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小盆子里的纸屑已经成了纸浆,五颜六色,但黑白两色最为明显,就像他和她两人。
张修把纸浆倒进一个足够大的玻璃瓶,密封,约了快递员上门取件。
一同寄往深圳的包裹里,还有一个信封,信封里装了一张银行·卡。
他用饶束用的那个手机号给饶璐发短信
——【我把我的都市鱼日记本寄给你了,还有一张银行·卡,卡里的金额大概够你的房子首付了。密码写在日记本上。对了,如你所愿,以后干脆别再联系了,需要钱的时候再找我吧。】
4
2018年4月,张修回到广州天河。
何医生邀请他去她家做客,她拨打的是饶束的那个手机号,在电话里问候的第一句是:“在家吗?饶束。”
而他轻笑一声,“何医生,你病得比我还重啊。”
“啊……是张吗?啊……”
信号两端沉默了许久,隔着信号塔,张修都能感受到何医生的困惑和震惊。
何医生花了挺长的时间去接受并适应他不断衍生出来的新人格,本来已经能很好地跟他 /她们相处了,现在却突然发现这家伙好像又对他自己做了某些疯狂的事情。
“你的饶束非常健谈,有时候跟你很像,谈话记录一大叠,我没有存电子版,全都在这儿了。”何医生从一个独立的档案抽屉里找出一个文件袋,递给他。
张修“哦”了一声,“原来我在你眼中是很健谈的一个人吗?”
“当你给别人洗涤灵魂的时候,的确超乎常人地健谈,有着希特·勒一般的演讲天赋。”
他笑了笑,长指绕着文件袋上的白线,却始终没有打开。
他垂着眼眸,说:“她好像拥有我的很多记忆脚本。回想起来,跟她在一起时,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妄想狂,仿佛我才是虚假成分更多的那一个。”
“你的情况本来就很复杂,交织并发也不奇怪。还有,人格会为各自匹配身份背景,没有真假之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医生说着,又给他递了一个文件袋,“这是我能从她口中套出来的所有资料。真实成分有多少我也不清楚,毕竟你也没跟我说过多少实话。”
张修嗤笑一声,语气略带嘲弄:“据我所知,跟何医生你说真话好像并没有什么好下场。”
显而易见,他说的是回忆起孤儿院经历的那一段,非常折磨。
何医生也虚咳了两下,“也就那一次,是我唯一一次在你面前称得上是个‘心理医生’的时候了。”
其他时候,也不知谁更像个循循善诱的黑暗心理医生。或者说,心灵导师。
少年伸出手,摊开掌心,理所当然的姿态,“惯例,我的所有记录和资料也都给我。”
何医生无奈,从保险柜里搬出一堆卷宗一样的玩意儿,堆在他面前。
“张,我以为她会是一个能陪你最久的女孩。”
“由此可见,你以为的,都是错的。”
“她跟你看似是两个极端,坚持着完全不一样的信念和生存法则,但……怎么说呢,嗯,你们的行事方式在某一层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们都是大千世界里的极少数。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医生,语言表达能力不过关啊。”
“……”何医生也不生气,笑道,“看来你又比我先一步看清本质了,那你来,你来阐述。”
“我没任何多余的阐述。我只知道,她切实地存活过,我也接受她的存在。但她失败了。”
“若换一个环境,饶束未必会失败。”何医生说,“换一个环境,说不定,结果会是她杀掉你,她比你活得更好。”
张修挑眉,“我不否定这个可能性。但是抱歉,就算这世界再进化一万年,也不一定能进化成适合她的环境。”
何医生摇头笑,“张,你还是这么暗黑绝望又绝对自信。”
他抿唇浅笑,没接话。
何医生又说:“我猜测,饶束分担了你的不少痛苦。可惜从没在我面前表露过。”
翻着资料的张修顿了一下动作,按照着记忆,故意模仿那人的语气:“嗯,我们饶束可聪明可聪明了,才不会被你这个无良医生攻破心理防线呢。”
说完,自己先笑得趴在满桌子文件资料上,眼角眉梢都是汹涌的笑意,笑到渐渐湿润。
你看,你看到了吗?
自己爱自己,也是不可取的。
失去对方时,会疼入肺腑的。
还想爱吗?
还要爱吗?
还敢爱吗?
还值得爱吗?
还可以爱吗?
饶束,你所犯过的最恶劣的罪行,就是始终相信人性之光明。
而我所犯过的最愚蠢的罪行,就是爱过你这样的人。
这般罪孽,如何能赎?
5
2018年愚人节。
张修送走了一位造型师,走向洗手间,跟镜子里那个光头造型的自己对视着,忽然弯下腰笑得不行。
操,这整体观感,冲动还真是魔鬼。
看着就像活生生的一个出家人,只要穿上和尚的衣服,从此以后大概可以捧个钵去挨家挨户骗吃骗喝了。
翌日出门时,他换了一枚更多棱面的耳钉,再戴上棒球帽,才勉强把自己从出家人的形象中拉回来。
行李已经被寄走了,家里的钥匙也交了一串给家政阿姨,他一身轻松且毫无顾虑地登上了飞机。
航班飞往杭州,他累得只想沉睡。
这一年,张摆脱了所有的枷锁,彻底游离在社会体制之外。
但与此同时,莫大的虚无感也笼罩了他,生命的意义似乎无处追寻。
他拥有作恶的资本,他随时随地可以作恶。作恶几乎是一个信奉人性本恶和万物皆虚的人最容易走上的一条道路。
他得做点什么,他得把自己的癫狂与纯粹的破坏欲在一定程度上剥离开来。
如此才不至于永堕深渊,与恶为伍。
这就像是,好不容易翻越了一座高山,另一座高山又立刻出现在眼前。
但他知道,他一定能再一次翻过这座山。
第76章 荒凉言
1
“阿姨, 这个酸不酸?”
竹编箩筐里的李子还剩下一半, 颜色青中缀红,摊贩阿姨一再向顾客强调说这个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纯天然,无加工, 可新鲜了。
我承认,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李子, 也是第一次在路边的小摊边上停留。
“不酸!一点也不酸!很脆口的。”摊贩阿姨热情洋溢。
我笑了笑, 移开目光, 默默转身, 继续沿着这条路散步。
“哎,真的不酸,小姑娘你尝尝!”
“……”
就是因为不酸, 所以我才对它没有欲望,也不想购买。
好像不管哪里的人们,吃水果都喜欢吃甜的。
好想吃点酸的, 寻了一路, 都没看见靠谱的食物。
我在这个南方小镇已经停留四天了,此处距离我给自己定义的故乡小镇很远。
这里没有成片成片的梧桐树, 也没有梧桐花。
更没有我记忆中的弟弟。
今天是2018年4月16日。
我已经很难记起与她有关的事情。
我试图把每一个分支全部整合起来, 我希望我是一个完整的个体。
我恢复了吃药的任务, 每天吃三类, 抗躁狂的, 抗癫痫的, 非典型抗精神病的。
铭记时间可能是毫无意义的。
我活着所做的一切也许都是毫无意义的。
以此推论,世界的运转也是毫无意义的。宇宙的存在也毫无意义。
就像这些白纸黑字被留下来的独白,同样意义不明。
我这一生会做许多无意义的事情。
问题是,由谁去定义那些所谓的意义?
心跳停止了好长一段时间,每一天都跟自己说很多次“没关系”。
踩碎过往,杀死自己,破土而出,浴火重生。
跌倒,伤得很重,然后爬起来。这就是人生。
2
我还没走遍这个颇为现代化的城镇,我所住的酒店并没有让我体会到城镇与城市的区别。
吴文第无数次扬言要追踪我的具体位置,都被我用一句话逼退了——“你来了正好,我们的绝交仪式可以启动了。”
然后他就安静了。
我总觉得吴文是个大傻子。不是指他的智商不过关,而是指他在充当我的朋友时,总是很好被欺负,以至于让我成为了一个实打实的大坏蛋。
近来睡觉总是做噩梦,梦里发生的事情无一例外都很凶残。是那种…在我清醒之时无法面对的事情。
比如水族箱里的最后一条鱼死了;或者是大巴车撞飞了母亲,我就站在不远处,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又或者是发现自己被小姐姐砍成了人彘,独自躲在洗手间里自残,鲜血流进下水通道里。
清晨醒来时,总是需要用很长一段时间来恢复,坐在椅子上,把自己从梦境里拉出来。
很恐怖,每一次都很恐怖。就像是从阳光里突然跌至深渊,就这样坐着,听音乐,抱膝盖,发呆,无声地流泪。直到完全摆脱梦境。
我总想多做点事情,再多做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不要躲在黑暗里,不要用自己的思维去解构事情,不要突然歇斯底里咬被子。
每一天都想要觉得自己比昨天更帅一点,但也有可能在下一刻突然分崩离析。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并且无法被我所掌控,意味着不知道还要糟糕多少次。
依然很难,依然很怕。
这至高无上的癫狂与溃烂。
达摩克利斯之剑不断地刺进我左心房,直到我跪地、蜷缩、求饶。
说好痛,说活着无意义,说我还能再坚持一会儿,然后坐在明亮吵闹的房间里看完一万次日落。
为数不多在坚持的事情是在平行时空说话。这是一个很玄妙的概念,我不希望与窥见我文字的读者产生任何联系,所以我把她们定义在时空的另一条线上。
平行时空是无法交错的,真希望人们懂得网络带来的距离有多大。
我也诚愿自己能与现实生活里的读者永远保持距离。因为,距离一旦消除,人们就必须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判断所谓的好坏。
我希望我在读者眼中永远是个大坏人。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这样,等时间到了,当世俗的观念在她们脑中产生化学反应,即便她们对我的看法再糟糕,对我而言也不具备任何影响。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自诩以一个坏人的身份出现在她们的视野范围内。
人们不听劝,便是活该,毕竟我早已言明。
还有一些时候,某些强烈的渴望也会突然产生,但是却会在产生之后又快速地消弭。
令我感到无能为力的是,这个产生又消失的过程越来越快了,转瞬即逝。
一个留不住任何渴望的人,他会死得很快,或者活得很痛。我知道的,我一直很清楚。
膝盖好疼。
问自己,明天会下雨吗?
大夏天裹着羽绒服,呆坐着等天亮。
不要睡觉,因为睡觉是死亡的远亲。
我被黑暗判了一夜之刑。
人可以在一个夜晚把自己杀死无数次,也可以在第二天清晨的某个瞬间重新变得阳光快乐。可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在夜晚做了什么——放弃呼吸,感受流逝,死了再死,自埋自葬。蒙着厚厚的一层泥土站起来洗漱,开始新的一天。
好糟糕,电脑开了又关,耳机摘了又戴,突然无声大笑,突然捂脸痛哭,坏透了,这种神经质的挣扎。
喂,你还好吗?
你的列车开到哪儿了?
如果你需要我,就载着我一起走。
我们去一个没有自己的世界。
因为,自我,就是人类的终极刑罚。
梧桐树,都市鱼,三色冰淇凌,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这几个词语,这样就不会忘得太快。
Are you going to tell her about me
No.
Why not
Because…
3
“大叔啊,这风筝真的能飞起来吗?”
我拽着手中的大蜻蜓风筝,甚是怀疑,这完全不对称的结构,一看就不太可能起飞…
而玩具店的老板一脸胸有成竹地保证道:“当然能!我们店里的风筝都能直上云霄九万里!”
“……”
我对自己的物理常识拥有绝对的把握,我不认为这种重量结构不对称的玩意能飞到云霄九万里…
老板又举例子:“不久前有个小姑娘也买了我们店里的风筝,她可喜欢了那风筝了!你们小姑娘不都喜欢这种漂亮的东西吗?”
“……”
我还真不好意思告诉这位一脸胸有成竹的老板——我生理是女性,但除此之外,我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与女生有关的特点,不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个男生。
而且我也不喜欢这种…嗯…外表花里胡哨的漂亮风筝。
我只想要一只能飞起来的风筝…
“小姑娘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就拿着这风筝去放飞试试看啊,”约莫是身为一位玩具店老板的荣誉感在作祟,这位大叔强烈建议我去放一下试试看,“要是真的飞不起来,你给我们退回来,我给你退钱,真是,我们生意人都很讲信用的好吧,你这小姑娘怎么就是不信呢……”
“也行,”我懒得跟这位伟大的生意人较真,我一边付款,一边说,“那我先拿去放一放,祝你生意兴隆。”
巨大的蜻蜓风筝让我成为街头众人的瞩目对象。
而我最擅于把众人的目光淡化为虚无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