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元帝眼前,往事如浮光掠影般一一闪过。说是隐忍经营,苦心孤诣也不为过。
脑海里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张稚气未脱的孩童面庞上。那是他的嫡长子年幼时模样,眼中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敬和孺慕。
太子出生时,圣元帝还未入六部任职,作为闲散皇子,时间宽裕,他亲自为太子开蒙,陪他读书习武。
后来他渐渐忙碌起来,即使深受宠爱的幺子,也再没了这样的待遇。
他雄心勃勃,无暇女色。二皇子出生,已是四年后的事了。
后来,他夺得至尊之位,将离自己最近的宫殿重新修葺,作为太子居住的东宫。
太子之位几乎稳如泰山。
现实却给了他这样重重一击。
……
凤梧殿。
薛皇后一听闻噩耗,就急怒攻心,晕了过去。
九皇子坐在床前,双手紧紧攥住薛皇后的食指,睁大双眼望着她苍白的面庞,眼眶通红,眸中泪光点点。
贾元春回身轻轻关上门,慢慢走了出去。
她的脸在春光里白得几乎透明,没有一丝血色。
但她的心情却极好。
她抬眸望着晴好的天空,轻轻一笑,眉眼弯弯,纯稚美好如一朵绽放的白茶花。
她回到女史的居所,其她人见了她,都垂下眸,远远避开。
不过一些趋炎附势之人。见她不得皇后喜爱,生怕遭了连累。
她也并不在意,走进房间,关上门,静静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的美人身姿窈窕,面庞柔美,自有一股动人气质。
陛下是英明之主,为了中宫颜面,每月初一、十五必定会踏足凤梧殿。薛皇后为了拢住陛下的心,精心挑选了两名美貌宫女用于侍寝。
圣元帝却看中了贾元春。
那天,她知道陛下要来,刻意将漆黑的发全部挽起,露出优美的颈项,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宫装,衬得她皮肤如白璧无瑕。
她知道陛下喜欢这样清新自然的模样。
自从她承了寝,薛皇后面对她就换了面目。宽和大度也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做做样子而已。
皇后自然会不喜她。宫女拿捏在薛皇后手中,可随意处置。她却是正经勋贵出身,可堪封妃的。
宫中的女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地位受到威胁。
可是一年了,陛下仍未有抬举她的意思。
这如死水一般的生活,让元春越来越焦灼了。这幽禁一般,死气沉沉却没有尽头的日子,她不愿再过下去了。
贾元春怔怔地望着镜中的丽人,出神了许久,然后她从枕头下取出一张黄符,握在手心,缓缓闭上了眼睛,对着虚空说:“我同意加入你们了。”
一道声音凭空出现,似远还近,令人捉摸不透:“你想清楚了?到时若想退出,可就留下命来了。”
贾元春唇角攀上一抹淡淡的嘲讽:“说的好似我不加入,能保住命一般。”
那声音轻笑一声,消失不见。
……
太子薨逝的消息像一层厚厚的阴影,笼罩了所有人。
九皇子闻讯就匆匆走了,连句话都来不及留下,上书房的课自然无法再继续。谢嘉树赶回家中,靖安侯也已回了府。
两人行至书房。
靖安侯神色凝重:“说是毫无头绪,但谁敢行如此悖逆之事,陛下心里怎么会没有猜想……”
谢嘉树听着心里一紧。
靖安侯眉峰紧紧蹙着,反复思量,问道:“你入宫半年,观九皇子如何?”
“聪明、赤子之心。”谢嘉树正色答道。
“现在太子去了,二皇子到六皇子都已年满十五,入六部观政,九皇子却才刚开了蒙,朝中以后恐怕不会太平。”靖安侯叹了口气:“太子与九皇子感情甚笃,年岁差距又太大,原以为你入宫伴读,也算亲近太子一脉,无甚大碍。可如今太子去了,你就算踏入九皇子这条船上了,其他任何一个皇子登位,都不会重用靖安侯府……国丧结束,朝中恐会发生大的变故,你还需处处谨慎方可。”
这关系到靖安侯府未来何去何从,靖安侯又如何能不谨慎?
靖安侯当年深陷朝堂斗争,拥立圣元帝上位,又怎会不知其中凶险?他实在不愿长孙步他后尘。
如今靖安侯府已足够煊赫,只需做忠君之臣,守成即可。但太子薨逝,靖安侯府若要保持中立,就要放弃谢嘉树这个九皇子伴读。
他有可能放弃这个长孙吗?
“你也不必太过担忧,还是静观其变,看圣上接下来是什么章程。”靖安侯拍了拍长孙的肩,安抚道。
这一夜,靖安侯细细叮嘱了谢嘉树半宿,见他一一点头应下,才松了一口气。
靖安侯府针线房开始连夜赶制丧衣。
京城的气氛变得无比凝重,就连靖安侯府的下仆也都战战兢兢,生恐出现什么大变故。
第二天一大早,宫中公布了丧事。
太子的丧礼由礼部和太常寺协调处理,吏部尚书吴有道为护丧人。太子谥端文,厚丧之。在京官员、军民三月内不作乐、不嫁娶。
谢嘉树作为有品级的世子,随祖父、祖母进宫哭丧。
东宫一片缟素,哭声震天。太子妃看着很是憔悴羸弱,抱着九岁的皇长孙,哭的几乎昏死过去。
祖母去了女眷那处,谢嘉树随祖父在男宾这边。只见宗亲、京中大员们无不以袖掩面,哭声哽咽嘶哑,但真正伤心的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跪在上首的是几位皇子。其中几人,虽满脸悲戚,一双眼却微微发着亮。
圣元帝一登基,就立了太子,多年来信重有加,其他皇子自然只能安分守己,不去妄想。
如今,太子薨逝,谁又能说,他们没有一搏之力?
到用膳时间,大部分人都哭的很是疲惫。朝中大员多上了年纪,且养尊处优,此刻难免双腿发麻,几乎站立不稳。
但每人都面皮紧绷,即使坐下来休息,也很少会交谈。哭丧还需连续七天,对于这些人来说,还需耗费不少体力。
更多的,却是人心浮动。
这时,一个九皇子身边的小太监小跑过来,低声对谢嘉树言语几句。
谢嘉树站起身,随着小太监走了出去。
九皇子一身丧服,面色苍白憔悴,双目浮肿,静静坐在室内,一动不动,连谢嘉树走近了,也浑然不觉。
谢嘉树唤了他一声,郑重向他行礼。
“坐。”九皇子慢慢抬头,指着面前的小杌子,声音沙哑。
谢嘉树走到他对面,端端正正地坐下。
九皇子精神很不好,并未察觉谢嘉树的变化。他望着谢嘉树,艰难地挤出一丝笑,问道:“当初你师从张真人,除了画符,可还学了别的?”
“譬如?”谢嘉树心中隐隐猜到了几分。
“譬如招魂。”九皇子一字一句,神色惨然,声音却还算冷静。
谢嘉树有些迟疑:“你想见太子?”
听到太子二字,九皇子平静的表象再也维持不住,泪如泉涌,肩膀也随之轻轻抽动,哽咽着道:“我要再见太子哥哥一面,我要问问是谁害的他,亲自为他报仇!”
第26章
“陛下,不好了……”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猝然被推开,他的贴身太监高福祥向他奔来,满脸恐慌。
“陛下,不好了……”他的话语未尽,一柄利剑就从他身后贯穿过来,鲜血汩汩冒出,人便断了气。
圣元帝的长剑滴着血,逆着光缓缓走到他的床榻前,目光冰冷的看向他。
“父皇,你老了,该好好休息了。”
“逆子!”太上皇仰面躺在床上,因病痛浑身无力,他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喊道:“来人,护驾!”
许久,殿中除了他嗬嗬喘气的声音,再不闻其它声响。
圣元帝将一份退位诏书扔在龙床上,举剑朝他指来:“别白费力气了。我的父皇陛下,你以为我是如何进来的?”
……
太上皇猛地睁开眼睛,弹坐而起,满头冷汗,双手因恐惧而微微发着抖。
“太上皇,您怎么了?”
值夜大宫女疾步走到榻前,扶床跪下,见他面色,几乎瘫软在地,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自太上皇退位后,性子愈发喜怒不定,经常半夜发了癔症,轻则打骂,重则提剑砍人,导致长宁宫中人人自危。
太上皇想起梦中的场景,脑中嗡鸣。他瞪大了眼睛,理智随之湮灭,挥手狠狠一记耳光扇到大宫女脸上,宫女被他打得扑倒在地。
他仿佛犹有不足,跳下床来,扑到宫女身上,狠狠踢打那宫女,口里发出愤怒的吼声。
“你这篡位的逆子,没人伦的畜生!你敢忤逆亲父,朕要将你满门抄斩……”
谁也不知道,他那年近七旬、老态龙钟的身躯里,为何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
宫女被打的蜷缩成一团,痛的涕泪横流,听到他嘴里的话,更是肝胆俱裂,一边捂住耳朵不敢多听,一边求饶:“太上皇饶命!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太上皇却仿佛听不见她的声音,他身形佝偻消瘦,披头散发,举止癫狂,目光如择人而噬的恶鬼。
“逆子!你该死,该死!朕要让你也尝尝痛不欲生是什么滋味!”
他暴虐地一脚踩在宫女肩膀上,用力碾去,伴随着一声咔扎骨折声响,宫女痛叫一声,几乎晕死过去。
夜色渐深,正是夜最黑的时刻。
一阵阵惨叫□□在长宁宫中飘荡着,显得阴森恐怖。
太上皇发泄过后,慢慢平静下来,闭紧双目,怔怔地坐回床上,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滚落下,头脑逐渐清晰。
记忆逐渐回笼。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白日那声太子薨逝的丧钟。
他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上,渐渐流露出了沉醉的表情。
想象着那逆子听闻太子死去时,会露出怎样的沉痛表情,他感到了由衷的满足。
这种满足感,让他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天下尽在掌控的舒爽感觉。
“哈哈哈哈。”他痛快地吐出一口浊气,那一瞬间,仿佛老态尽去,只觉身心舒畅,所有压抑荡然无存。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大步来到蜷缩在地上的宫女面前,蹲下身轻抚她姣好的面颊,轻声安慰道:“好姑娘,刚刚朕被梦魇着了,弄疼你了吧。”
宫女对上他浑浊的双目,不由打了个寒噤,忍着剧痛缓缓从地上爬起,趴到太上皇脚边,轻声回道:“奴婢不疼。”
“恨朕了吧,不说实话。”太上皇柔声细语道。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婢不敢言痛。”宫女不敢去看那明明布满皱纹,却自以为和善可亲的脸,垂眸回道。
太上皇满意地揉了揉她的发顶,道:“很好,快回去上药吧。”
宫女如蒙大赦,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才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太上皇陛下当真是怜香惜玉。”一道板正的中年女音传来。
太上皇转头望去,就见一名慈眉善目的女道长从窗外跃入。只见她一袭白底蓝云纹道袍,衣袂翩沓,仙气飘飘地落于面前。
太上皇忙迎了上去,亲自引她到椅子上坐下,击掌赞道:“仙姑好手段,太子果然死的神不知鬼不觉。朕只要想想太医说他死于暴病,那逆子是什么模样都忍不住发笑呢。”
女道长微微一笑,眸中透出几分悲悯:“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她慢悠悠地靠在椅背上,抬眸望着太上皇,轻声道:“一别十多年,安施主很是挂念陛下呢……”
她口中的安施主,自然是远在西北,一度宠冠后宫的安氏。
太上皇听她提起安氏,表情微微一僵,他掩饰地咳了咳,转移话题道:“不知太子魂归何处了?”
“自然是一道雷符打散了。若让他去地府告上一状,于我们可不是好事呢。”女道长苦恼道。
太上皇眼中发亮:“仙姑,您法力如此高强,何不直接为朕除了那逆子?”
那女道长却摇了摇头,为难道:“天子乃一国命脉所在,肩负我国国运,受诸天神佛庇佑,又岂是我能轻易动得了的。”
她可不愿与一国气运对抗,一不小心反噬自身,多年道行可就毁殆干净了。
太上皇闻言却又暴怒起来,他面目狰狞,咬牙切齿道:“窃国逆子,谋逆犯上,忤逆亲父,凭何承担一国气运!”
他来来回回地走动,喃喃道:“朕才是天命所钟,朕才是天子!”
女道长见状,并未言语,心中却哼笑一声。
若非尚要用太上皇牵制圣元帝,她又何必理睬这老疯子。
想起近来不知是谁,屡次坏她计划,让她多年的布局毁于一旦,她就一阵气恼……
让她找到,绝对要让他痛不欲生!
……
却说东宫这边。
“我要见太子哥哥一面,找出凶手!”九皇子执着道。
谢嘉树盯着九皇子一边倔强地抿着唇,一边泪珠蜿蜒而下,挺直的背脊不由慢慢放松下来,沉默地望着他。
他还是一个孩子。
因为长兄之死,伤心哭泣的孩子。
祖父虽让自己日后辅佐于他,但在他未变成孤家寡人之前,他也是自己相伴半年,朝夕相对,一起读书、习武的同窗。
谢嘉树眸光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在他的注视之下,九皇子有些难堪地收住了眼泪,别开视线,面庞却一点一点涨红了。
他虽年幼,却是极骄傲的人,极少在人前示弱,更别说这样哭泣不止了。
谢嘉树站起身,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然后坐在他身畔,直视前方。
九皇子抬眸觑他一眼,别扭地接过帕子,将脸扭向另一侧,胡乱地擦拭。
许久,他重新压下心中的悲痛,低声问道:“你会招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