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便走了出去。他一走,采蓝立刻进来守在我身边。
片刻后,采绿拿着那本《苇叶集》,也走了进来,“夫人,中郎将让我将这本书给您拿回来。”
她说着,便要将那书放回原处,我忙道:“拿来给我看看。”
那上头所载去除这湿婆香毒性的药方并不复杂,所用之药也不多,多是些清热解毒的苦寒之品,只是那药引,实是有些奇特,竟是要五钱童男的鲜血为引。
想了想,我吩咐采绿道,“你将这方子抄一遍,同尹平一道去抓药,那味药引不大易得,多带些钱去。等药抓好后你亲自煎药,万不可假手旁人。”
采绿忙应了一声,抄好了药方,匆匆而去。
也不知那药还有多久方能送到我的面前,我只觉浑身像被放在蒸笼里蒸煮一般,热得实是难过,便是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掀开,只着一件中衣,仍是浑身燥热,难以将息。
我只能拼命咬牙强撑着,幸而卫恒终于出去了,不然若有男子在场,我只会更加难受。就这样硬生生熬过去大半个时辰,采绿终于端着药盏,快步走了进来。
“夫人,药熬好了,您快趁热喝吧!”
我此时早已没了半分力气,只得让采蓝一勺一勺喂我喝药。
许是那药方出自仓公之手,约摸过了一刻钟,体内那股子燥热便开始平息下来,渐渐恢复如常。
采蓝和采绿两个见我脸上的红潮终于褪去,亦是欢喜不已。
“夫人……”采绿忽然有些吞吞吐吐,“奴婢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要说的可是同中郎将有关?”我问道。
“是,婢子不敢瞒夫人,您这药的药引是……是中郎将划破了手腕,滴了他的血到这药里。”
我有些惊讶,想不到卫恒竟然还是童子之身。无论遇到我之前还是之后,他竟是一直守身如玉。
虽然仓公这药立竿见影,可这湿婆香毒性缠绵,若是不肯用行房来解毒,则往后每到月圆之夜的前一天,都须再饮一次这药,而那药引则是每次煎药时都要的,且最好是同一个人的血。
因那些药皆是寒凉之品,极易致女子宫寒,故而需用童男的元阳之血来中和。而每个人的血都不一样,若是再换了第二个人的元阳之血,或许便会对身子大有妨害。
也就是说,若卫恒用他的血来为我做药引,那便不能用房事之法去为他自己解毒。
虽然他只是吸入了少许那媚、毒经我之体而散发出的异香,毒性远不如我所中的厉害,可若要清除,除了行房外,便须强忍上七日,且这七日需断食,每日只能饮些清水,方可解毒。
而且,若是他还在意我的身子,想要一直做我的药引的话,那他往后就得守身如玉,若我始终不肯同他圆房,他便得做一辈子和尚,连个子嗣都没有。而没有子嗣,后继无人,他又拿什么去争世子之位。
是以,这般苛刻的未来,我可不信他能一直坚持下去。
我不愿再想下去,过得一日算一日,命采蓝备好笔墨,扶我下床坐于案前,提笔给姨母写了一封信,命采绿快些去丞相府,务必要亲自交到姨母手上。
采绿刚刚领命而去,卫恒便又走了进来。他只穿着一件单衣,左腕上缠着块白布,面色有些发青。
他并不靠近,只是远远立在那里,“夫人可好些了?”
“我已无异状,有劳公子了。”我淡淡道。
他迟疑半晌,终于还是问道:“夫人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我扫了他一眼,“公子既然不愿意我知道,又何必再问呢?”
上一次的诗帕事件,他查了许久都没有查出来,我便有些怀疑,他其实早查出来那人是谁,却又不想我知道。
这世上有谁会这样恨我,不愿见我和卫恒琴瑟和鸣;又有谁在做出这些事之后还能被卫恒遮掩,除了卫恒那位长姐卫华外,再不作第二人想。
可这只是我的猜测,直到我离魂时,魂魄飘到前世,跟在卫恒身边,亲眼见到卫华在卫恒的质问下,承认是她命任姬每日都用那迷迭香害我流产,她就是不愿让我这个仇家之女替卫恒诞下孩子来。
她怕卫恒会被我的美色迷惑,若我再为他生下孩子,娇妻幼子环绕在侧,他会忘了当年兄长和母亲的惨死之仇,在卫畴身死后,不会再想着找继母和卫玟报仇,只会一味沉浸在温柔乡里。
所以,她千方百计地害了我的孩子。
而卫恒,在得知真相后,头一次对他素来敬爱的长姐动了手,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将她打趴在地上。
“想不到长姐竟如此狠毒,连我的亲骨肉也不放过!”
卫华被他那一掌打得发懵,半晌才回过神来,捂着脸不敢置信地叫道:“你竟然敢打我?长姐如母!我们姐弟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竟然为了甄弗那个贱人打我?”
卫恒那只打人的手亦在微微颤抖,说出来的话却冷厉如刀。
“若你不是我的长姐,哪里还有命在!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到这宫中来看你,也再不会帮你。你已经害阿洛失去了一个孩子,若是再敢伤她,别怪我不念姐弟之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夺了长姐最心爱之人的性命,还望长姐今后好自为之!”
他走后,许是因为对卫华的恨意,我的魂魄竟没能立时被卫恒身上那股子吸力吸走,仍是留在卫华的芙蓉殿里,看着那个女人瘫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咒骂于我。
也就是从她的咒骂里,我知道了我的猜测是对的,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都是她从中做梗,买通了卫珠和卫玟身边的婢女,偷了卫玟写废的《洛神赋》再悄悄放到我那张焦尾琴里,栽赃陷害于我。
她是卫畴的嫡长女,又在丞相府里住了那么多年,向来视姨母和她的几个孩子为敌,想要暗中收服几个弟、妹们身边的婢女,当非难事。
或许早在很多年前,在她还没有进宫的时候,就已经想方设法、悄无声息地在卫玟和卫珠身边安插下了能听命于她之人,好伺机而动。
等到卫恒不顾她的阻拦,仍是按着他的心意同我成婚,她之前的苦心安排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她最怕的,便是卫恒同我情投意和,同卫玟兄友弟恭,所以她便想出了用卫玟的诗帕栽赃于我,既会让我和卫恒夫妻间生出猜疑,亦会让卫恒对他这个异母弟弟心生恨意,一箭双雕。
前世的时候,她成功了,成功的在我和卫恒之间种下了一颗猜疑的种子,离间了我们的夫妻之情。
可是她仍旧不放心,怕我会有孕,生下卫恒的嫡长子,所以送来了任姬和李姬这两个妾室,让我闻多了迷迭香,从而流产,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而这一世,因为卫恒同前世有了些不一样之处,她用来栽赃陷害的诗帕事件反而让我同他关系更进了一步。
而我也因前世之鉴,不愿与卫恒同房,便不会有孕,跟着卫恒替我请来了仓公,及时发现了任姬所用香料之害,早早地便把那两个妾室遣送归家。
想来卫恒越是这般在意我,卫华的心中便越是愤恨,她无法再利用那些妾室来害我,便索性使出她安插在卫珠身边的最后一名婢女,设下这个毒计,想要彻底的毁了我,从此一劳永逸。
诗帕事件之后,卫恒已经将卫珠身边的婢女都清查了一遍,不想,却还是漏了一个人。
而那个婢女,在昨日之后,已并不难猜。
那湿婆香乃是有形有质之毒,须通过饮食之物入口方能生效。我自认在我掌中馈之下,府中当无奸细,昨日的一应饮食之品均不会被人动了手脚。
那么,我因何而中了那媚、毒,便一目了然。
昨日,我唯一用过的府外之物,便是卫珠送我的那一匣西极石蜜。
在那石蜜中做手脚的,自然不会是珠儿,而是她的贴身侍女留香。
诗帕那件事时,留香因为一直跟在卫珠身边,从没到那焦尾琴边去过,没有嫌疑,便没被清出丞相府,可谁知,她竟也是卫华的人。
她既是卫珠的贴身侍女,自然能偷偷换了卫珠带给我的那匣西极石蜜,只消换过最上层六块方糖即可。可惜我昨日所用饮食之物都被卫恒拿去检视,不然,我现下便能知道我猜想的对是不对。
卫珠原本一心扑在韩寿身上,会同金乡郡主她们一道前来,是因为她身边的留香无意中听到金乡郡主同崔氏要来给我拜年。
原本我们女眷皆在内院,也是因为卫珠听留香说起卫恒在同人比剑,这才会到外院去观看。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只怕在卫华原本的设计里,想引来坏我清白之人当不是吴桢,多半是卫玟。
这样,她不但可以除去我这个碍眼的弟妇,还能帮卫恒除掉和他争世子之位最为有力的对手,还能狠狠打了姨母的脸,让她心碎欲绝,一箭三雕。
第57章 猜测
卫恒微微垂首,不敢再看我, 僵立半晌方道:“我原不该瞒你的, 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
他仍是难以启齿, 其实他隐瞒卫华对我所做之事, 不愿让我知道, 倒也情有可原。
一边是同他骨肉情深的长姐,一边是他的妻子,若易地而处,我的兄长想要害了我的夫君, 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告诉夫君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我是否有这种坦白的勇气。
若是告诉所爱之人, 我的兄长要置他于死地, 那么往后三人之间该如何相处?便是撇开旁人不谈, 夫妻之间又会否生出嫌隙来?
想来, 卫恒也是害怕会如此,才会刻意隐瞒, 怕我知道了会迁怒于他,可惜,我还是知道了。
卫恒深吸一口气, “既然夫人已经猜到了, 那恒也就不用再隐瞒下去了。”
他忽然单膝跪地,“我方才去了行宫一趟。我原本以为我之前已经同长姐说的清清楚楚, 若她再敢动你, 我必会加倍奉还, 可她竟仍然执迷不悟,还敢……”
“总之皆是我没能护好夫人,恒愿向夫人赔罪。”
虽然这一世我不能亲眼所见,但想来,他多半是将前世斥责卫华的那些话,再同她说了一遍。
为了我,他能如此对待他一向亲近的长姐,已然令我颇感意外。可惜他在卫华面前再是维护于我,也仍旧无法改变,是他的亲姐姐一而再、再而三,想要害我的事实。
便是我对他的心结渐解,知道前世我的第一个孩子不是被他所害,他亦为了失去孩子而痛心不已,亲手斩杀了任姬,还同长姐决裂。
可毕竟我的孩子是断送在他姐姐手里,纵然我知道,他是他,卫华是卫华,不应把姐姐的账算到弟弟头上,就如同他们姐弟不该把同姨母之间的仇怨算到我身上一样,可……可我却还是……
一时之间,我倒是有些明白,为何会有这迁怒一词,实是这世间有些恩怨情仇,太难让人分得清楚明白。
“公子请起,你……无须替他人承担罪责。”
他纹丝不动,“夫人可还怪我隐瞒于你?”
我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做,可、可我怕你若是知道了……会……”
“所以公子就心存侥幸。”
前世他的确是瞒过去了,可是这一世,卫华露出的破绽实在太多。
“子恒,”我忽然唤他的字,“既然我知道了,就不可能做到毫不介怀。这几日我想独自静一静,公子请回吧!”
卫恒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见我满眼倦意,终于没再多待下去,深深看了我一眼后,起身离开。
不想到了第二天,我正在用午膳,采绿忽然进来道:“夫人,中郎将来了,现就立在院门外,说是想要见夫人一面,有事同夫人谈。”
“不见。”我淡淡道。
我昨日明明同他说了,这几日我想好好清静清静,他做什么又来烦我?
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事,他该不会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吧?
想了想,我没让采绿请他进来,而是自己走到院门前,命人将门打开。
他立在槛外,我立在槛内。
“不知公子前来,所谓何事?”
他脸色一沉,“外头凉,你既然不肯让我进去,为何不披件氅衣再出来?”
说话间,他已经将他身上的披风脱下,我下意识便想躲,无奈他动作实在太快,我还未及退步,他的手便缩了回去,而披风则已然落到我的肩头,尚有余温。
“父王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吴桢对你无礼之事,大为震怒,已命人将他押入大牢,三日后问斩。”
我有些微的惊讶,前世时吴桢亦曾因在席间平视于我,而触怒卫畴,可卫畴也并未因此就要了他的性命,只是罢免了他的官职,将他流放到石城去做苦役。
怎么这一世,直接就要砍了他的脑袋?看来他擅闯内院及之后的事也全都被卫畴知道了,所以才会起了杀心。
我看向卫恒,“吴桢是公子的至交好友,救命恩人,但于我而言,却什么都不是。公子特意来告诉我这个,是怀疑妾向父王告的密吗?”
卫恒忙道:“我并不是怀疑夫人。”
“那公子为何来见妾,难道不是想问妾昨日命采绿送出去的那封信,是写给谁的吗?”
昨日,采绿刚拿了信出去,紧跟着卫恒就进来了,只过了一夜,卫畴就将吴桢罢官下狱,还要杀了他,卫恒自然会疑心是否我在信里同姨母诉苦,将吴桢对我无礼之事传到了卫畴耳中。
不想卫恒却茫然道:“什么信?昨日我刚从行宫回来,满心愧疚、心乱如麻,哪里还能留意旁的东西。”
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前世时,不就是因为吴桢被贬去石城做苦役,他以为是我告的密,冲过来质问我,才……
“那公子为何要来见妾,难道是想让我妾去父王面前替吴桢求情?”
因为卫璜之事,卫畴赐了我块鱼龙佩,准我可持此佩向他直接进言,免得他再重蹈覆辙,杀了不该杀之人。
卫恒摇了摇头,“终究是他对夫人无礼,恒不敢做此想。”
我心中更是奇怪,他此来,既不是质问于我,又不是找我替吴桢求情,那他到底因何而来?
他眼中又现出那种茫然来,“我也不知道……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手在背后推着我,不知不觉间,就将我推到了这里。不知怎地,就将吴桢之事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