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是对幼弟心有妒意,为了他的父亲免遭丧子之痛,仍是盼着卫璜能早日康复,可是卫畴竟这样曲解他,实是太过不公。
我从袖中取出一片烧了大半的苇叶来,双手呈上。
“其实早在郭军师旧病复发之时,子恒便问过我仓公遗稿中可有治法。当日承蒙父王恩准,许我将仓公遗稿自天牢取回。我怕那些记录医案药方的苇叶经火焚之后,难以久存,已于月前将其尽数誊抄到绢帛之上。”
“可惜不知是否已被焚毁,我并未见过那些幸存的苇叶上有记载呕血之症的治法,而璜弟所患的烂喉痧,苇叶上虽有记载病名及症候,可惜到了最为关键的治法处,却被火……焚毁了。”
卫畴终于松开卫璜的尸身,抖着手拿过我呈上的那片苇叶残骸,凝视良久,血红的一双眼睛渐渐漫上一层湿气。
我之所以带了这苇叶的残片入府,原是打算若有机会,便问他一问,是否后悔当日对仓公所为。可是见他如此难过,骤然间如苍老了十余岁,又不忍心再往他伤处再插上一刀,这才默然不语。
可此时,为免他再将丧子之痛全怪罪到卫恒身上,我却不得不道:“自来才高而运蹇,早慧而寿夭,想是璜弟太过聪慧,这才天不假年。若父王不愿怪罪天命,非要怪责于人,那也当先思己过才是。”
“数月前儿妇替仓公求情时,曾问过父王,若是杀了仓公这等神医,不怕有朝一日后悔吗?请恕儿妇抖胆问您一句,您现下是否依然不悔?”
卫畴眸中厉光一闪,喝道:“大胆!还从未有人敢如此质问于孤?”
卫恒察觉出他话语中的杀气,忙将我护在身后,昂首同他父亲对视。
姨母亦跪倒在地,颤声唤着卫畴的小名道:“阿瞒,你已然杀了仓公,误了璜儿的性命,难道还要再一意孤行,是非不分,让阿洛也屈死不成?”
卫畴身形一僵,缓缓侧头去看姨母,想要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方举起一半,又颓然垂落。
他僵坐半晌,颓然长叹道:“想不到我卫畴纵横天下三十年,竟也有后悔的一天!”
话音未落,他紧闭的双目下,已是老泪纵横。
许是终于将心中的哀痛发泄出来,失声痛哭过后,卫畴终于命人将卫璜的尸身抬下去擦洗更衣,准备入敛。
卫恒携了我随众人跟他告退时,卫畴忽然拿起卫璜枕边的一枚鱼龙符佩,递给我道:“吾悔不听阿洛之言!此佩我本是要赐给璜儿的,可惜他如今已然不在,吾便将其转赐于汝。”
“日后若老夫再欲犯此等大错,又想一意孤行枉杀人命,阿洛可持此佩,直言进谏。”
不意卫畴竟会赐我这等殊遇,我躬身谢恩,双手接过那枚鱼龙佩,随卫恒退了出去。
许是方才同卫畴之间的交锋,太耗心神,刚一出了内室,我便觉得一阵晕眩,若非卫恒一直扶着我,险些坐倒在地。
卫恒见状,也顾不得许多,忙将我抱到卫珠的房里。从采蓝手中接过姨母命人送来的参汤,亲自一勺一勺喂给我吃。
在回府的马车上,他紧紧抱着我不放,却又一言不发,只是将头深深埋在我的颈窝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隐隐觉得被他枕过的地方,有一层温热的湿意。
明明他自己也只是用了一碗参汤,没吃什么东西,却仍是不许我走动,将我一路抱回房中,陪着我用了些粥饭。
饭后歇了一会儿,我想沐浴,他却不许,“你这两日太过辛苦,不如先好生睡上一觉,等明日恢复些精神,再沐浴也不迟。”
我确是觉得精力不济,便点了点头,任他熟练地替我除下钗环,散开发髻,替我梳起头来。
许是实在太过疲累,不等他替我梳完头,我已然睡了过去。
朦胧间,隐约觉得被他抱上了床,陷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用早膳时,我才猛然忆起昨晚那个温暖的怀抱,还有落在我额上、面上的点点温热……
心头突然涌起巨大的恐慌,我推开尚未用完的早膳,命采蓝她们赶紧去替我备好热水。
我也没让她们服侍,独自坐在浴桶中,细细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这才将悬着的一颗心安放回原处。
昨夜,他并没有趁机对我做些什么。
我这才彻底松懈下来,头枕在浴桶边上,任由热水舒缓我这几日的疲乏。
过了良久,我正要从浴桶中起身,忽闻脚步声响,跟着便见白色的帐幔扬起,竟是卫恒大步闯了进来,慌得我急忙双手抱胸,将整个身子重又埋入水中。
我羞恼道:“公子为何突然闯进来?难道不知我正在沐浴吗?”
我明明让采蓝、采绿两个替我守在门口,不想却还是拦不住他。
卫恒顿住脚步,目光控制不住地往浴桶里扫了一眼。坦然道:“我见夫人许久不出来,怕你此时体弱晕在里面,这才急着进来。”
我轻咬下唇,简直恨不能整个人都缩到水里去,再也不去看他才好。虽然前世早已同他坦诚相见过,可此时这样被他盯着,仍是让我觉得窘迫至极。
“公子就不用去料理正事吗?”我早上起身时,已不见他,说是卫畴有事召了他去,不想,他竟然这么快就又回来了。
卫恒眸色沉了沉,“我是回来同夫人辞行的。”
“辞行?”
“这水怕是有些凉了,夫人还是快些出来吧。”
他说完,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退了出去。
我换好衣裳、绞干了头发,又定了定神,才走了出去,他正坐在食案边,对着尚未撤下去的早膳皱着眉头。
他看向我道:“怎么早膳才吃了这么一点,可是身体不舒服吗?采蓝,还不去请医官。”
我忙道:“不用了,我身子无事,只是方才……”
真正的原因我如何能说得出口,幸而我也无须同他明言,因为他已然猜了出来。
“原来夫人是怕我违背约定,昨晚对你行那不轨之事?这才饭也不吃,就急着去沐浴?”
他语气不善,我本以为他接下来又要怨怪我看轻了他,谁知他却话锋一转。
“昨夜未得夫人许可,便和夫人同床共枕,确是恒的不对,但我既已允诺了你,哪怕再是渴望,也绝不会不守承诺,强行同夫人……”
“昨夜,我只是觉得有些冷,想同夫人抱在一处取暖罢了。夫人放心,不会再有下一次。”
不等我心下稍宽,他又补上一句,“至少,这半年之内,我绝无可能再近夫人的身。”
“你……何出此言?”我问道。
“方才父王召我,命我今晚就到徐州大营去督练兵士,以备来年南征荆州。若无他指令,不得回邺城。这下夫人尽可放心。”
难怪他方才说是回来同我辞行,我便道:“如此,还望公子保重,我这就命人替公子收拾些衣物行李。”
卫恒止住我,“这些事自有尹平料理,无须夫人烦心,我回来只是同你说几句话就走。”
他吩咐采蓝将这些冷掉的膳食撤下,重做一份热的送来,才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还请夫人努力加餐饭,马上寒冬将至,多加些衣裳,千万保重。仓公给我的那页梳头方子,我已经交待给了采蓝,让她每晚替你梳头。”
“还有那任氏和李氏,我已命人将她们遣送归家,任其自行嫁娶。免得我不在你身边,长姐又借着她们来为难于你。若是长姐再召你进宫,你只管称病不去,尹平我也留给你,她若再敢如上次那样逼你,或是又送妾过来,只管令府中的护卫把他们统统打出去。”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长串,简直当我是个没有丝毫自保能力的幼童般,生怕我被人欺负了去。
我心有不忿,便是他父王卫畴,我都敢怼回去,怎么到了他眼里,就这般柔弱了。我正要开口,他却忽然将我拥到怀里,在我额上印下一吻,再没说一句话,转身匆匆而去。
第49章 品评
温暖的怀抱骤然消失, 让我有片刻的失神, 等我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扭头朝窗外看时, 已连卫恒的背影都再也看不到了。
我坐到妆台前,有些心不在焉地任采蓝为我梳头, 忽然发现妆台上多了一个玉匣。
采蓝道:“这是方才中郎将留下来的, 说是夫人一看就明白了。”
不用看,我也已然猜到这匣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打开来一看, 果然里面躺着一支兰花玉簪,不光玉质比他上次送我那个更为莹润剔透,便是簪头那朵兰花也雕得更为曼妙动人。
我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许久,仍旧把它放回到匣子里。想起昨日卫畴赐给我的鱼龙符佩来,又另寻了个匣子仔细收好。
有了此佩,我便可完成仓公遗愿, 待卫畴攻破荆州六郡时,想办法尽力劝阻卫畴废止屠城之令。
原本卫畴见堂弟卫仁久攻不下, 打算亲自前往荆州征讨章羽。但因郭茄、卫璜接连亡故, 心伤之下,便暂缓了亲征之事,只命卫恒在徐州督促一众部将,好生修整练兵, 待到来年春暖花开时, 再出动大军, 去荡平荆州、横扫江左。
自卫恒去后, 除了初一、十五去给姨母问安外,其余时候我都是闭门不出。
卫珠因上次之事,也不敢再过府来找我。让我有些诧异的是,上次那往焦尾琴中偷放诗帕栽赃之事,虽然有卫恒帮着卫珠一道暗地里追查,竟然始终查不出当日到底是卫珠身边哪个婢子做下的。
许是卫恒失了耐心,索性临走前让卫珠寻一个由头,将她身边的婢女,除了那日一直跟在她身边侍奉的留香外,其余全都遣出丞相府,请姨母另给她挑几个妥帖的婢女来侍候。而那些被放出府的婢女,则全都被卫恒暗中买走,方便继续查问。
卫恒虽每旬都会给我写上一封书信,但因怕那信会落到旁人手里,或是在我收到之前,已先被旁的什么人过目,因此从不在信里提及此事。
他的信虽来的频繁,但话却不多,无非是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时不时便要感叹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却没他这许多离愁别绪,虽不时也会想起他,却也觉得我就一个人这么清清净净地住着,既无夫君之烦心,又无妾室之搅扰,就连宫中的卫华也再不曾找过我的麻烦,日子过得简直是悠闲顺遂之至。
少了他在身边,也不觉得就缺了什么,反而觉得松快,不用再打点精神去应对他。前世的那些噩梦竟是一个也没再做过。
只可惜,他觉得度日如年,我却觉得光阴飞逝,才过了两月余,他便又从徐州回到了邺城。
因为除夕到了,卫畴便是再不待见他这个儿子,也得家人团聚,吃上一顿团圆饭。
正月初一,卫畴忽然颁下一道诏令,封赏子侄。四子卫章被封为鄢陵侯,五子卫勤被封为西乡侯,六子卫玟被封为平原侯,他最疼爱的卫璜亦被追封为邓哀侯。
除了未满十五岁的公子外,卫畴将他年长些的儿子皆封为侯,对卫真、卫范等也多有封赏,只略过了一个人,为他立下功劳最多,也是他最为年长的儿子——卫恒。
卫恒如今可说是他的嫡长子,可他在诏令里却对这个儿子提都没提一句,既未赐他爵位,也未升他的官职。
这诏令一出,顿时朝中不少老臣,如尚书令荀煜、太中大夫贾羽等纷纷为卫恒鸣不平。就连卫玟的岳父崔炎也给卫畴上书一封,直谏此事。
卫恒本人,倒似对此毫不在意。见我问起,他也只是自嘲般笑道:“父王如此待我,我早已惯了。如今没了璜弟,他怕是想给子文铺路。”
他不愿多谈此事,目光落在我的发间,有些不乐道:“倒是夫人,为何不戴我送你的那枚簪子?”
我微微一笑,“那是子恒亲手所作的簪子,我怕万一不小心从发间滑落,又给跌碎了。”
许是想到那个被他亲手砸得粉碎的头一个兰花玉簪,他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可我早就发现,无论我说什么,便是刺他几句,只要我是笑着同他说,那他便是再怄,也发作不出来。
他抬起手想来捏我的脸,我也不往后躲,就那么淡淡看了他一眼,他便又把手讪讪地收了回去。
有些含酸道:“我瞧夫人这两个月倒是过得极好,红光满面、神清气爽,半点也没有良人远征,独守空房的闺怨思妇之情。”
“公子这是怪妾不曾衣带渐宽、形销骨立,饱尝对您的相思之苦?”
卫恒摸了摸鼻子,“恒自然不舍得夫人如此。只不过……我本以为,你我当小别胜新婚,可夫人待我,怎么比起之前反而更淡了些。”
我淡淡一笑,“想是公子多心了。”
顿了顿,我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件事,公子还是没有查出来是哪个婢女所为,她背后之人又是谁吗?”
“嗯,任我怎么命人审问,甚至用了些刑,那些婢女依然无一人招认。”
似是觉得没能查出真凶,颜面无光,卫恒有些不敢同我对视。
见他这副模样,我越发肯定了心中那个猜想。
“只要公子能始终相信妾身,便是查不出来那幕后之人,也无妨。”我淡淡道,心中却有些微微发凉。
也不知是因为那些老臣的谏言,还是卫畴自己心中也觉得实是亏待了卫恒。十日后,他突然又颁下一道诏令来,虽仍是未对卫恒赐以侯爵,但却升了他的官职,除仍旧兼任五官中郎将外,又加封他为副丞相,可置官署。
一时之间,前几日门前冷落的五官中郎将府,顿时又门庭若市起来。
这日,我正在翻看仓公那本《苇叶集》,尹平忽然前来,说是奉了卫恒之命请我到前厅见客。
“都是些什么客人?”我问道。
这几日来拜访卫恒这位副相的虽多,亦有携女眷同来的,但他知道我不喜这些应酬,一概推说我身子不适,从不曾请我出去待客。怎么今日倒想起这一出了?
“回夫人,乃是素日同中郎将极为交好的那几位公子。”
我一听便明白了都有些谁,想也不过是荀渊同吴家兄弟,还有王璨、徐甘、阮禹、应杨这几人。前三人同卫恒乃是少年时结下的情谊,无比深厚。后四人则因文采出众,极得卫恒赏识,同他是以文论交的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