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战事开始,朝野内外的人一直把视线投注在鞑靼战场上,这是今上登记之后第一次大规模用兵,也是北边平定五十余年后首次大战,谁人不关心?
譬如女真和高丽,因为距离黑省更近,对这场战事的关注程度丝毫不下于大明人,当听闻大明军队节节胜利的时候,他俩心里是什么滋味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黑省军,没有让朝廷失望,从开战起,一直是赢多输少,虽然也有伤亡,但是这一路军医和医务兵也是随同深入敌区的,因为每个百户都配了军医,所以不少受了伤的士兵——按照原本的例子肯定是活不成的,如今第一时间得到照顾,居然活下来了不少断手短腿的,虽然日后是没办法再上战场了,抬回去休养好之后也指定得退出行伍。可是出征前,将军大人说过抚恤金制度的,这些伤兵们并不担心没了手或者脚之后,家里人就活不下去了。相反地,他们想到日后可以领取永业田或者可以免除十年二十年的税,就觉得伤口一点都不疼的,大约还出现了这样的名句——扶我起来,我还可以再杀三百回合——然后被医务兵按了一大块酒精棉:“开始缝合了,别乱动。”
一时间,黑省驻军中奋勇杀敌、不畏生死的例子比比皆是,根本不用竖典型,因为处处是典型。
就在这样全民关注同鞑靼战况的紧张气氛之中,寿昌九年的八月到了。
寿昌九年的八月也没什么稀奇的,要说有,就是今年是选秀之年的,照例,待选的秀女会得陛下恩准,在家中过一个中秋再去宫中应选。不过今年因为战事的缘故,五月初的时候,陛下准备下旨说免了今年的选秀——未成,因为陛下登基十年只选秀过两次,后宫除了皇后娘娘,其余宫殿全部空着呢,再者说,宗室的人还嗷嗷待哺等着秀女选出来好指婚。一番协调之后,选秀照常进行,就是规模比往年小一些。
当然,这和荣国府没关系,因为荣国府如今刚过了及笄的两位姐儿都因爹的官职未到五品,不够格参与选秀。
不过,八月里,荣国府还真有一件大事。
七月底,李纨喊来大儿媳,一起去找王氏:“太太,老祖宗的寿辰,真的就不办了么?”
老祖宗今年八十九,按照过九不过十的风俗,今年八月初三阖该是办老祖宗寿辰的。
王氏如今拿回了一部分管家权,感觉日子比前些年好过多了,当着孙媳妇的面,虽然没有直接驳斥大儿媳的面子,不过应得淡淡:“老祖宗的意思是如今边关起战事,咱们宝玉又肩负重任,这关头,就不要铺张浪费了,搞一桌家宴,去庙里、道观布了香油钱,再给育婴堂送点米面去,也好为宝玉一家子求个平安。这不是早就说好了的么,现如今怎么你又来问了?”
李纨在王氏这个婆母手下生活了二十多年了,这点言语攻击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何况她今天来还是因为——“倒是好叫太太知道,方才王家来人了,说……王家太太身体不适,恐怕下月初三那天不能来吃酒了。”
嗯哼?王家太太?
可不就是王氏的亲嫂嫂,王子腾的夫人么?
身为荣国府姻亲,尤其是王子腾依旧远在黑省的情况下,王家太太抱恙不出席荣国府老祖宗寿辰小宴,可不是一般的情况。
据李纨的说法,来人是王家太太身边的得力婆子,所以,王家太太这病,到底是真……是假?
第404章
真相是, 半真半假。
贾王史薛四大家族本就是互为姻亲的,这里头,开国之初, 最显赫的无疑是一族双国公的贾家, 后来代善病退病逝,史家也风光了一阵子, 这一切又随着史湘云父亲去世转了风水,王子腾冒头成为先皇手中得用的人物, 而王家隐隐成为的四大家族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了。(想来一直在其中垫底的薛家倒是其中最委屈的一个吧:俺们家从来都没有一次成为领头羊的机会!!!/(ㄒoㄒ)/~~)
王子腾是个有野心的, 他在贾家史家人才青黄不接的时候跳出来, 甘愿成为先皇手里的一把刀,不过他没有与野心相匹配的足够大的能力,所以在先皇看来, 他王子腾也就是个用着尚可的人罢了,自然也就没有让他成为暗卫,其人在先皇手上熬资历,也能够慢慢往上爬, 靠着祖父和父亲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的余荫,未满四十岁就出任京营节度使(当时荣国府想要给宝玉从军中找个靠谱的武师傅,还是托了王子腾的路子), 后擢九省统制,奉旨查边,一时间已经是风光无两了(若不然,王熙凤在荣国府怎么能够和贾琏叫板)。
按照原本这个世界的发展, 先皇七子没有显露出贩卖私盐、供养私兵、意图不轨的狼子野心,慢慢地、稳妥地把太子拉下马,后宫中又有许贵妃的配合,他没有必要冒险发动兵变,而是名正言顺地成为先皇眼中最适合继位的人选。他登基之后,王子腾还会因为早先站队比较早,捞到一点从龙的功劳,之后被为升九省都检点,官至正一品——不过那也只是原本的情节了。
谁知道只是荣国府二房嫡出次子换了个芯子,对整个历史影响这么大呢。┓( ` )┏
今上登基之后因为种种缘故,并未重用王子腾,王子腾这十年三任的考核都是中上,眨眼就奔着六十去了,再不动一动,恐怕要在九省统制的位置上呆到致仕为止,他自然是不甘心的。
护送沈千针和太医院的御医们去黑省的任务,可不是王子腾自愿接下的——谁叫他已经十多年没挪动了呢,是个人都知道他并不得圣心,他不去谁去?刚好,还是黑省将军贾瑛的娘舅呢,万一有个万一,也比较好处理。
于是王子腾肩负着保护这些医者和另一个秘密任务去黑省。
实则,他是觉得陛下都太妇人之仁了些:【这可是天花,会死人的!还叫我等到危急关头再‘放弃’已经染上天花的病人?真应该把得了天花的人拢到一起,埋了或者烧了才能永绝后患啊。】
王子腾到黑省之后,自负带着密旨,从一开始就已经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高高在上的意思。况且,他以为这是陛下考验他的能力,信任他的人品给他的密旨,其实十六早就和宝玉在暗卫通信渠道千里加急的信上说了:【若是真的出现了最坏的情况,必须弃车保帅,这个恶人,就让王子腾去做,宝玉你不要插手!】这时十六为了保全宝玉名声而出的主意,宝玉领情,由此,更加促成了宝玉当时果断提出种牛痘的法子了。
王子腾一开始来,基本上是将隔离圈里头的林如海、冒炎章等人都当成死人看的了,至于那些黑省北的军户,在王看来,不过是几条贱命。
而后来,王子腾发现自己低估了沈千针的本事——他一直觉得,种牛痘避人痘是沈千针的功劳,至于黑省王巡抚奏折里所说这是自己亲外甥首倡的话——王子腾是半点不信的。
【术业有专攻,这句话我老王还是听说过的。就算宝玉小时候真的和沈千针学过一阵子医术,那才多久?半年?一年?要是学了这么点皮毛就能治好天花了(注:王子腾是外行人,天花不是被治愈,而是那些种了牛痘的人对天花产生了免疫,从根本上来说就不会得天花了),那满大街都是神医。】所以,王子腾觉得,这是外甥有本事,人人都知道外甥是万岁爷的心腹,【这沈千针亦然不能免俗,外头传他多有脾气多有傲骨,我看是不尽然,不然他怎么会总是叫他那个徒弟去同宝玉讨要什么药材之类的?他摆出神医的名头,要什么药材没有?如是做法肯定是沈为了分了功劳与宝玉。】
而后,天花真的被控制住了,朵颜三卫也投降了,罪魁祸首也付出水面了。哦,陛下还下旨,封贾瑛为征讨鞑靼大将军。
并且!战事开始之后,大明一方就势如破竹地把战线往西推进。
王子腾是没上过战场的,他最大的一些功绩也无非就是九省巡边的时候平一平山匪马匪——每一回都很顺利,一旦剿匪,那必次次大获全胜,其中有没有水分咱们就不知道了;或者敲几个当地富商大户,打点兵部上下;再不然就是寻一些稀罕玩意儿悄悄献给先皇,先皇不喜欢什么祥瑞之类的,王子腾摸着一点边际,送的都是古玩玉器。
反正战事之初,王子腾还有些忐忑,不到一旬,捷报频频传来,他就开始觉得,这是绝好的机会,这是皇天不负苦心人,老天爷送到他面前的升官发财的契机。
当听闻宝玉只派出黑省北驻军征讨鞑靼、从黑省南抽调部分驻军驻守黑省北的时候,王子腾心中是一乐的:【黑省北统共才多少人?一旦人手不足,黑省东的驻军基本是不能动的,宝玉一定会抽调黑省西的人手去增援,届时,自己带来的两万兵马接手了黑省西的防务,也算是为征讨鞑靼出了一份力,为黑省边防稳固尽了一份心的。】
谁知道,头一个月,推进了三百里,那些辅兵们便把水泥路修到了朵颜三卫和鞑靼的交界地……
王子腾翘首以盼,盼来的消息是裴副将手下阵亡了一百余人,伤者五百余人,其中重伤二百余人被送回来了,轻伤三百余人,包扎治疗之后,依旧扑在前线。
【骗人!这都打了一个月了,怎么可能才死了一百多人!】王子腾不敢把这话喊出来,但是在心底疯狂地咆哮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叫宝玉看来,怎么不可能?冷兵器时代,战争中死亡的士兵们大多数是因为伤口感染才送命的,如今军医和医务兵处理外伤虽然不能做到绝对无菌,但是所用纱布、敷料都是沸水煮过好几遍的;擦洗伤口的烈酒虽然叫人痛的要死,但是冲洗之后确实基本就不长腐肉了;还有一开始叫人听之胆寒的缝合术,真正用起来,救活了好多肚子破了洞或者伤口深可见骨的伤兵们。这样一来,死亡率自然就低了。
一百多人,在王子腾听来,只觉得太少了,感到很遗憾,但是宝玉还是十分心疼——整个黑省,黑省北的驻军被他带的时间最长,不客气地说,哪怕是一小旗,都已经有了能够胜任总旗、百户的能力!
但是黑省境内,从到到位,郁闷的只有王子腾,心疼战损的只有宝玉——在其余人看来,这简直是零战损了!裴副将带着五千余人(正兵)出去,一个月只战死沙场一百人!
【原来,贾将军硬是不肯点我的缘故竟是如此么?裴副将原来竟然是被埋没已久的一员猛将!】吴副将是这么想的。
其余人也是这么想的。
捷报入京之后,就连满朝文武都是这么想的——看来,这裴副将,原先是被先皇七子给牵连耽搁,明珠蒙尘了啊!
…………………………
第二个月,‘明珠’率领大军又推进二百多里。
王子腾心说:【敌腹五百里的补给和敌腹三百里的补给难度可是全然不同的,这下子,你黑省的人手该不足了吧。】
谁知道!谁知道自己那个外甥真是个亲外甥、好外甥,根本没理会自己三不五时的暗示,乃至于最后的明示,居然敢把原本负责修水泥路的辅兵直接拉前线去了。
这不是胡闹?这不是瞧不起他王子腾?这不是不把他娘舅王家放在眼里?
【黄毛小子,性子太独,连自己舅舅都防着!】王子腾生气了,后果——后果,也没办法很严重……因为他手下带来的人还没来得及种牛痘呢,他也不敢带人直接朵颜三卫的地盘经过——因为整个黑省人人都知道,朵颜三位的人死了大半啦,死于天花的。
他气的,不是宝玉不给他上战场杀敌立功的机会,而是这个好外甥半点不念亲情,偌大的功劳,宁可分给那些同他毫无亲缘关系的手下人,也不分一些给他这个当舅舅的。
说白了,王子腾就是想占便宜但是宝玉压根不理会,然后这人就想折腾了。
直接给京城递折子告状这是不可取的,因为其实从程序上来说,宝玉的做法半点没有错,即便王子腾上了折子,也没办法稳稳地参他;其次,王子腾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的,若是真参了宝玉,这个节骨眼,万一陛下恼怒了呢?最重要的是,一旦真的开参,就代表王家和贾家撕破脸了,这不是王子腾目前能够承受的后果。
既然不能从明面儿上找回场子,那么京城那边,倒是可以叫自己妻子去同自己妹妹打个招呼——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宝玉的亲舅舅,大外甥不懂事,难道自己的妹妹也不懂事么?
当然,王子腾的意思是叫妻子稍微明白一些地去提点——他很清楚知道自己妹妹的性子,处理内宅的事情还算是有一手,但是因为不识字,见识也就只在后宅的一亩三分地上了,外头的事情,必须掰开了揉碎同她说,不然她是理解不了的。
但是王夫人听小儿子读了自家老爷的来信之后,却领会错了意思:【叫我去给小姑子讲讲道理,顺便冷一冷她,好叫她明白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她能在荣国府这么数十年如一日地位稳当,都是因为她娘家、咱们王家给她挣的面子!】——这差事王太太爱干,毕竟这些年,她这个小姑子可没少对她显摆,显摆儿子孙子的出色,所以王家太太已经很久没有在王氏面前摆长嫂的谱了。本来么,她就更加中意自己娘家的侄孙女,她对两个小姑子都没啥好感,所以对王贾两家再联姻也不甚热心。
再加上她小儿子王修在念信的时候还掺杂了一些私人货,明里暗里表示老爷对宝玉很是不满(虽然王修比宝玉年岁大了七八岁了,但是作为同辈分的亲戚,自从宝玉开始在十六手下崭露头角之后,他就没少听亲爹念叨,念叨的久了,宝玉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在王家就拉够了仇恨)。
“宝玉这个身为梦姐儿(李纨长女贾梦玲)亲叔叔的都这么对待王家人了,可见荣国府这个高枝,咱们王家是攀不起的!”末了,王修还不忘上上眼药——反正自己儿子还小,这次想要娶荣国府姑娘的,是大哥的儿子,王修乐得在其中搅合,最好是把事儿给搅黄咯。
王家太太听得儿子这么说,心里头的天平就更加倾斜了:“可是,我原先和你小姑母都基本说好了……”王家太太很是意动。
“咱们一没交换信物,二没声张的,谁知道呢?”王修眨眨眼。
“那就先说我最近变天吹了风,身子不太利索,这样再过几天,初一或者初二的时候你去跑一趟荣国府告个罪,顺便找你小姑母说说这事儿吧。”
于是,这才有王家太太身边的婆子,在七月底的时候上门来找李纨‘预告’一声。
因为荣国府的人对于千里之外黑省发生的事情是半点不知情,所以王氏乍一听闻大儿媳说这个,根本就没往别的方面想,还以为自己嫂嫂是真的病了,一方面有些遗憾,另一方面还叫彩霞开了库房给王家送些滋补药材去。
此事,老祖宗自然当晚就知道了,贾母看着二儿媳一脸真诚地遗憾表情,又看微微皱着眉的大孙媳妇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着:【也不知道宝玉和玉儿什么时候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