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没有正面回答卫阁老的问题,只是笑笑说:“卫大人口误了,是蒙省人,不是鞑靼人。”
鞑靼已经成为大明蒙省,从此之后史书上再无鞑靼,但是卫阁老身为大明阁老,居然在此刻还称呼其人为鞑靼人,这个罪明真的要追求起来,可是很严重的。
当场,卫阁老就白了脸,立即跪下请罪。
十六其实挺不喜欢这几个老头跪自己的——一把年纪了巍颤颤的,他实在不忍心欺负老人家。但是事关原则问题的时候,十六又不得不收起心中私情的不忍,正色对卫阁老淡淡道:“老大人之后可莫要再口误了。”
等到戌时过半,十六便对众人说:“贾爱卿多日舟车劳顿,如今蒙省大体情况咱们已经知晓了,还是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吧。”
陛下都这么开口了,众人自然是说好的,再说有刚才卫阁老请罪的那么一出,众人也没心思继续在宫里呆下去了。
…………………………
话分两头说。
荣国府那边,早上宝玉等人的车队还没到府门口,就有脚程快的小子回去汇报了当下的情况,等到黛玉等人到的时候,中门大开,贾琏带着儿子侄子们在大门处候着呢。因宝玉不在,黛玉与贾琏寒暄两句,就改乘了小轿,往二门去了。
芽哥儿却是不肯和娘亲一起坐轿子了,他变成了哥哥的小尾巴,跟着萌哥儿在外头走。
到了二门的时候,尽管黛玉已经有心里准备了,可是时隔三年再见到老祖宗,老祖宗一头银白的头发,老态了不少,却还硬是要来二门等着自己,叫她心里十分难过,虽然生老病死是常态,并且从小就经历了丧母之痛,但是黛玉还是衷心地希望身边的长辈们能够长命百岁,尤其是疼爱自己最多的老祖宗……
老祖宗泪汪汪,黛玉也是泪汪汪,其余女眷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还是都得笑眯眯地安慰老祖宗,道是天寒地冻,还得让宝二奶奶和萌哥儿、芽哥儿等人快快进屋才是,这才叫对着流泪的(外)祖(外)孙俩止住了泪。
进了荣庆堂正屋,众人各自见礼,又花了不少时间,接着黛玉也在府里给老祖宗细细讲了这三年她在冰城的生活。
因为都是自家人,又是这么一大群人在,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于是贾琏带着男丁们也在一旁听。
不论女眷男丁,时隔三年,再听黛玉说起黑省生活,还是会生出几分羡慕——不说她在黑省超然的地位,就说整个将军府,只有三位主子,她在那儿,是当家做主的女主人,就叫同辈的李纨等人从不同角度去羡慕了。
吃了午饭,老祖宗乏了,但是还是不想放玉儿走,黛玉干脆带着萌哥儿、芽哥儿在碧纱橱里睡了个午觉。
众人又等啊等,等到二老爷和珠大爷都当值回来了,宝二爷还被陛下留在宫里显然晚饭是要在宫里吃了。阖府就没有人感到着急遗憾的,反而更是与有荣焉——陛下多么看重咱们府里的宝二爷啊!
等到宝玉回来的时候,单大良还惦记着奉(老祖宗前几天吩咐的)命开中门呢,但是宝玉手脚快,骑着长风一下子就到了东侧门——这边入府,距离荣庆堂比较近,倒是叫原本打算在宝二爷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前院小子们有些失落,不过他们很快便打起精神来——没事,宝二爷这次回来且还有一阵子要呆呢。
老祖宗见到宝玉,比上午见到黛玉的时候更加激动,连泪水都不记得留,哆嗦着嘴唇,一个劲儿冲着孙儿招手,让他走近点,再走近点。
宝玉近之后,便被老祖宗一把抱住了,如年幼时候一样,只是,宝玉长大了,长高了,肩膀也宽阔了,足以撑起一个家了,但是老祖宗却老了,头发更白了,皱纹更多了。宝玉轻轻拍着老祖宗的背,用内里感受了一圈老祖宗的健康状态,心里依旧有些难过——到了这个年纪,老祖宗的身体已经是能进补的极限了。生老病死,乃是修真之人都难以抵挡的天道规律,当年云谷子前辈早就说了,长生不死药在他们那儿都是可以引起血雨腥风的宝贝,云谷子没本事炼制,宝玉也没有办法得到。
宝玉陪着老祖宗说话,不知不觉就亥时过半了,老祖宗困顿地不停眯眼睛,又努力强撑开,宝玉再三保证明个儿一大早就来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这才肯去睡了。
见此,宝玉更是有些难过,因为他知道,按照老祖宗本来的性子,最是疼自己,一定会说:让宝玉好好休息不要着急大早上起来。
但是如今老祖宗却这么‘孩子气’,要么是因为老小老小越老越小的老人家脾气;要么是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体再衰败,能够看自己的时间,是过一点少一点了。
到了这个点,贾政纵使有什么教诲想要对宝玉说,看看时辰也不好发挥了,便打算先攒着,等到休沐日的时候一起说好了。
不过等到休沐日,他却压根没心思教育儿子啦,因为:
“什么?你说,萌哥儿打算明年二月下场考试?”
第412章
因为宝玉回来的第一天, 在皇宫中呆到了天黑才回府,回府之后,又被老祖宗拉着喊心肝肉儿, 所以贾政根本没找到机会对二儿子意思意思地摆一摆老爷的谱——他倒是没什么坏心, 纯粹是因为这么多年没见二儿子了,有心当个慈父也当不来, 还是觉得不训诫两句便不是个好父亲了。
不过第二天,宝玉又是一大早就上朝去的, 昨天他没赶上小朝会, 今日便是大朝会, 想来,满朝文武等着贾将军面奏蒙省事宜呢,必是耽搁不得, 说不定还是得天黑之后才能回府。
果然,贾政也没猜错,第二天,宝玉又被陛下留饭了, 一同享受这殊荣的,还有销假回去上学的萌哥儿。
只不过,宝玉这个当爹的, 是在养心殿吃的晚饭,萌哥儿这个做儿子的,是在坤宁宫吃的晚饭。
吃了饭之后,父子两个倒是可以一起回府了。
宝玉从昨天起, 就只有刚刚进城的时候和萌哥儿好好说了几句话,现在一路出宫,在宫闱之内本不该多言的,但是送宝玉父子出来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初二,有初二这个副总管开口,一句一句地夸赞萌哥儿在宫中懂规矩、又勤奋等等。
没有家长不喜欢别人夸自己的孩子的,宝玉也不例外,他听初二说着萌哥儿在宫中给大皇子水旭做伴读的一些日常趣事,一听,就听了一路。
等到宫门口,宝玉对初二拱拱手,道了声谢,又顺手拿了个荷包过去:“小玩意儿,放在耳边,可听海浪之声,初二公公放心手下就是。”
初二和贾将军认识这么多年了,也不客气,又反道了谢。等到贾将军父子走了之后,他打开荷包一看,却是一个小海螺,虽不是什么海里的宝贝,但是灯笼照映之下也是光彩十分,带着彩条的花纹。
跟在初二身边的小太监就不明白了,副总管怎么就把这小玩意儿放在耳边一会儿,然后就笑得这么开心呢?这玩意儿,也不值什么钱吧?
【呸,值钱的东西是那么好收的?一个手握两省兵权的将军还要重金交好宦官,那不是不怀好意么!至于这个海螺,你小子懂什么,当年我等在苏北伺候陛下,也去过海边几次……倒是后来回京了,再也没机会见一见大海了,现在能听一听海浪的声音,也是极好的啊。】初二没心思和旁边那个连心底想法都藏不住的小子解释,他把小海螺塞回荷包里,然后又把荷包贴身收好,对旁边几个小太监说:“还傻愣着干什么?喝西北风呢?举灯,和杂家回去复命。”
…………………………
宝玉父子出了宫,宝玉又从宫门口的禁卫军手里拿回了自己的兵刃,今天是从南门出来的,所以帮宝玉收着佩剑匕/首的禁卫军和昨天不是同一人,不过他们心有灵犀,想来再过一阵子,禁卫军里头流行的刀鞘剑鞘花纹要换流行款式了。
等到了马车旁边,,原本给萌哥儿拉车的那匹马已经被长风的气场压制得瑟瑟发抖了。
宝玉看了看萌哥儿,然后一把托起儿子的腋下,把人放到了长风的背上。
长风不耐烦地喷了一下鼻息,他不喜欢别人骑在它身上。
【但是看在这个小崽子是主人儿子的份上,可以破例一次吧。哼,我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是被这个小崽子可爱的笑声给萌到的!】长风傲娇地想着。
宝玉随即也上马,坐在萌哥儿身后,又用厚实防风的披风把儿子给裹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更早就在爷上马的时候松开了长风的牵引绳,然后拉了拉二更:“行了,咱们赶车吧。”多没眼力劲的小子,这三年没被我收拾,看来是松懈了不少!
……
对于萌哥儿来说,已经三年多没有被爹爹骑马了,头一下被送到长风背上,他还有些楞神,然后很快便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么一托,一抱,父子间三年不见的生疏感突然就不翼而飞了。
爹爹还是那个疼爱萌哥儿的爹爹,萌哥儿还是那个敬爱爹爹的萌哥儿。
从皇宫到荣国府的路不远不近,长风得了主人的示意,走得慢吞吞的。这一路,宝玉听萌哥儿说了许多,许多书信上不曾写的话。
萌哥儿说,因为他留在京城之后老祖宗特别地偏心他,然后那些堂兄弟纷纷吃味……于是他花了一些时间,去和他们处好关系,现在几人已经是铁交情了。
萌哥儿说,皇宫中的夫子们十分严厉,若是课业完不成或者上课不专心,就连皇子都会被罚,他一开始入宫的时候很担心会跟不上进度给爹爹丢脸……还好大皇子人很好,借他不少笔记,他才能跟上进度的。
萌哥儿说,自己总是被大人当成小孩子,想要知道黑省的情况、蒙省的战况,可是别人都不愿意告诉自己……所以他想快点长大。
萌哥儿说了很多,都是这三年中发生的各种情况,也是宝玉设想过会发生的情况,但是叫宝玉欣慰的是,纵然有这么多困难,萌哥儿都克服了,并且成长了。
所以,对于萌哥儿的提出的要求,宝玉并没有反对,而是摸摸他的头说:“既然你想试试,爹爹总不会拦着你的。且等回去把你祖父和外祖说通了,别叫他们以为这是你说小孩子话。”
“好,谢谢爹爹。”萌哥儿很开心,他觉得这是三年来自己最开心的一晚了。
“也别顾着高兴,还有两个月便是县试,京城不比别处,从小启蒙的人多了,竞争也激烈,你不可掉以轻心。”
“恩恩。”萌哥儿在宝玉的大披风里乖巧点头。
跟在侧后方的二更对一更说:“一更哥,你看,多好啊……”父子情深,多好啊。
一更看了二更一眼:傻就一字,我只说一次。
…………………………
“什么?你说,萌哥儿打算明年二月下场考试?”
贾政原本不太大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好似牛眼:“你莫不是想要揠苗助长?”
宝玉只觉得和便宜爹进行这样的对话是原先小半辈子都不敢想象的——谁能想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荣国府二老爷,居然有一天会觉得是儿子逼着孙子去科考的,是想要揠苗助长?
【大哥哥要是知道老爷如今是这么揣测我的,估计会泪流满面吧?】
“老爷误会我了,这是萌哥儿自己的意思,儿子事先并不知情。也是今日晚边才知道的,现在就想来向老爷讨个主意。”宝玉如是说着,并且有些惭愧地表示,“正是因为儿子常年在关外,萌哥儿留在京城念书,一应事体儿子都不甚了解(才怪),听萌哥儿说,老爷日常对他的学业指点颇多,想来老爷当是清楚萌哥儿如今的水平……您说,萌哥儿到底能不能下场一试?”
能不能?
贾政琢磨了一下——好像每回萌哥儿来找自己请教学问,问的都是比较深奥的经义典籍呢,甚至有些问题生僻得自己都要斟酌一下才能给出正确解析。这么想来,其余几个孙子,都只有被自己考校得面如土色的份,从没有一个孙子、侄孙子能够像萌哥儿一样这么敏而好学的,好像大儿子小时候也没有这么高的天分和自律性。
【也许,萌哥儿真的可以下场试一下?】贾政这么想着,心头顿时有些激动:【是了,过了年,萌哥儿才十虚岁,要是真的能考上生员,那可是名副其实的神童。若是三年后考上的,十三岁的生员可就没有十岁的生员来得叫人震撼了!】
不过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虽然对于这个提议很心动,还是克制着叫宝玉明天晚上领着萌哥儿去他外祖家,叫萌哥儿外祖父给参详一下。
宝玉点点头,便要告退。
“等等!”贾政从刚才就在飞速运转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然后喊住二儿子,严肃地说,“方才你说的事儿,切记不可声张!”万一妹夫觉得萌哥儿火候还不够,咱们府里就先嚷嚷出去了,岂不是叫人耻笑?
这么多年父子,宝玉能不知道贾政的意思?遂他正色应下:“老爷请放心,即便是岳父肯定了萌哥儿的学识,儿子也知道咱们不能张扬,免得萌哥儿骄傲。”
“是,正是这个理儿。”贾政终于满意了,挥挥手让二儿子退下,转头开始畅想:【要是自己明年三月真成了十岁生员的祖父,那么,身为文进士、武状元、武举人的爹,又养出了这么一个神童(没错二老爷觉得萌哥儿能有日后都是他的栽培),可不是说明自己的能耐了么?】
这么想来,简直就是美滋滋呢。至于说给这个常年在外驻守一方的儿子重复一番纲常规矩、教诲他忠君爱国孝敬长辈友爱兄弟等等等,贾政……他忘了。
…………………………
宝玉出了便宜爹的院子之后,转头去了自己的书房。
萌哥儿在那里等着他:“爹爹,祖父是不是说我可以下场一试?”小少年站得笔直,眼里带着笑意,是那种成竹于胸的微笑。
“你祖父说你平时最是勤学好问,又什么不懂的,最喜欢请教他了。”宝玉假模假样地点点头,“这很好。就是,我怎不知,宫中的夫子原来在教学上有这么大的疏漏,居然让你在学习过程中有这么多的一知半解。”
“爹爹……”萌哥儿听到前半句的时候,依旧是笑着的,但是听到后半句,有些局促地动了一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