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了书房,谢嘉树又去内院见了祖母。
靖安侯夫人一见到他,眼中就蓄了泪意,脸上却笑意不减,招手叫他:“嘉树回来了,到祖母这里来。”
待他走过去,祖母就搂住他,问他这些日子可好,在外面习不习惯。
不知是否被她的情绪感染,谢嘉树竟也像久未归家的小孩子一般,鼻子发酸。他暗叹一声,克制住这股情绪,安慰起祖母来。
“嘉树长大了,祖母真高兴。”祖母这才放开他,牵起他的手笑道,“祖母给你做了套新衣裳,来试一试。”
四喜忙端出了一个盘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新衣裳,新褂子,新腰带,还有配套的新靴子和发饰。
谢嘉树去了里间,将新衣裳换上了。量身定做的,自然无比贴身舒适。
“喜欢吗?”祖母温柔地问。
谢嘉树点点头,不忘夸赞几句。
他突然开始头疼,在现代时,他身边没有亲近的女性,反倒是穿越了,不仅要哄小的,还要哄老的。
大概是一种幸福的烦恼……
接下来,靖安侯夫人和他说起搬到前院的事。
说起来,谢嘉树不过六岁,住内院是不妨事的。但他现在封了世子,身份发生变化,再住内院就不合适了。
前院的下人早有定数,谢嘉树就只带了东小院红蕊、绿萼等四名二等丫鬟,另外,靖安侯夫人终归不放心,又将身边的四喜也拨给了他。
同时,靖安侯为他挑选了两名小厮,都是家生子,乖巧机灵的模样,谢嘉树为他们取名彩墨和白鹿。
因他再过一月就要入宫伴读,为了提前适应上书房的节奏,祖父为他制定了严格的作息安排。
每日寅时起来,跟着祖父打拳,然后读书到卯时,才能用早膳。上午跟着周先生读书,下午跟着陆先生学习骑马,拉弓。
这对于一个六岁孩童,相当严格了。好在谢嘉树是修行之人,承受力非同一般,并不觉得是负担。
这一天晚上,谢嘉树就在外院的兰亭苑住下了。
不同于内院的重重叠叠,一景一物精致小巧,靖安侯府的外院风格很是疏旷,连风吹来,都是自由的。
兰亭苑有十几间屋子,靖安侯上请封折子时,就与靖安侯夫人通了气,如今自然都收拾妥帖了,所需之物样样俱全,摆设也是精心布置的。
谢嘉树独自坐在屋中,将玉珏拿了出来。
想了想,他拿了条红绳,将玉珏串起,挂在脖子上。
他现在封了世子,又拿了此物,不知谢清朗,是否该着急了,下一步又打算如何?
正思忖着,怀里的传音符突然微微发起热。谢嘉树云淡风轻的脸微微松动,将它拿了出来。
一会儿,果然传来林黛玉软软的声音:“小哥哥?”
“我在。”谢嘉树见黛玉这么快就联系他,不由担忧起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林黛玉的声音更轻了,“就、就试试它灵不灵。”
谢嘉树:“……”
第15章
在现代时,因为手机的存在,传音符几乎绝迹了。
谢嘉树没想到有将传音符当手机使用的一天。
手中的黄符渐渐沉寂下去,谢嘉树回想着方才黛玉期期艾艾的小模样,眼角眉梢染上了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柔和。
看来,还是要想个法子,帮助她引气入体。
第二天,谢嘉树随祖父进宫谢恩。
到了宫门,祖孙二人由一个小太监领着,沿着长长的宫道向里走,四周寂静一片,只能听到三人的脚步声回响。
金光漫天,远远望去,连绵一片的琉璃瓦顶熠熠生辉,汇聚成一个森严壁垒般的城堡。
浩瀚,却无声。
一路行至临敬殿,殿外早有多名朝臣在等候陛见。大部分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偶尔有坐一处的轻声攀谈几句。
靖安侯一直颇得圣眷,很快就被宣了进去。
圣元帝四十多岁的年纪,一身明黄龙袍坐在上首,双眼锐利有神,仿佛能洞察一切。
祖孙二人一进殿,圣元帝就心情颇好地和靖安侯打趣道:“这就是你那宝贝孙子吗?上前来让朕瞧瞧。”
谢嘉树不慌不忙地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陛下。”然后就微微低头,作恭谦状。
“是个好孩子。”圣元帝感叹道:“让朕想起了清书小时候……”
说到谢清书,君臣二人俱是一阵伤感。反倒是谢嘉树这个为人子的,对父亲的记忆已经模糊。
只记得是一名气质极出众的青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似乎还亲自给他抓过一只蛐蛐?
君臣二人又叙了几句,一名小太监上前禀报,皇后宫中的贾女史求见。
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款步走了进来。她梳着宫髻,衣着素净,唯双耳上缀着一对莹润玉珰,衬得她瓷白的皮肤光华如玉,红唇润泽,半垂着眼眸,长睫轻轻颤动。
“拜见陛下。”她轻轻叩头拜下,露出一截优美的脖颈,“皇后殿下听闻靖安侯世子进了宫,恰巧九皇子在,就命臣来迎了世子过去,好让两人先见过了,熟悉一番。”
“是元春啊。”圣元帝显然对这女史极熟悉了,和颜悦色地让她起了身,转而看向靖安侯,笑道:“只怕是那皮猴子嚷着要见自己的伴读,皇后拗不过。”
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九皇子徒牟亦是帝后幺子,向来多疼宠几分。太子更是年长他二十余岁,待他极为纵容。
谢嘉树听说她是贾元春,顿时好奇不已。但他向来自控力极佳,所以极好地隐藏住了情绪。
圣元帝一无所觉,打发了他随贾元春出去。
凤梧殿是后宫,距离临敬殿有段距离。但宫中的人大概都练出来了,贾元春步伐很是轻巧,反而担心起谢嘉树年纪小,走不动。
她对于靖安侯府存了交好之心,隐晦地提点了几句皇后的喜好及觐见要注意的礼仪。
完全未因他的年龄而小觑他,一举一动令人如沐春风,又细致又周到。
谢嘉树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不由暗暗想着,能一步一步走到封妃的,果然不是简单之辈。
凤梧殿很大,恢弘的殿门前,是一株长的极盛的梧桐树。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长廊和院门,能看到忙碌的宫人,却处处宁静肃穆,不闻喧华之声。
跨入主殿,远远就见到一身宫装的皇后坐在上首,她的怀里依偎着一个小男孩,长得很可爱,大眼睛、高鼻梁,皮肤是健康的麦色。
贾元春向皇后行礼,禀道:“回皇后,谢世子已带来了。”
她的样子恭谦极了。
皇后就像是没看到她一般,也不叫她起身,揉了揉怀中小男孩的头,看向谢嘉树,笑道:“这就是我们小九儿的伴读,看着是个好的。”
“母后看谁不是好的,就我不好。”九皇子哼了一声,微抬了下巴看向谢嘉树,眼神带着几分挑剔。
“净瞎说。”皇后闻言哭笑不得,以指点了点幺子的头。她让谢嘉树坐在她近处的位置,又让人给他上了点心、果茶,和煦地询问了几句,最后笑道:“这孩子瞧着真是稳重,小大人一样。”
皇后身边的一个嬷嬷凑趣道:“我看这孩子进来至今,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对答清晰,不慌不忙的,以后定能和九皇子好好相处。”这是担心他也是个淘气的,和九皇子处不来。
九皇子百无聊赖地坐在那,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地转动着,时不时偷瞄谢嘉树一眼。
皇后并未注意,听了嬷嬷的话更加满意,“靖安侯府家教果然是一等一的,靖安侯当初也是陛下的伴读,现在已是朝廷的肱骨之臣了。”
殿内气氛一片和乐,好似无人注意到一直跪着的贾元春。
……
出宫后,靖安侯开了宗祠,祭告祖先,又摆了三天宴席。靖安侯府未来的风向定下,许多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到府贺喜的达官显贵络绎不绝,谢嘉树收了不少礼物。
继承人的确定,是举族大事。这一次,谢嘉树将旁支亲族均也认了遍。
这几轮下来,谢嘉树也难免感到心神疲惫。这一日,他在府中花园躲清净,突然听到一阵独属于武人的细微脚步声。
谢嘉树抬眸望去。
来人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面貌看着很是寻常,一双眼睛却很深邃。他迎着谢嘉树的目光,不避不让,径直走到谢嘉树面前,单膝跪下,道:“属下卫平,见过世子。”
谢嘉树心中一动。他几日一直在静待谢清朗的动作,这是终于来了?
来人仿佛对他的疑虑毫无所觉,恭敬地继续道:“属下现任西山大营前锋校尉,当年曾是您父亲的部下,护卫他监管河道……”
父亲的人?谢嘉树错愕。
卫平的陈述还在继续:“当年您父亲年少有为,深得陛下器重,是靖安侯府当之无愧的继承人。他奉命监管河道,不仅使出雷霆手段,查处贪官,还心系百姓,赈灾工作全部落到实处,百姓称颂,我们也都佩服他!”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露出几分惶恐,“当时护卫兵士分三班,轮班保护谢大人,按理说不存在任何漏洞,属下更是近身保护,眼睁睁看着谢大人凭空消失了……”
“这些,你当初可禀报了?”谢嘉树心中警惕。若他是原身,年仅六岁,又身为人子,必然会伤心、轻信。但三年了,这个人不去寻祖父,这时突然找上自己,哪会没有图谋。
“禀报了,但当时督查此案的大理寺认为是推托之词,不予采信。”卫平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仿佛宝剑出鞘,锋芒乍现。
这是正常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谢嘉树却没有吭声。
卫平看着他冷淡的面色,额头微微冒出汗来,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并非不愿求助靖安侯,而是只有我一人看见此景,大理寺的态度,让我意识到,或许不会有人信我,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你认为我年纪小,就会信你?”谢嘉树的眼眸又黑又亮,却仿佛深幽寒潭,没有一丝的暖意。那绝不是一个孩子会有的眼神,让卫平感到深深的毛骨悚然。
“属下不敢。”卫平紧张地舔了舔嘴,不敢再有丝毫隐瞒,“属下从大理寺出来后,进了西山大营。可一想到谢大人忠肝义胆,却死于非命,心中惶惑,夜不能寐,终于回想起当初一些蛛丝马迹,当时谢大人失踪,属下们自然倾巢出动,全力搜索,有一天,我回到驿馆,就见到谢大人的箱笼摆放不对。当时急着找人,并未在意,现在想想,谢大人尸体多有伤痕,恐怕受过刑,有人是想从谢大人身上得到什么,没有成功,又去搜过行礼!”
谢嘉树手指关节捏的有些泛白。这人,究竟是否可信?
他的面相,并非什么忠厚善良之辈!
可若是谢清朗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心中猜测父亲的死另有隐情,和直面这样的事实,还是有些差别的。
“此话当真?”谢嘉树语气平稳,眉宇间却闪过一丝戾气。
他想起祖父祖母泛白的两鬓,想起祖母日日吃斋念佛,惶恐不安的模样,想起原主年少失怙,乖巧懂事,却惨死在外……他的心中开始涌动起杀意。
“句句属实。”卫平看见他的神色变化,终于松了口气,“属下开始暗中调查,为了自保,却再不敢声张。半年前,谢副参领忽然对我另眼相待,将我编入他麾下,属下却不敢轻信于他。一月前,我休沐之时鬼使神差撞了一名老人,没过两日,他竟死了……”
谢副参领就是谢清朗。
虽是无头公案,但谢清朗铁面无私,打了他三十军杖,革职查办,往日称兄道弟的同僚全改了面貌,对他退避三舍,甚至有些人对他产生误解,鄙夷他仗势欺人。
但他至今一头雾水,不明白当时是怎么回事,撞人又是如何发生的。
所以刚刚报的职衔,也是革职之前咯?谢嘉树明白了,这个暗中调查恐怕也有水分。
卫平越想越气愤,道:“我想向谢副参领解释,还我清白,但不得其门而入……”说到这里,他的面色慢慢平静下来,变成了极致的冷静,但他的眼眸里,却是极致的恐惧,“今日趁着宴请进府,本意是见机行事。但我却在府中见到了一个丫鬟,一个三年前谢大人失踪之时就见过的丫鬟!”
他几乎惊骇欲绝。
谢清书竟是死于府中倾轧!
他如坐针毡,仿佛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何落到此番境地。但一股绝望却笼罩了他,如果他猜测不错,谢清朗是否已发觉什么,所以要除了他?
在这种濒临死亡的恐惧中,他见到了独自出来,一举一动颇有章法的谢嘉树。
如此肖父的孩子,几句对话,更是让他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他是靖安侯世子!若是站到了他的身边,谢清朗是否还敢动手?
第16章
谢嘉树交予卫平一道符,让他贴在他说的那丫鬟身上,以作指认。
卫平不疑有他,照办了。
他原以为这件事做成不易,正想借此在谢嘉树面前表现一番,谁知他一靠近,符纸就沾上那丫鬟消失不见。卫平一凛,深刻的意识到,他被卷入了怎样的漩涡中。
但他没有选择。
他在市井百姓中,还能被称一声卫爷。但在靖安侯府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他只是随波逐流的小人物,连性命都岌岌可危。
……
兰亭苑,书房。
桌上放着一个水盆,水面散发着一层柔和的光。盆里显示的镜像,正是那丫鬟身周三丈发生的一切。
观察了一阵,那丫鬟都在安分守己地干着活。谢嘉树正欲将之丢开,专心修炼,怀中的传音符却有了动静。
这是黛玉时隔三日后,再次联系他。
“我要回家去了。”黛玉的声音有些低落。
“可是家中有事?”谢嘉树一下子就察觉她失了平日的鲜活气。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