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重生后,因着仓公的指点,在知道了任氏那迷迭香的滑胎之害后,也曾疑心过前世我的流产是否同任氏有关,可是毕竟不曾眼见为实。
然而现在,在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之后,我心中对卫恒的那个死结终于开始松动。
既然我的第一个孩子不是被他所害,那么或许……或许其他两个孩子也不是死于他手。
他在得知失去孩子时那痛苦的神情实在太过真切,绝无可能是在作伪,毕竟那也是他的亲骨肉,他怎能下得去手?
可又为何,之前那些零碎的梦境,却总是让我以为是他害了我们的孩子呢?
直到我的魂魄跟在他身周,看他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任氏,发落了李氏,甚至还揪出了那幕后之人,我才终于明白为何我会那样坚信是他害了我的孩子。
因为,前世时,他就是这样直接告诉我的。
听到婢女来跟他回禀,说我已经醒了,他立刻丢下手头所有的事,飞奔而至,可到了我的屋门外面,却又倏地顿住,如木桩般在那里僵立了许久,几次伸出手去想要推门而入,却又都退缩了回来。
可当他最终迈出那一步,缓缓走到我床榻前时,那个在门外伤心难过、忐忑不安、心怀愧疚的卫子恒已全然不见,出现在我面前的仍是那个始终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卫恒。
所有的真相都被他封存在心里,只是语调冰冷地跟我说是他对我不起,我是被他推倒在地,才会流产。
他让我快些将身子养好,说孩子没了,还会再有。他既然害我没了一个孩子,一定会补偿于我,会将妾室全数遣散,他的嫡长子只能出自我的腹中。
看着床榻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前世的我,我只觉悲从中来。卫恒说他最恨我总是一副寡淡疏离的模样,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前世的他总是一张冷脸对着我,何曾将他的真心在我面前流露出分毫。
我只恨是我这抹亡魂独自见到这些前世的情景,若是也能让他亲眼看到这一幕,不知他心中又会做何感想?
我正在难过,周遭气流忽然剧烈地变化起来,半空中现出一道漩涡,牢牢吸着我的魂魄,将我从卫恒身边卷走。
光影错杂,斑驳而过,许多混乱的画面在我眼前倏忽闪过。
在我的魂魄行将被抽离进那漩涡时,我见到的最后一幕画面是——漫天风雪中,卫恒跪在丞相府的大门外,发上肩头落满了白雪,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伸出纤纤素手,替他扫去肩上的落雪,又解下自己的披风羞涩地替他披在肩头……
而前世的我,就站在他们身后黯然地看着,檀口微张,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不知是感应到她心内的锥心之痛,还是那漩涡中的吸力突然变得更加猛烈,我只觉魂体被撕扯的生疼,简直如要灰飞烟灭一般。
所有的光影瞬间消失,我似是重又被抛入黑暗之中,周身沉重无比,却又像是被什么给压着,胸口处疼的厉害,如要炸开一般。
可是这一次,我被困在这黑暗里,却不再是无知无觉,阵阵清风拂过,渐渐抚平我胸口处的灼痛。
耳边隐约有模糊的声音响起,像隔了一层罩子,听不真切。
我竭力抬了抬眼皮,竟似有一线光明透了进来。
耳旁的声音陡然放大了数倍,“醒了、醒了,夫人终于醒了,谢天谢地!”
那声音,透着万分的惊喜,听上去像是采蓝的声音,还有采绿……
跟着我便觉得点点温热扑天盖地般落在我的脸上、唇上,甚至还有好几滴滚烫的液体。
有一滴恰好落到我唇间,渗到口里,咸咸的,像是泪水的味道。
“阿洛,幸好你醒过来了!真是万幸……若是……”
沙哑的嗓音里透着深重的恐惧,他哽咽的没能再说下去。
我缓缓睁开眼睛,虽然视线仍旧有些模糊,可坐在床前,双目通红,正俯身看我的那人,不是卫恒又是谁?
他到底还是及时赶到,把我给救了回来。
可见上苍还是怜惜于我,不忍见我好容易重活一次,却又再度短命而亡,到底没让阎罗王收了我这条命。
许是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耗尽了我所有的气力,无论是先前那媚、毒引起的燥热、还是落入冰冷池水中的寒冷,我此时都无所觉,只觉得累。
我疲倦已极地合上双眼,晕沉沉地睡了过去,却始终睡得不大安稳,一个梦境又一个梦境接连不断,似乎都是我魂魄离体时,看到的那些前世景象。
那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和卫恒并排跪在相府门前,风雪散尽,相府的正门突然幻化为一张香案,上面孤零零地只供奉着一个灵位。灵前的女子一袭白衣,头上系着一条白布,哭倒在卫恒怀里。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种弱质纤纤的美,若水边星星点点的白蘋花,无风自动,惹人垂怜。
她忽然转头看向我,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个大礼,怯怯地道:“姐姐,请您用茶!”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真觉得一股热流淌过我的唇齿之间,只是那味道苦的厉害,不像是茶汤,倒像是汤药的那种苦味。
她张嘴又说了些什么,听在我耳中却是一道男子的声音。
“夫人既醒了过来,当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夫人似是中了……中了那等强行使人和合之毒,虽说因此毒性热,恰好护住夫人玉体,免受那寒气入体之苦,否则的话,隆冬之际落到那冰冷的池水里,便是方才已及时喝了祛寒温补的汤药,也定然会大病一场。”
“可……可若此毒不解,只怕对夫人玉体始终有损。”
我正在困惑,忽然听到卫恒的声音,“那这媚、毒要如何能解?”
“这媚、毒传自西域,名为湿婆香,只可惜在下只知其名,却并不知其解法。但它既是媚、毒,只消……呃……只消阴阳和合,自然可无药而解,且对身子不会有任何损害。”
我渐渐有些明白过来,听这人话里的意思,我所中的这媚、毒,只消和卫恒圆房,便可自行解去。
可,若是我仍然不愿呢?
第55章 加更
脚步声响起,似是那名太医退了出去。
一只有些粗糙的大掌轻抚着我的面颊, 温柔缱绻而又小心翼翼, 似是生怕吵醒了我却又舍不得放手。
我脑中浮现出前世的种种画面, 实是不想理他, 本想忍着仍旧闭目装睡,可谁想在他指尖抚弄下, 鼻尖又全是他身上甘洌的男子气息, 我体内那媚、毒竟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面颊处, 凡是被他指尖触摸过的地方渐渐热起来, 如同火烧一般。
卫恒很快就察觉到了, 他有些焦急地轻声唤道:“阿洛, 阿洛!”
偏却不肯把他的手拿开,仍旧在我脸上摸来摸去。
我终于忍耐不住, 一把打开他那只讨厌的手,“别碰我!”
被我这样不留丝毫情面的嫌弃, 卫恒竟然没说什么, 顺从地把手缩了回去。
只是问我可觉得身子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进些饮食。
我已经睡了一夜,实是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 他忙端过一盏温好的小米粥来, 想要喂我。
好容易他的手离了我的身子, 才让我好过一些, 我如何能再让他近身。
虽仍有些虚,但我的气力已恢复了大半,趁着他去取粥,我已然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半靠在床头。我伸手取过粥碗,朝他冷冷道:“还请公子离我远些。”
免得我闻到他身上甘洌的男子气息,又是心头燥热。
卫恒看了我一眼,没像往常那样不甘不愿,仍是立刻按我的吩咐照做,退到离我三步开外。
难得他竟会有如此好脾气的时候,这是又经历了一回险些失去我的自责后怕,还是因为……愧疚。
很快我就知道了,是后者。
见我慢慢喝完了粥,他终于开口,“阿洛,都是我不好,是我没能护你周全,竟害得你在自已家中还有性命之忧,险些……险些……”
我默不作声,会中这湿婆香,是我自己一时大意,可是吴桢竟能随意进入内院,何尝不是他对自己这些至交好友太过纵容的缘故。
他有些艰难道:“我已经查清楚了。吴桢他并非不知礼数之人,他当时会进到内院,是看到何彦竟鬼鬼祟祟地翻墙进了内院,他怕何彦有所企图,会对我不利,才会也跟了进来,不想进来之后,却不见了那何彦的踪影,反而遇到了夫人。”
“他之所以会对夫人无礼,乃是因为夫人所中的湿婆香之故,加之他又饮多了酒,这才会克制不住,失了本心,竟敢……”
我淡淡道:“公子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卫恒朝我躬身行了一个大礼,“他……曾救过我的性命,我自当代他向夫人赔罪。”
吴桢不只救了他一次,而是三次,这是我濒死离魂时,在前世里看到的。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卫恒这些至交好友里,他待吴桢最是亲厚。而吴桢也因同他是过命的交情,在他面前,从不拿自己当外人。
我仍是淡淡地道:“既然公子言下之意,全都是那湿婆香害人之故,不知公子可查出到底是谁害妾中了那等下作之毒?”
卫恒微一犹豫,面上露出一丝愧疚来,“我已将负责昨日府中一应饮食之人全都抓起来审问,可惜却是一无所获。”
同上次的诗帕事件一样,他又是一无所获,连我都已猜出那害我中了湿婆香的可疑之人,而素来精明强干的他会查不出来?
想不到重来一回,他竟仍是选择替那人瞒下所有的罪过,不肯让我知道事实的真相。
我微微仰头问他,“以公子之能,当真什么也查不出来吗?”
卫恒眸光一紧,仍是答了一句,“暂且没有,但夫人放心,我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我忽然笑了笑,轻声道:“公子既然这样说,回头可别后悔。”
他神色微变,上前一步,“阿洛,我——”
我摆了摆手,“我有些累了,你走吧!”
这一次他却忽然不肯如之前那般顺从了,反而重又坐回床前,“我绝不会离开你半步。”
“你不知道当我在塘底找到你时,我心里有多害怕,你那时浑身冰凉,看上去没有丝毫生气,我以为我又要失去你了……”
似是想起当时那可怕的一幕,他眼眶又有些发红,紧紧握住我的手,“阿洛,你可知我当时在想什么?我竟宁愿……也不愿你跳到那冰冷的池水里,便是要跳,也该是吴桢那厮往里跳才对。”
“阿洛,你答应我,不管往后遇到任何事,你绝不可再像昨日那般,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我只要你活着,活着就好!”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极是动人,因他对我的隐瞒,我本当无动于衷才是,可是因为那媚、毒,我的心又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我甚至怀疑他是故意的,明知我身中媚、毒未解,却偏要紧抓着我的手不放,想要勾得我体内的媚、毒发作。
只是不知道,当这湿婆香再次发作时,是否仍能让我的身子生出那诡异的香气,再勾出身旁男子体内的欲、火。
一想到这种可能,我便越发想快些将他赶走。可惜先前他对我那一番动手动脚,已将那毒挑了起来,此刻他再一碰我,顿时如火上浇油一般,让那一小团若隐若现的火苗蹭地一下成燎原之势,席卷而来。
我不敢碰他,想要出声斥他离开,一开口却是“嘤咛”一声,不像是赶人走,倒更像是在请他留下……
这如何使得,我急忙咬紧下唇,一时不敢再开口说话。
卫恒显然也发现了我的异常,他鼻翼微微翕动,嗓音沙哑,“唔……阿洛,可是你那湿婆香之毒,又发作了?”
“方才那太医说,你这毒只要一发作,便会体有异香,想不到,竟果真如此。”
他俯身朝我靠过来,眸光中闪动着奇异的光彩,“阿洛,让我为你解毒可好?”
他身形忽然微微一顿,似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不但没再靠过来,反而往后退了少许。
“阿洛,我并非想趁人之危,我始终记得你那约法三章,只是事急从权,你所中这毒,太医说无药可解,唯有……阴阳和合这一个法子。”
“不如,咱们此刻,便圆房如何?”
我正咬紧牙关,竭力同体内那股燥热相抗,哪能开口作答。
见我默不作声,他竟以为我是默许了他圆房的提议,眸中一喜,俯过头来,便想亲吻于我。
我气得浑身发抖,他竟有脸说他不是趁人之危?
“啪”地一声脆响,我抬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
第56章 药引
这一记耳光,我是气愤之下, 使了浑身的力气甩出去的, 卫恒脸上立时显出清晰可见的五道红印子来。
受此掌掴之辱, 震惊过后, 他神色剧变, 不是震怒,反而是惊恐,仿佛看到了这世上他最害怕之事。
“阿洛!”,他颤声道, “你这是……来人,快去喊太医!”
我抬起手, 擦去唇边渗出来的一抹血迹, “不用了, 我只是咬破了下唇而已。”
若不是用疼痛来暂时压下那湿婆香的媚、毒, 我哪能聚起些气力来给他那一耳光。
“我宁可咬舌自尽,也不会要你来帮我解毒的。”我喘息道, 方才那一掌实是耗去我大半力气。
他脸色瞬间沉下来,似是不敢相信我竟会将话说得这般决绝。
“很好,你不想要我解毒, 那你想让谁为你解毒?”他怒道。
“仓公留给我的那本医书上, 写明了此毒的解法。你是要让我咬舌自尽,还是让我自行解毒?”
卫恒闭了闭眼, 竭力想要镇定下来。
“夫人手抄的那本《苇叶集》在何处?”
略一犹豫, 我还是告诉了他, 他细细看过后道:“我这就将方子抄下来,去命尹平抓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