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在朝堂上替他说上一句求情之语,这世子的位子立时便是你的,可你却就是不肯开口!就为了同孤置气,你竟连这世子之位也置之不理。”
卫恒却道:“若父王当真属意儿臣为世子,儿臣自是感恩戴德,可父王却是其心不纯,欲用这世子之位要挟于我,儿臣如何甘愿?”
他越说越是激动,“何况这世子之位本就当是儿臣这一系嫡脉所有,儿臣再是文武全才,也不及长兄十分之一,若是长兄当年没有战死在宛城,这世子之位本当是他的,父王又岂会为立谁为世子纠结这许久?”
一听卫恒提起多年前惨死的嫡长子,卫畴身形朝后一仰,举手加额,捂住了双眼。似是藏于心底的旧伤被人猝不及防地一剑捅开,让他不忍直视。
过得良久,这位一代枭雄才再次开口,苍老的嗓音里难得带上了一丝颤音。
“孤的盎儿,那是孤最寄予厚望的长子……可惜……”
“当年之事,确是为父铸下的大错!这些年你可是一直为此而怨恨为父?”
卫恒冷声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不明白,既然父王明知错在己身,亦是伤痛长兄英年殒命,为何后来收复宛城,祭奠阵亡将士时,在那猛将翟伟的灵前放声大哭,却对长兄和次兄的坟茔视而不见,只是让手下人代为致祭。长兄是为了救父王,才会葬身于乱军之中,可父王却连一滴泪都不愿为他而落,为人父者,岂可薄情至此?“
这几句话,卫恒并未提高了音量,只是压低了嗓音,一字字说来,听得我心中酸楚莫名,两行热泪已滚滚而下。
再看卫畴,却仍是一动不动地仰首向天,手搭在双目之上。
他看似岿然不动,但若是细心再看,便会发现他那长长的须髯竟在不住地抖动,可见他心中亦是颇不平静。
我悄悄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卫恒的手,先前还灼热的大掌此时掌心冰凉一片。
虽然这牢舍中的静默如一座巨石般压在人的心头,可我却并不打算出言从中相劝,卫恒压在心中多年的怨愤难得今日终于倾泄了出来,我是他的妻子,自然是要陪着他一起等卫畴的一句答复。
时光仿佛凝滞一般,又是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那坐榻上传来低低的一句。
“正因为吾知错在己身,问心有愧,这才无颜去见盎儿和安儿的坟茔……”
握着卫恒的手,我能感觉到他的身子猛然一震,似是被什么正正击中胸口。他抬眼看向卫畴,眼底原先涌动的如潮怒焰,竟然渐渐平息了下去。
可惜卫畴仍是双手掩面,便不曾看到他眼中神色的变化,见卫恒久不出声,只当他是不信自己所言,便自嘲道:“子恒可是觉得孤寻的这借口太过拙劣,岂有人因愧疚反而更加冷待那亏欠之人的?”
哪知卫恒却道:“若是从前,儿臣定然不信父王所言,只当是您的借口。可是如今……”
他反握住我的手,看了我一眼后,道:“儿臣因着同阿洛之间的夫妻□□,方知人心的种种幽微之处。儿臣亦曾因愧疚而不敢面对心爱之人,只有亲身经历过,方知这世间愧疚之情最是煎熬……”
他深吸一口气,“原来这些年是儿臣错怪父王了,在您心中始终是记得我那两位兄长的。”
卫畴的身形颤抖的愈加厉害,不只长髯在抖,就连衣袍也如风中落叶一般,颤动不已。
“那吾儿可知,为何为父这么多年一直冷待于你?不但未将对你两位兄长的疼爱弥补到你身上,反而处处看你不顺眼?”
卫恒犹豫道:“或许还是因这愧疚二字吧,父王不光觉得对不起两位兄长,亦觉得对儿臣心有愧疚,这才……”
卫畴却轻叹道:“不光是因着愧疚……”
他抹了两把脸,突然从坐榻上直起身子,看向卫恒道:“身为人子,子恒觉得为父如何?”
卫恒略一迟疑,拱手道:“父王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乃是百年难遇的英雄人物。”
卫畴听了,缓缓摇了摇头,“若为父当真英明神武,又如何在宛城败的如此之惨,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
他看着立在他身前长身玉立的儿子,一时目光迷离,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为父记得,宛城之战时你才五岁,只有这么高的一丁点儿小人……”卫畴口里说着,伸手比划道。
“你那时虽小,说不出这些英明神武的漂亮词儿,可是看着为父的眼睛里,全是发自肺腑的敬仰孺慕之情。”
“为父那时候,忙完军务,最喜欢抱着你问,谁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人,吾的恒儿总会无比自豪地答道:“自然是爹爹!爹爹是这世上最厉害之人!恒儿长大后,也要像爹爹这般,做这世上最厉害的男子汉、大丈夫!”
卫恒声音微颤,“想不到儿臣当年的童稚之言,父王竟仍然记得。”
“那是为父当时劳碌了一天的军务后,最大的快乐,如何能忘?”提及往昔乐事,卫畴苍老的声音里似有无限缅怀之情。
卫恒显然也听出了老父对昔日父子温情的怀念,他低声道了一句,“儿臣彼时亦最喜被父王抱于怀中,置于膝上,可惜在宛城之战后,父亲便再不曾抱过儿子,亦不曾再问儿子那些话了……”
卫畴哑声道:“宛城之战是吾此生从未有过之奇耻大辱,便是后来被刘玄火烧连营,被章羽水淹樊城,也均及不上当年宛城那一战所带给吾之耻辱!”
“身为主帅,却保不住手下将士;身为人父,却要儿子舍命相救!那是我卫畴毕生恨事!可是我这最最不堪的一面,最最落魄的时刻,都被你看在眼里了……你让为父有何面目能如从前那样再抱你入怀,问得出那些话来?”
我终于明白为何卫畴这般冷待卫恒的原由,并不是他偏心,眼里只看得到卫玟和卫璜兄弟俩,他的心中从来都是有卫恒这个儿子的,只是因为愧疚,更是因为自己最不堪的一幕落到卫恒眼中,这才做不到再如从前那样父子间亲密无间、其乐融融。
人心怕是这世上最为复杂难言之物,难得卫畴今日卸下他身为乱世枭雄的层层面具,以一颗慈父之心将自己心底最幽暗的那些心思都说了出来,盼着能解开儿子积郁已久的心结。
为父的,在时隔经年后,终于主动朝儿子伸出了求和的手,却不知那为人子者,是否愿意接过老父这双手,父子二人就此握手言和,重续天伦之乐。
这一次轮到卫恒久久地沉默,他微垂着头,紧抿双唇,不发一言。
卫畴眼底的微光渐渐黯淡下去,他颤巍巍地从坐榻上起身道:“罢了,你们夫妻这就回府去罢!孤再去看看子文,孤已有半年不曾见他了……”
卫恒却突然问道:“父王……是先来看儿子的?”
卫畴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不妨他坐得久了,腿部气血有些不畅,步下坐榻时,忽然脚下一软,巍峨的身形朝前倒去。
第91章 同归
眼见卫畴脚步踉跄, 就要栽倒在地,卫恒忙抢步上前, 稳稳地扶住他的身子。
待卫畴站稳后, 卫恒仍未放手,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犹豫片刻后道:“子恒亦有半年不曾见过六弟, 愿陪父亲一道前往。”
听他如此说,我悬着的一颗心渐渐落了回去。不想卫畴却是多疑惯了, 见卫恒终于流露出修好之意, 不但没有欣喜之情, 反而多问了一句,“吾儿此话当真?”
见卫恒神色一冷,扶在卫畴臂上的双手慢慢松开,我忙道:“父王何出此言?”
“请恕儿妇抖胆说一句, 子恒心中委屈, 不只是因您这些年冷待于他, 更是因为您总是不信他。”
“无论是当年璜弟亡故时子恒劝您以身体为重,还是这一回子恒因同您置气而不肯替子文求情, 您总是存着一点疑心,担心他会因为宛城之事迁怒于两位幼弟, 不肯顾念兄弟之情善待他们。”
我说到这里, 便不再说下去, 而是看向卫恒, 他也正看着我, 眸光炽热而温柔,还带着隐隐的感激。
他转眸看向卫畴道:“阿洛所言,正是儿子藏在心中积压许久的委屈。既然今日父亲垂怜,愿意对儿子吐露心曲,儿子也想问父亲一句。”
“人言知子莫若父,儿子自幼受您教导,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君子六艺,儿子自认对子文做不到如同母兄弟那般亲近,但他总也是我的弟弟。可为何在父亲眼中,却总是视儿子为罔顾骨肉亲情,不知孝悌为何物的冷酷无情之辈?这样百般试探于我?”
被儿子这样质问,卫畴倒是神色如常,“初时孤确是怕你会因当年之事迁怒于他们。”
卫恒立刻反驳道:“当年宛城的惨剧,儿子的确永生难忘,可若是儿子因此对无辜之人耿耿于怀的话,那儿子根本就不会娶阿洛为妻。”
卫畴看我一眼道:“为父当年强逼你娶阿洛,起心不纯,你可怨为父?”
卫恒拱手道:“多谢父亲当日起心不纯,才让子恒能得此佳妇,以慰平生!儿子最为感念您的恩德,一是养育之恩,再则便是您将阿洛许配给了儿子,让儿子终于知道何为人间至爱。”
卫畴点点头道:“自阿洛嫁你后,你整个人确是柔和许多,再不若之前那样冷硬酷烈,为父原本已有些安心,不想你竟会对华儿出手,她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母亲临终前命你好好照看于她,可你却拆穿她假孕陷害符氏的真相,又让她身染重疾,逼的为父不得不将她从宫中接回,送到城外的别院去。”
“对同胞亲姐,尚且如此狠心,你让为父如此能放心得下?”
想不到竟是因为当年卫华之事,让卫畴对子恒的猜忌之心愈发厉害。
我正想开口替卫恒解释,他已抢先开口道:“那父亲为何不想想,此前二十多年,儿子一直对长姐敬爱有加,百般照拂,为何在她入宫后,反那样对她?”
“若不是长姐太也过份,一而再、再而三地害到阿洛头上,我如何会出手反击?阿洛是我结发妻子,我既是她的夫君,便要护她一世周全,岂能让她为人所欺,即便那个人是长姐,做了不该做之事,亦当受罚!”
卫畴问道:“还有这等内情?华儿当日都做了些什么?”
卫恒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儿子不愿拿她那些下作的手段来污父王的耳朵。”便不肯再多说一句。
显是对方才卫畴又有疑他之意心生不悦,故意不肯把详情说起来,想看看他父亲这次能否不问原由,只凭他口中之言就信他一次。
这一次,他的父亲终于没再让他失望。
卫畴伸出手按在他肩上,“为父信你!”
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卫恒却不知盼了多久,他眸中隐隐有水光闪动,又怕被卫畴看到,将脸扭到一边说道:“儿子知道父亲为何忧心,但父王今日既已对儿子交心,儿子便不愿再说些矫饰之词来欺瞒父亲。”
“儿子素来恩怨分明,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均倍而还之。是以儿子不敢对父亲承诺有生之年,保诸兄弟姊妹万事均安,因为世事难料、人心难测,谁也不知他日将会如何。”
“但儿子敢对天发誓,只要他们以兄弟之情待我,我必善待诸弟姊妹,使其安享尊荣,但若是他们不顾念骨肉亲情,则儿子亦无法以骨肉之情而善视之。还请父亲明鉴!”
我心道这才是真正的公平,人与人相交,无论是夫妻之间,还是兄弟姊妹、同僚友人,若真要情深意笃、绵绵不绝,均须有来有往,彼此互爱互敬,方能长久,断没有只让一方包容体谅另一方的道理。
卫畴听后看了他半晌,缓缓点了点头,便欲携着他手一道去看卫玟。
我拜送他二人时,子恒到我身前低声道:“夫人先行回府安歇,我陪父王看完六弟便回去陪你。”
说罢,又握了握我的手,才跟在卫畴身后,步出牢门。
我将杯盘碗盏一一收入食盒之中,刚走出牢门,便见尹平匆匆奔来,他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牢舍,正欲发问,我便道:“丞相方才来过,他们父子二人此刻一道去看六弟了,咱们先回车里等着,等子恒出来,一道回府。”
尹平这才面露喜色,他低声同我禀道:“夫人,小奴方才去打探了一下,那些把守大门的军士之所以没有强行将那秋月赶走,是因为她出手极大方,每日都会给那些军士送上千钱求其通融。是以,他们虽不敢违令放她进来,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每日都守在门外。”
看来那秋月确是有些古怪,若真如她说的那样,她一个从夫家逃回邺城,走投无路只得投奔旧主之人,身边能有多少盘缠,如何能够出手这般大方,动辄给出上千钱去讨好那些守门的军士?
这一千钱可不是小数目,足够一户普通百姓三个月的衣食日用,秋月守在这里三天,给出去了数千钱,以她的身份而言,算是一笔巨款,她哪里来的这许多钱财?
幸而先前,我打定主意不让她跟着进来,又命人将她带回府中。待我回府后,便可好生查上一查,看看她到底是何来路?又是否和那吴家兄妹有关?
不知怎的,明明她和吴宛生得一点也不像,可我却总觉得在她身上看到了吴宛的影子。
先前在那地底牢舍时,几乎不觉光阴流逝,待到走出天牢大门,才发现竟已是金乌西坠、暮云四合,到了掌灯时分。
虽然卫恒让我先回去,但我如何能让他孤零零地独自回去,自然是要夫妻双双把家才好。
我便进到马车里继续等他,可是这一次的等待再没有焦灼担忧,提心吊胆,有的只是期待即将团圆的甜蜜和雀跃。
便是等的再久,我也不觉得心焦,只是静静等着那甜蜜时刻的来临。
终于,车窗外响起尹平有些激动的喊声,“中郎将!”
我正欲下车去迎他,车门已被推开,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我紧紧抱住。耳鬓厮磨了许久,他才道:“不是让你先回去吗,怎么还在这里等着我?若是我陪父王一道走了,岂不是要劳夫人空等。”
我冲他嫣然一笑,不答反问道:“那父王呢?”
“父王带子文回去见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