母亲在东平侯府度过了多少冰凉长夜。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当最终的胜利终于到来时,严家一门早已俱灭,成了坟冢中的白骨了。
猛然就有想哭的感觉奔腾到心间,泪意涌上眼眶,将视野模糊成白雾般的虚影。
严凉喉间溢出一丝隐忍的笑声,似有无限情绪得不到发泄,唯有转眸向岑陌道:“陪我比划一场,如何?”
岑陌热泪盈眶,注视严凉半晌,红着眼睛重重点头:“来吧!请侯爷赐教!”
严凉抬手,召唤出佩剑“无定”,拔剑出鞘。
岑陌也手持佩剑,和严凉斗在了一起。
那鬼差眼见着严凉和岑陌骤然便打了起来,一时怔住,不知如何是好。
两个人生前都是沙场宿将,久经历练,不论气势还是剑术都堪称一流,不过是刚斗上三四个来回就已经让鬼差看得目不转睛。有剑气不断波及到他所在的位置,带来飒爽的劲道和凛凛魄力。剑招扬起无数彼岸花飞舞起来,夹带四散的雪片,如红白相间的狂澜暴雨,飞散了一天一地。
鬼差从不曾见到这样的场面,仿佛他不是立在彼岸花丛中,而是立在了遥远北地的战场,看着两位意气昂扬的将军剑挑河山,斩碎白雪黄沙,剑刃迎着阳光绽开炫目的金色!
鬼差看得移不开眼睛,又因剑风太过猛烈而不能不连连后退。
他退得足够远了,发现有好多鬼魂都被这里的场面吸引而来,无不激动的沉浸在战争胜利的喜悦里,诚服而感动的望着严凉和岑陌。
这时候人群末端传来了骚动,众人下意识往两侧让开,让出一条路来,只见是曲朝露带着沁水找了过来,两个人奔跑着冲向严凉和岑陌。
方才战胜的消息传到寝殿时,曲朝露激动的差点被剪刀剪到手,几乎是扔了剪刀和剪纸就冲出寝殿,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剪纸飞落一地,五光十色。
她拉着沁水来找严凉,迫不及待的要和他分享这份无比激动。
她高喊着“阿凉”二字,冲进了彼岸花丛。而此时严凉和岑陌的较量也到达尾声,宝剑无定闪着湛蓝冷光的剑锋直指岳麓的咽喉,停在了距离岳麓喉结毫厘的位置。而岳麓手中的剑直指严凉的肩头。
胜负已分。
“属下输了。”岑陌收回剑,抱拳给严凉施礼。
严凉笑着,如浮光霭霭,眼底被泪水催成了激荡的红色。他和岑陌看向飞奔而来的曲朝露和沁水,严凉忽觉得曲朝露仿佛身披了绮丽的霞光,那样的温暖惹人欲醉,令他无比渴望和她分享狂喜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