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宝玉的食指在嘴边比了一下,然后对一月说,“换一壶温水,冲这平阴玫瑰卤子给二姑娘、林姑娘尝尝。”
终于哄好的林妹妹,直男宝玉擦了擦不存在的汗,觉得小姑娘的心思实在是太纤细敏感了……
临走的时候,老孙头拿来了春日里、夏日里宝二爷吩咐叫做的各色花卤子,放了蜜糖渍起来的,香甜得不得了。
五个姑娘家每人分了两个巴掌大的小瓶子,回程的路上叽叽喳喳的,都说明天还要来。宝玉在马背上轻轻地嘶了一口气,觉得陪小姑娘郊游也是一件挺累人的事儿。
…………………………
因为下午超过往日的运动量,晚饭的时候,姑娘家都吃的比往日多一些,惹得老祖宗连连吩咐她们:“吃饱了得散散步,消消食儿,不可马上就歇息,知道了么?”
第二日,养好精神的贾母、邢氏、王氏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贾琏也一同去了花田庄子。今日的活动是去挖野菜,因为湘云始终记得昨个儿下午,老孙头无意间说的一句‘现在灰灰菜正是好吃的时候’,于是一群几乎没吃过野菜的姑娘兴致勃勃地说了要去挖野菜——就算吃过,吃到嘴里也是经过深加工的那种,根本分不出是什么野菜,几个姑娘家昨晚就和宝玉问清楚了花田庄子附近的水源和空地了,今儿出门穿戴具是简洁大方便于行动的,还吩咐丫鬟去寻了小锄和篮子。
史湘云还调笑黛玉:“林姐姐这回不说‘好好的野菜,长在地里,把它们掐去做什么’了?”
黛玉笑着捶了她一下:“偏你促狭!”一面又想到昨天自己第一个吃到玫瑰卤子,突然觉得从前自己的想法太偏激了,花落成泥固然是一种归宿;可是被人采撷做了干花,或是奉献了花蜜,香满乾坤,不是也免去了零落尘泥碾作尘的苦楚么?
第59章
荣国府众女眷在水仙庵和花田庄子度过了一个美好的郊游,回去的时候,大家都没空着手,除了李纨因为有孕不好乱吃什么,其余人等或多或少都带了点花卤子,王熙凤还特别臭美地说:“这喝多了花卤子泡的水,整个人就该变成香喷喷的了吧?”
回程的时候,还是贾珠等人骑马跟随的,方从北门入城,就被人群拦住了,前头像是有什么热闹。
这既非节日也非赶集的,怎么就这么多人呢?
毕竟后头马车上老老小小都是妇孺,要是被人群冲撞惊了马可就不好了。于是贾珠命车队原地呆着,叫家丁一二去探探是怎么回事。
不多时,家丁一二来报:“前头说是有游街。”今年可不是大比之年,自然也就不是状元、榜眼、探花在殿试之后跨马游街,而是犯人游街。
这得是多么罪大恶极之人,才能被押送游街——要知道,自宝玉有记忆以来,就遇到过一回,那还是前朝余孽作祟,妄图颠覆朝廷的谋反大罪。
宝玉坐在高头大马上,视力又绝佳,一眼看清楚了带着枷锁被关在囚车里的犯人,说来还与贾府三兄弟有一面之缘——正是在宝应县见过的江苏府台陈道伟。
恰好此时旁边有人说起:“听说还是个府台呢,怎么说被抓就被抓了?”
另一叉着手的男人啧啧嘴巴:“听说是私下贩盐,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谅他是几品官儿都保不住乌纱帽,恐怕还得赔上家里人一起遭罪。”
“果然是撑死胆大的,好家伙,这么个大官儿一倒,教坊司最近又要添人了吧?”
兮兮索索之声不绝于耳,等到囚车走近,贾珠和贾琏也看清了车里的人,贾府三兄弟面面相觑——三年前一见,人家是高官,面对皇子也是不卑不亢;三年后再见,竟会是如此情景之下,蓬头垢面、一脸麻木,倒是叫人唏嘘不已。就算贾珠和宝玉当年猜测过这陈府台恐怕手底下不怎么干净,也没料到是一语成谶。只是不知是因何这个节骨眼获罪……而此番,江苏民/政/要务的第一把手落马,也不知江南一地会如何震动。
宝玉至此已经有七八分的确定:林姑父早不答应,晚不答应,偏偏今年八月说把林妹妹送来京城,恐怕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坐在马车里的女眷们也问前头的爷们是怎么回事,待听得是押解犯官游街,便纷纷口念阿弥陀佛或者无量天尊。
被耽搁了片刻,囚车走远之后路上围观的人都散了,便也就通畅了,只剩下三三两两的百姓在议论纷纷,说的好像都见过这曾经的府台犯下的累累罪行一般。
一长溜的马车又哒哒哒地慢慢走回荣国府,贾母直说众人都累了,免了请安,今晚都各自在自己院子里吃晚饭就是了,吃完了早点歇息。
可三春回到院子的时候,却出了不小的事端。
你道为何?原来九月份的花想容花红送来没几日,迎春等人就随贾母去了水仙庵,倒是没来得及把银子交给嫂嫂凤姐儿保管,今个儿回来,留守院子的丫鬟莲花哭丧着脸同迎春说:“姑娘、姑娘先前放在柜子里的银子,不见了!”
姑娘家院子里的东西不见了,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要是不见的是什么亵衣、罗袜之类的,传扬出去,阖府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迎春方一进屋就听到莲花这样说,本还微笑的脸一下就呆住了。
司棋跺跺脚:“叫你锁好柜子,哪个能撬开锁头把三十好几两的银子偷走?”
莲花抽抽搭搭地说:“我也不知道是谁,只前日,胡嬷嬷说要给姑娘的衣裳拿出去晒晒,问我要了钥匙去开柜子。”
“你就是个傻的,那老货说要开柜子,你就与她钥匙了?怎么不亲自开锁头?”司棋只恨自己贪玩,不然留下自己,换莲花跟姑娘出去,定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说话间,胡嬷嬷不紧不慢地进来了,才进门,看到屋内气氛紧张,便笑嘻嘻地说:“姑娘回来了?哟,这是什么?”
老婆子眼睛贼,一眼就看到绣橘整理着姑娘从水仙庵带回来的东西,里头那两瓶宝玉送的花卤子正好端端在桌子上放着呢。于是她便舔着脸伸手要去拿。
司棋正在气头上呢,一把夺过两瓶卤子:“这是宝二爷送给我们姑娘玫瑰花卤子的,你敢碰试试?”
“瞧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说的,我奶大姑娘,如今老了,连两瓶花卤子都动不得了?便是我不说,姑娘也会打赏我的。”胡嬷嬷本来也就是好奇,现在被司棋一说,反而更想要了——宝二爷给的,指定是好东西,拿回去,一罐给女儿,一罐给孙女,恰恰好!心想着,便是上手去夺了。
司棋毕竟是年轻小姑娘,力气怎么会有婆子大,很快就要落了下风,于是她也不管不顾地嚷嚷起来:“怎么怎么,嬷嬷偷了姑娘的银子,现在连两瓶玫瑰卤子都要明抢了?”
“你这个小娼妇怎么说话的?谁偷了姑娘的银子?我看你抱着宝二爷送姑娘的玫瑰卤子,心里头想的可不一定是姑娘吧?”胡嬷嬷眼睛一瞪。
“你,你瞎说什么?”
争执间,司棋手一滑,两个小瓶子皆是摔碎了。
此间动静这么大,探春和惜春都过来瞧瞧二姐姐是怎么了。
胡嬷嬷和司棋你一言我一语,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这摔了玫瑰卤子是小,房里丢了东西却是大事了,于是探春发了话:“二姐姐,你这事儿,还是回了二嫂嫂吧。”
迎春本想息事宁人的,但是探春实在是看不下去,便说:“不然这么闹起来,今儿三十明儿一百,什么时候养出了硕鼠,咱们姐妹几个都得遭殃。”
王熙凤也是坐马车累了,刚歪了会儿身子,就听到外头闹哄哄的,然后便是三春身后跟着乌鸡眼儿似的胡嬷嬷和司棋。凤姐儿耐着性子把事情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她见那胡嬷嬷虽是跪着但是眼神乱飞,而那司棋则是气鼓鼓地挺直背跪着,心下就有了计较:“既然说二姑娘房里少了银子,难保那贼没再一同偷点别的,这样,平儿,你随绣橘去认一认,看看二姑娘还少了什么没有。”
胡嬷嬷一听,晓得今儿这事儿恐怕是不好善了了,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抬眼偷偷看一看二奶奶,二奶奶正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
不多时,平儿和绣橘回来了,说把二姑娘的梳妆盒查了一遍,少了一对镶珍珠的耳坠子、一支红宝金钗。
合起价值也得有一百多两银子了,这并非小事。
王熙凤怒极反笑:“好好好,不查不知道,咱们后院里,居然出了硕鼠!这耳坠子和金钗是什么时间丢的?”
绣橘低着头说:“我们姑娘出门之前,我同莲花才一起交割过。具是有的。”
也就是说,短短三天,价值一百多两的首饰和三十多两的银子就不见了。此事非同小可,王熙凤不敢擅自做主了,便说报给老祖宗吧。
这时间,那咬死了不知情的老婆子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人人都知道老祖宗是个心善的,只要自己咬死了不认,再哭诉一番,想必就能把事情糊弄过去了。届时二奶奶也拿自己也没有办法的!
谁知道到了贾母院子,才发现贾珠和宝玉也在,因都是自家人,也不存在避讳什么的,王熙凤便领着三春,把事情说了一遍。
贾母听完王熙凤的讲述,看了低着头绞帕子的迎春一眼,然后淡淡地说:“既不知道到底是谁偷了东西,那么便全部赶出去吧。”
胡嬷嬷大惊失色:这可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啊!
这老虔婆却是不知道,她们来的不是时候,因路遇陈道伟的游街,听闻事情涉及私盐,方回到府里,贾母就喊了贾珠、宝玉商量前些年藏起来的那一本《春秋》。
在事关惊天秘密和阖府兴衰的大事面前,几个作妖的下人算什么?既然是死不认账,通通打发出去就是了。
这么一来,二姑娘房里跟来的三个大丫鬟也是面色一白,她们倒是不敢像胡嬷嬷那样趴在地上唉唉叫,只是砰地一下子全部跪下了。
迎春的脸色也是苍白的,自己都这个年纪了,身边的下人全部被打发出去,外头的人知道了,得传成什么样子?
宝玉先前就觉得二姐姐的奶嬷嬷面相不善,先前来自己院子送东西的时候还眼神不老实,被一月怼了之后又在后院里说些捕风捉影的话,可是倚老卖老的老泼皮典型。
现在这老货开始指着天地良心赌咒发誓自己手脚干净,又指桑骂槐说迎春身边几个丫鬟都是心性高的,最后开始打感情牌说自己好歹是奶大姑娘的,一场情分在,当真是处处为姑娘着想的,忠心日月可鉴。
当然,贾母说拉出去全提脚卖了是气话,不过是想要吓唬吓唬她们罢了,没想到那老货叽叽歪歪、舌灿莲花说个不停。
贾母听得脑仁疼,准备将胡嬷嬷和莲花各打二十个板子,当看门不严治罪了。
宝玉终究是有些看不过眼,于是悄悄给贾母使了个眼色,然后去耳房捧来一个罩子,说:“这是前些日子西洋人来的玩意儿,能辨真伪,你们手伸进去,回答我几个问题,答完之后,就可知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
乌布罩子放在地上,莲花和胡嬷嬷都伸了一只手进去。
宝玉先问莲花:“二姑娘出门前,绣橘与你交割,耳坠、金钗、银子都在?”
莲花点头:“回宝二爷的话,全都在。”
然后宝玉又问胡嬷嬷:“这三天之内,嬷嬷可有单独进入姑娘的房间?”
“并没有。”
莲花说:“你撒谎,你说要把姑娘的衣服拿出去晾晒,问我要了钥匙。”
“可真好笑,又不是端阳节,老婆子好端端的干啥要晒姑娘的衣裳?”胡嬷嬷镇定的很。
宝玉继续问莲花:“既然你说,钥匙你给了嬷嬷,那么那时候你为何不跟着一旁?”
莲花急忙解释:“那时候胡嬷嬷的媳妇儿说有花样子不会,硬是叫我去教她……”
“嬷嬷的儿媳妇在哪里当差?几日前来过二姐姐的院子么?”宝玉再次换人提问。
胡嬷嬷说:“在水房,是个各处送水的活计。日日都来姑娘院子送水。”
“最后一个问题,你拿了二姐姐的东西没有?”
“没有。”“没有!”两人都是这样的回答。
“好了,把手伸出来罢。”
两只手,一黑一白。宝玉伸手一指手掌白色的胡嬷嬷对贾母说:“此人是贼。”因为那乌布罩子下不过是一个木雕,涂抹了墨汁罢了,谁人心虚自然是不敢触碰的。所以手心无墨迹的人,就是心虚撒谎之人。
胡嬷嬷悚然一惊,还欲叫屈,贾母却是无条件信任宝玉,于是对婆子们说:“还愣着干什么?堵了嘴,拉出去。”
王熙凤也不是没眼色的,早就看出老祖宗这儿是有正事儿呢,于是便接手了后头的事情。再接下来就简单多了,凤姐儿叫人查抄了胡嬷嬷的家里,果然翻出还未来得及销赃的金钗和小部分银两,独独没了那一对珍珠耳坠。
说来也巧,那银子和金钗是放在胡嬷嬷儿媳妇送水的水桶里带出去的,倒是珍珠耳坠子,胡嬷嬷压根就没给她儿媳妇知道,藏在自己怀里,偷偷送给自己闺女了。今个儿二奶奶带着人来查抄胡嬷嬷的屋子,隔壁住着的具是家生子,一传十就传开了,她女儿急忙赶来想要求情,王熙凤一眼就看到了对方挂着的银耳坠子——那粉珍珠还是宝玉孝敬老祖宗,老祖宗又分给姑娘媳妇的。嘿,感情这老货尽挑好东西偷啊!
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若是平时,贾母定然是会考虑着迎春的脸面,若是赶走了她的奶嬷嬷,毕竟于二丫头的名声有碍。可是谁叫如今老祖宗正是火大的时候?又听闻小丫鬟说了详细,只道这个老货若有似无地还拿捏着二丫头的名声、嘴巴不干净说二丫头的丫鬟与宝玉不清楚。
宝玉,那就是贾母的心头肉,谁敢拿他嚼舌头,发卖出去都是轻的。更何况,胡嬷嬷家里叫平儿带人查抄出来现银子五十多两、银票二百两、锦缎数匹、金银首饰等等,约合五百多两。报上去的时候,贾母咬咬牙:“倒比京城中的小富之家还要阔气了。全家发卖了罢。”
于是胡嬷嬷便被灌了哑药,全家发卖。然后贾母给迎春从前的奶嬷嬷指了一个进来,原本姑娘家虽然不比少爷,出生有四个奶嬷嬷带着,但是也有两个的,原先是这个姓胡的婆子刁钻,在二姑娘断奶的时候,走了邢氏的陪房的路子把另一个挤走的,本就说明另一个奶嬷嬷的本事没有这个大,现在原先那个被天上的馅饼砸中了,又被二奶奶恩威并施地敲打一番,再者还没在迎春屋子里站稳脚跟,所以一来倒是老实得很,只管指点姑娘衣食住行,把握着分寸而不是越俎代庖了。虽然莲花因失职罚了半年月钱,司棋也因为失仪罚了三个月的月钱,但是总算人没事儿。一时间,迎春的屋子里气象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