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洵禁不住把窗全推开,趴在窗台上,迎着外头吹来的凉风,听着天上轰隆的雷声想入非非。
今夜是有什么精怪渡劫吗?
是狐狸精吗?
志怪话本里常写,某山某狐没成精前被某书生救了,成精之后化成了绝色美人就会前来报恩,帮助书生蟾宫折桂,甘心为妾不求回报。
每每读到这样的话本子他都想嘲笑一通,那些落第秀才啊,一天天净想好事。
狐狸精们难不成都是蠢笨痴情的?
一时又想,狐狸精和世间女子不同,说不定真的个个痴情蠢笨?
若我能得这样一个绝色的狐狸精也好呀,我可不会像话本子里那些落魄秀才一样贪图狐狸精的美色,我就想见见狐狸精化成的女子究竟有多美,真个会让人一见就筋酥骨软流口水吗?
越想水洵越兴奋,瞅着外头雷歇雨收,乌云散开,月光重撒大地,忙忙的穿上木屐,披上斗篷走了出去。
他记得打雷时雷电是专一朝南劈的,说不得那一片真有狐狸精渡劫呢?
反正深夜寂寥,不若就去寻上一寻。
他的胆子其实并不大,也怕离了相国寺被鬼魅缠上,故此特特摸了摸常年挂在胸前的佛文玉环,这玉环是了空师父专为他打磨制作的,有驱鬼镇邪的效用,带着这个等闲鬼魅都不必怕的。
再者,他也不走远,就在南边后山转悠转悠,若是寻不着就即刻回来。
如此,水洵一面细细想着自己的安危一面就朝南走去,不知不觉就从角门出了相国寺,沿着小和尚们时常汲水踩踏出来的小路慢悠悠闲逛。
今夜月圆如银盘,月光下的青松翠柏,野姜花都看的一清二楚。耳边有不知名的虫叫鸟啼,盘虬如龙的老藤上趴着早起的小松鼠,警惕的随人转动着脑袋,远处传来隐隐的虎啸猿啼,水洵赏玩着夜景,漫不经心就走远了。
待回神,水洵环顾四周,见已到了一片无人踩踏的地方心里慌了一下子,而后镇静,不经意的一瞥就瞥见了一棵正在燃烧的古树,古树约莫十人合抱都抱不过来,树皮嶙峋苍青,古意盎然,树下有一节焦黑的弯曲的木头,乍然一看是木头,细细再瞧却是一条蛇。
水洵咽了咽口水,心想莫非真有精怪渡劫,不是狐狸精,而是一条渡劫失败的蛇精?
他尚能接受毛茸茸的狐狸精,湿冷的蛇精就算了吧。
这样一想水洵转脚就逃了,跑出去七八丈之后,心里过不去又跑了回来。
他望着那条躺在树下等死的焦蛇,小心翼翼,客客气气的道:“嘿,蛇仙子,我们佛家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是半个佛门弟子,也信这个,你虽和我不同族,但也是一条生命,这样好不好,你若愿意被我救就动一动,你若不愿意就算了,我马上离开这里,不、不打扰你休息。”
说完他就屏息凝神瞪大眼睛盯着那条焦蛇,起初焦蛇像死透了,躺在那里纹丝不动,正在水洵生出失望的心思时焦蛇动了,它艰难的翘起了蛇头,只那一瞬又摔了回去。
水洵看清了,那蛇头上长了角!
古书有载,蛇千年化蛟,这条焦黑的蛇长了角,它、它莫非已经化蛟了?
水洵激动了,蛟、蛟龙呀,他遇见蛟龙了!
救,一定要救它!
想罢,水洵脱下斗篷,慢慢靠近,轻轻的就把焦蛇拢了起来抱在怀里,激动不已的跑回了相国寺。
彼时东方天际敞开了一条光缝,周边云彩晕染胭脂色,红日微露额头,当水洵抱着焦蛇迈进院子大门时霞光正好蔓延到他脚下。
近身服侍的小太监们个个训练有素,闻鸡鸣而起,见了夜游回来的水洵便整齐划一的把遮窗遮门的黑布挑了下来。
刹那,五进的院子便成了黑夜。
他终究和旁人不同,当旁人天黑睡觉时正是他出门游逛的时候,当他睡觉时,外头青天白日,来上香拜佛的香客络绎不绝,他总是错过那种喧嚷纷纷的热闹。
“王爷,床已铺好了,安歇吧。”
水洵却精神抖擞,连忙吩咐道:“我有的是时候歇着,你去把上回我跌破了脚时母妃送来的那白白腻腻的药膏拿来。”
“是。”
水洵把焦蛇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己宣软香甜的锦被上,而后看向厅堂上摆的缠枝莲青花鱼缸,道:“把这鱼缸给我腾出来,这里头的锦鲤放生吧。”
原本这瓷缸里的锦鲤就是他闲着无事从放生池子里捞出来玩的,如今归还也是应有之意。
“是。”
水洵终究是个王爷,留在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们都是宫里的丽贵妃精挑细选送来的,办起事情来也是迅速有序,不过片刻,水洵需要的东西就都被送了来。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是。”
小太监们踮着脚尖后退而出,轻若烟雾。
屋内一灯如豆,水洵裹着兴奋的心忙忙的把斗篷里的焦蛇捧了出来,放在温水里,用软软的绢帕擦洗,可无论他怎么小心温柔都像在擦洗一根黑漆漆的木棍。
这条小蛟真个被劈的不轻,皮肉都成了黑灰,鳞片没有一片完好的,若非看见它的眼睛里还有微弱的生/命/之/光,他都怀疑它已经死翘翘了。
他实不知该如何救治一条硬邦邦黑不溜秋的蛟,遂死马当活马医,洗净擦干之后就给抹上了厚厚一层药膏,而后又用白绢细细包裹,放到锦被上一瞧,呃,怎么看怎么像老封君们的手拄棍。
这时他打了个哈欠犯了困,怕自己睡觉不老实压坏了它,便捧起来放到了窗前的贵妃榻上,想了想又怕它冷,给盖上了一条长寿安乐的贡毯,做完这些他满意的点点头,这才爬上床睡觉。
这一觉醒来便到了晚上,水洵惦记着焦蛇忙忙去查看,就见蛇眼里的生/命/之/光都没了,水洵心里咯噔一下子,拆开白绢把焦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细细查看,半响就得出了结果,这蛟死了。
却不愧是千年化出来的蛟,死后通体泛着黑金的光泽,隐现蛇鳞纹路,若是不知道的根底的真会以为这是一根价值不菲的拐杖。
“蛇仙子,你怎么就去了呢,枉费了我救治你一番的心了。”
话落,水洵长叹一声,寻了个紫檀木长匣子来把它收敛,在后山发现它的古树下刨了个坑,立了个墓碑,就此安葬。
韶光易逝,转眼就是两个春秋,那渡劫失败被劈成焦棍的蛇仙子成了水洵记忆中的一个光点,这夜他歪在窗前的罗汉床上看话本,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惚惚坠入梦境,梦里,他依旧歪在罗汉床上看话本,一阵青烟吹来又散开,他闻香望去就看见廊上站着一位婀娜窈窕,娇媚绝色的美人。
美人没有开口说话,但她只站在那里就是一副画,望一眼便让人魂牵梦萦,心荡神驰。
他傻乎乎的痴问,“你是来报恩的吗?”
美人点头,眸似点漆,频送秋波。
“你是仙子吗?”
美人红唇微弯,轻轻点头。
“我、我不贪图你的美色,你能让我看见太阳吗?我想生活在太阳底下,想知道太阳照在身上是不是暖暖的,他们都说太阳照在身上是暖暖的。”
美人没有回答,香袖一甩打在了水洵脸上,水洵蓦然醒来,原本盖在脸上的话本滑落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水洵坐起来,呆呆出了会儿神,把梦境细细咀嚼了几遍就自嘲的笑了一声,“水洵啊水洵,不成想你和那些落第秀才一样俗,也想有个狐仙来报恩不成。不对,话本子里是玲珑可爱的狐仙,你梦里的怕是蛇仙吧。”
越想越有意思,兴致一起,水洵披上斗篷,弄来一把香,两碟蜜饯,两碟鲜果,拎着食盒就去了蛇仙墓祭拜。
谁知到了那处却猛然被盘在墓碑上的东西吓的摔了个屁股蹲。
待发现那东西并无攻击之意,水洵炸着胆子细细打量,忽的兴奋跳起,“有角有角,蛇仙子你没有死啊!”
“蛇仙子你在等我吗?”
“蛇仙子是你托梦给我的对不对?”
“蛇仙子我不要你报恩的,佛家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佛家弟子是不求回报的。”
水洵激动之下叽里咕噜说了许多话,见蛇无动于衷,那股子兴奋劲儿就下去了,讪讪道:“天快亮了,那我、我就回去了,有缘再见。”
蛇顺着墓碑爬了下来,悠悠然跟在了水洵脚后头。
水洵又惊又喜,蹲下来和它对视,“你要跟我回去吗?”
蛇点了下三角脑袋。
“好、太好了,咦,你竟然能听懂我说话?”
蛇歪歪头,像看傻子。尾巴尖一甩,率先往前爬去。
水洵忙忙的跟上,“你的肚皮贴着地面爬行,地上的石头树枝会划到你的,你要不要、要不要到我的食盒上来坐着?”
蛇吐了吐鲜红的信子,沿着水洵的腿就爬了上去。
蛇身冰凉,一缠上腿就把水洵弄僵了,水洵缓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找回自己,一面走一面道:“蛇仙子,不对,蛟仙子,你能化成人形吗?你能呼风唤雨吗?”
“蛇千年为蛟,我瞧你头上长了角,你真的已经活了一千多年了吗?你现在是蛟龙吗?你什么时候化龙呀?”
“我们皇族的图腾就是龙,可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呢,龙长的真的和我的王袍上绣的一样吗?”
蛟蛇把自己盘成一坨小山,脑袋搁置缩在上头,懒洋洋不理会。
可水洵才不管那些,自顾自说的高兴。此后,水洵便把蛟蛇当成了自己的玩伴,有高兴的事儿和它说,有烦恼的事儿也和它说,渐渐的,蛟蛇就成了他全部的精神寄托,直到那日太阳落山以后,丽贵妃来相国寺礼佛,把他叫到跟前,认识了一个女孩,他便有了少年慕艾的心思。
女孩姓林,是文定伯家的姑娘,母妃瞧着喜欢,便想聘为平王妃,并问他可喜欢,他私心里是喜欢的,可他有见不得阳光的病,他一人活在黑暗中也就是了,这是他生来的命,何苦再祸害旁人呢,便把喜欢说成了不喜欢。
到底,儿子喜欢不喜欢,做母亲的是有感觉的,尽管他说了不喜欢,母妃还是请了官媒去说合。
他巴望着等来喜讯,也愧疚着希望文定伯拒绝。
等啊等,煎熬着,终究等来了文定伯府的拒绝。
他虽心凉如水,终究能够理解,便想着此生不娶又如何,我有蛟儿。
乍然想起蛟儿,水洵猛然惊醒,蛟儿呢?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了?
于是四下里寻找,连着两个月毫无踪影,他病了一场,也就死了心。
连蛟蛇也不喜欢一直生活在黑暗中,也好,我放你自由,谢谢你陪伴了我那么些黑暗的日子,愿你渡劫成仙。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番外是补充第49/50章,娇奢儿(蛟蛇儿)的伏笔,这条蛟走啦,去给忠平王吸阳气去了,谁知这一去就被贾琏打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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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本书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