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场”这个词好似为某些人量身打造一样。饶束静静等待着少年的回答。
但也许,也许他不会回答。
果然,前面的人一直没说话。
他走路的姿势很不一样,饶束从来没见过这样走路的人,有点怪,有点飘,还有点痞。
饶束舔了舔干燥的唇,努力找寻话题。
“你是来这儿散步的吗?”
“嗯。”
天呐,说完了这个还有别的可以说的?饶束就差没拿出手机去网上搜索那种,类似于什么【与陌生男孩快速熟络的一百种方案】之类的经验贴子了。
“你吃过晚饭了吗?”饶束硬着头皮继续。
“没。”
“我也还没。”她笑了笑,用手摸额头。
太艰难了,真是太他妈艰难了。
张姓少年明显就不愿意跟她深入交谈,甚至连闲聊也不愿意。
平日里,饶束自认为是个脸皮厚的人,但她身边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脸皮很薄。每每丢脸,全靠咬牙才撑得下去。
张修也感受到了。不,是看见了。
路灯位置的关系,他略一低眸就能看见身后女孩的倒影,就在他脚边。五句话的功夫,她抬手挠了八次头发,或者摸了八次额头。
“你散步的时候会听什么音乐啊?”饶束真是拼了。
她又在挠她的短发,张修看在眼里,唇线轻启:“什么都听。”
“你好厉害,塞着耳机的时候也能听到别人说话,”饶束的声音在夜风中浮动,“我刚还害怕你听不到来着。”
“听力好。”
“这样啊。”她又又又找不到话题了……
距离华南大桥的北端还有一小段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灯火跳动,影子拉锯,沉默蔓延。
“你待会儿是回……家吗?”饶束差点咬到舌,这个问题好像不太合适,显得她想尾随他一样。
“去用晚餐。”他的回答依然简洁,而且完全不透露任何个人信息。
“这个点,是该吃……用晚餐了。”饶束顺着他的说法改了口,又笑着说:“我等会儿回学校,也是这条路。”
这一次他连个“嗯”都没给她了。
饶束默默捏了捏耳垂。
耳边是女孩的声音,张修听得见,但没空去理。
他把棒球帽往下压,眼角余光从茫茫车流中缓缓掠过。
凭着感觉,他的手指在裤兜里的手机屏幕上移动。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呀。”饶束垂死挣扎,她真的找不到话题了。
但他还是没接话,就那么沉默地走着,步调从容,从容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随性和慵懒。
饶束的勇气快消耗光了。
“你……”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一阵尖锐的刹车声打断。
一辆黑色车子毫无预警就停在他们旁边,后面的车辆纷纷绕开它而行。
后排的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驾驶座车窗探出一个年轻男人,对着张修说:“先生,上车。”
饶束一头雾水,看向前面那个少年。
他蹙了眉,触碰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松开了。
他走上前,坐进了后座,车门随之关上。
动作流畅,一秒未停。
车子立刻就驶进了车如流水的车道,少年与车一起消失在夜色下。
饶束站在原地足足愣了半分钟。
什、什么情况?违章停车就算了,最令人不解的是他们之间的那种紧迫氛围,是有什么急事吗?
就这样走了。
虽然是只说了几句话的陌生人,也还是走得太干净利落了吧……
3
“先生,刚才那位是你的朋友吗?”开着车的男人问。
“不是。”他拿下棒球帽,扔在旁边座位。
“好。”男人看了一眼车内后视镜,确定后座上的少年安然无恙。
“以后请尽量不要行走在无法停车的道路,好吗,先生?”年轻男人谨慎措辞,语气堪称温柔。
但这种的语气让张修感到不适,他极不喜欢被人当做小孩,尤其是这个人,这个他名义上的特助,丁恪。
两个月前,他刚接手叔父霍罗德在中国区的事务,不久后,霍罗德就把丁恪放在他身边,协助他,他没反对,但也从来没赞成过。
张修低着头给司机发短信,让司机直接回家,不用接他了。
“晚点我给你发一份道路规避图,”丁恪又说,“如果先生你不想这么麻烦,以后也可以把散步活动的范围缩小在院子里。”
敲着手机键盘的指尖停顿了一会,他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给我图。”
丁恪微笑:“好。”
4
中国南方的六月是典型的闷热天气。
高温烘烤,据说中午时分在柏油路上停留半小时以上,人就会变成一滩柏油。
这是什么鬼说法?饶束第一个就不同意。
这几天,她天天跑到华南大桥这边晃悠,也不嫌路程远或者天气热,一下课就甩掉书本,从学校一路赶过来。
饶束觉得应该还会在这里碰见那个男生,因为上次他是来这里散步的,那他家大概就在附近吧,大概还会再来散步的吧。
她想看清他的脸;想认识他。也许还有其他想法,但目前还不太现实。
“想什么想什么!真是!”饶束烦躁地摇头,赶紧吓跑自己那些想入非非的想法。
傍晚时分的大桥人行道依然行人稀疏,因为华南大桥的人行道很快就要封锁了。
饶束记得他的手机号码,当晚临睡前还存进了通讯录,但素不相识的情况下莫名其妙给人家打电话真的太不妥了。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联系方式。利用手机号搜索微信号什么的……同理。
四号,五号,六号,直到广东省拉开高考大幕。饶束一直没再碰见他。
茫茫都市,两个毫无关系的人想要再走到一块,实在太难了。
而这就是现实生活,远不是小说和影视剧刻画出来的那样,没有那么多巧合。
饶束不是一个心存梦幻的女孩。
她信奉“越努力越幸运”。
尽管生活已经欺骗了她太多次。
4
你被欺骗过么?
冰果醋在口腔里停留了两秒,张修不动声色地吐回去,顺着吸管,全部流回塑料材质的冷饮杯里。
这他妈是果醋?
他顺手把整杯饮料扔进了路旁的垃圾回收桶。
从此以后,校园里所有的饮品店都失去了他的信任。
今天是礼拜一。
每个礼拜一他都会来一趟学校,其余时间来不来,则看心情和需要。
白色遮阳帽的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阴影和阳光的分界线正好划过他的唇。
一半淡色,一半亮色。
他抬手压了压帽檐,直到阴影笼罩了他整张脸。
太习惯黑暗,反而接受不了光明。
人声多嘈杂,他旁观着整个世界。
指尖沾了饮料瓶瓶身上的水珠,他用纸巾擦了两遍。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左手手背上。
下午要去射击室练习。他抿唇,把手收进裤兜。
第5章
1
“冷静。”
“看目标。”
“别去设想结果。”
教练在他耳边说话,空旷的射击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只是手·枪射击练习而已,张修连衣服都没换。
还是上午那一身休闲的少年着装,白T裇搭黑色九分裤,碎发贴在耳侧,竟显得有些柔软。
标准的韦法式射击姿势,他熟稔得很,早已不是新手。
教练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要练的也不是那些,那些法则早就为他所熟知。
张修十一岁就开始玩枪,跟好友吴文一起,以探索新玩法为目的,把当时市面上所有的枪·支都玩了个遍。
吴文从小就野,在玩枪这一块,刚开始是他教张修的,后来却变成了张修教吴文。
于是吴文指着他郁闷:“你他妈连架都不会打,凭什么玩枪能比我厉害?”
那时候张修只是笑,没说话。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枪这种跟他格格不入的东西,他学起来一点也不觉得难?
也许是宿命。
也许是上帝埋下的伏笔。
也许命中注定他会走到这一步。
张修不知道,也不想去琢磨这种无聊的问题。
眼前的情况是,他已经走到这个境地了,就再无挣扎的必要了。
好的,冷静。
好的,看目标。
好的,别去设想结果。
可是,有没有人能够告诉我,该怎样稳住我这双颤抖的手?
2
天啊,阿姨你能不能不抖了?
广金食堂里,饶束站在食堂窗口,战战兢兢地看着食堂阿姨舀菜的手抖啊抖,抖到最后只剩下一半了,才顺利地装进她的饭盒。简直无语。
竹笋炒肉丝,是她最爱吃的菜色之一。每次食堂出现这个菜,不管窗口前的队伍有多长,饶束都会执着地抱着饭盒等下去。
她很恋旧,喜欢上的东西必定要长长久久地喜欢下去,如此才不辜负自己认定过的那份决心和美好。
比如竹笋炒肉丝,比如龟苓膏,比如LP的摇滚乐,比如加缪的文学作品,比如超短裤搭长袖卫衣的装束,比如……一个挽救过她的男孩。
是的,今天饶束又想起了那个名唤“张修”的少年,他在她心脏的缝隙中行色匆匆,间或出现在她短暂的午梦里,无一例外都是一抹高挑的背影和一张让人看不清的脸。
饶束总是控制不住去想他,好奇怪的感觉,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将近两周,被学期末紧迫的复习进度推着往前走,饶束的每一天都是:课室——寝室——图书馆,三点一线的生活,循环往复,没什么乐趣,胜在充实。
唯一的乐趣可能就是在图书馆里悄悄画一个张姓少年的素描了。
但是饶束的美术功底不好,确切来说,她根本就没学过美术。画出来的东西简直就像涂鸦,但还是很开心。
该怎样称呼张姓少年呢?这个问题困扰饶束好些天了。
日常生活里,她喜欢直接叫别人的全名。但在真正涉及到真情实意的关系中,现在的她,再也不想以全名去称呼别人。
多少的伤痛,潜藏在微小的细节之中;多大的委屈,旁人或许永远不会懂。对于某些往事,饶束尝试着去解释、去挽救、去挣扎,但毫无收效,这样做的后果只是把她推向更糟糕的境地,她成了一个骗子,不要脸的骗子。唯有自欺欺人才能帮助她重新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前几天,姐姐还问她:“跟那个谁谁谁怎么样了?”
当时饶束嬉皮笑脸道:“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决定在明年结婚!”
姐姐怒吼:“滚!你们还没到婚龄,不能胡来,知不知道!”
饶束笑到呛泪:“提前私定终身嘛,有什么不可以的?”
姐姐叹气:“束束啊,谈恋爱了就不要再那么任性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包容你的任性。知道吗?”
饶束还是笑,只用右手捂住心脏,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都说了,她跟家人讲电话总是很容易哭。可她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想哭的,真的不想。
那个谁谁谁,是饶束不想提起的谁谁谁。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就是以全名去称呼谁谁谁的。
鉴于这个悲剧历史,所以饶束决定,从今往后,对于所有她要付出真心实意的人,她都不能再以全名去称呼人家。
至于这个张修……饶束把他放在唇间反复含啖,最后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称谓来。因为她与他并不熟识。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叫他“张竹笋”啊,或者“张龟苓”,或者“张林肯”,对了“加缪·张”也行……
把自己喜爱的东西与他捆绑在一起,会不会,就能多喜欢他一点呢?
3
“不能。”
私人射击场内,丁恪微笑着跟射击教练说:“他的手受不住那么高强度的训练,步·枪对手指力度的要求有多高,伍教练你作为专业人士,不会比我更不清楚。”
听见这话,伍教练望了一眼后面的少年。
少年靠在手·枪射击室外面的墙上,碎发遮额,懒到连话都不想说的样子。
但刚刚提出要在结束了手·枪射击练习之后继续去室外的步·枪射击场练习的,也是他。
本来伍教练已经答应了少年,但面前这位丁先生又说不行。
“好吧,”教练转回来跟丁恪说,“那丁先生下周一再带他过来,今天就不练了。”
丁恪点了点头。
教练离开之后,丁恪走到墙边。
张修还歪着身子靠在那里,睫毛低垂,薄唇微抿,看着地面。
“任何康复性训练,我们都要适可而止,”丁恪递了一瓶罐装饮料给他,缓缓道来,“操之过急会适得其反的,你说对吗,先生?”
张修没说话,也没接那瓶饮料。
他把额角斜斜地抵在墙上,垂下来的睫毛遮住了他的双眸。沉默即倔强。
丁恪叹气,“再说了,下个月你还要去纽约复检,在那之前,不要再让你的手受伤。”
丁恪说着就想伸手去握少年的手,但被他躲开了。
桃花眼微微眯缝了一下,张修背起双手,藏在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