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宁忙要去伸手接过,他却先一步稳稳放在桌子上, 大手探过来,把她剩小半碗馄饨的拿走。
小姑娘只能去吃饭团,随后眼前又添一小碗的鸭血汤。
徐砚说:“你偏体寒,豆汁以后三日用一回就好。”
初宁嘴里塞着饭团,脸颊鼓鼓的,只能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徐砚见她唇角沾的都是,随手拿起边上的帕子帮她擦了一下,小姑娘也不客气, 还探着脖子过来让他少废些力气。
男子清润的低笑便在屋里响起。
初宁偷偷拿眼晴瞟他,看到他眼角上扬的弧度,也抿唇一笑。
徐三叔这一笑, 真是如冰雪消融,满屋都暖和起来。先前的沉默若薄冰碎裂,小姑娘开始吱吱喳喳和他说起话来。
徐砚就喜欢她眉眼明媚的样子, 比三月春风还让人觉得柔和,微笑着聆听。
等到用好饭,初宁不经意看到放馄饨的碗都空了,在小丫鬟来拾走碗碟的时候怔了怔。
她还记得她吃剩半碗的呢。
徐砚那头已经喊她:“卿卿,过来。”
她来不及多想,转身‘嗳’一声,脸颊就显出两个甜美的梨涡,彩蝶一样翩然到徐砚跟前。
已经到了十月,南边的天气不像京城,一到十月就寒意逼人。此时小姑娘连薄袄都没有穿,只在外头加了件褙子,显得身形修长纤细。
小姑娘真是怎么喂都不长胖,身量倒是又拔高了些。
徐砚视线落在她裙摆,果然看到裙子下露出来的完整鞋面。
是又长了。
“三叔父?”
初宁被喊来,站在他跟前,他又不说话了,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徐砚收回视线,示意她快坐下,小姑娘这才乖巧坐着,一双杏眸双圆又亮望着他。
眸光清澈如泉,闪动着欢喜。
好像和他说话就十分愉悦似的。
徐砚却没再看她,目光转向落入庑廊的光影说:“卿卿还记得前几个月,你爹爹的来信吗?”
初宁点点头:“当然记得,三叔父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朝中安静了两年,陛下那头显然对你爹爹还有君臣之情。我原本想着我在浙江立些功劳,好借机调回京城,再想办法去给你爹爹洗清先前的冤案,但现在形势又有变动了。”
朝里的事情初宁不懂,她就静静地听。
徐砚继续说道:“中秋的事可能会牵动到京城里头,在这个时候,我多半不能回京去。原本定好在我三年任满期能造好的战船也得拖延,所以我们还要在浙江多呆些时间。”
“卿卿,你爹爹让我给你说亲,徐三叔以前也许过你,要赔你一个如意郎君。你今年十三,翻年就十四了,确实也耽搁不得,你是想要找京城的男儿,还是浙江的?”
他陈述一通,结果是绕到了她的亲事上,初宁愣了片刻:“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任谁突然被提起亲事也会无措,何况她其实没怎么想过嫁人的事,即便是想的时候,也是在银钱方向上的嫁妆上。
这是她唯一想过自己会嫁人的事,会带一些嫁妆,再深的就没有了。
徐砚转过头来,看到小姑娘神色慌乱,瞅到他看自己,忙又把头垂下去。
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有别的。
“杭州有你的外祖家,但总归京城才是你的家,卿卿怎么想呢?”
“我......也不知道。”
小姑娘总算说了完整的一句话,徐砚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指尖划过她发间的缎带,细滑得似她脸颊。
他收回手:“那卿卿好好地想,想好了再告诉三叔父。”
初宁咬了唇,半天才点点头。
徐砚今早来,就是为了说这事。昨夜他想一整夜,他没权利勉强小姑娘什么,现在他也只能站在长辈身份上去为她谋事,至于他的心思......他不会强加于她。
昨夜冒着凉风赶回来的那股冲动,被他强行压在心里最深处,他不能对不住宋霖,去哄骗诱导他的女儿。
徐砚把话说完,站起身来,朝还缩着脑袋的小姑娘说:“裙子都短了,下午我喊人过来给你量身,正好把冬天的衣裳都做一做。我去见见你徐大哥。”
初宁起身相送,他已经快步走出屋子,她就盯着庑檐下晃动的树影出神。
她会嫁人,会过另一种陌生的生活,就好像爹爹被流放,她去了陌生的徐家。她又要再去融入自己不熟悉的人和事中吗?
初宁眼神茫然,就那么站在门半天,一颗心像秋日里落不了的叶,一直在风中飘摇不定。
而徐砚走到垂花门,就遇上了想找借口前来探望小姑娘的侄子。
徐立轩见到自家三叔父先是睁大了眼,然后满脸尴尬。
三叔父怎么回来了?!
还是从内宅的方向来的,是先去见过初宁妹妹?
有种想干坏事被抓包的尴尬,无比的尴尬!
徐砚见着长身立玉的少年,已经快要跟他一般高,眉清目秀,风度翩翩。面容那样年轻,精气神十足。
他沉默地打量侄儿几眼,在对方紧张中拍拍他肩头:“用过早饭了吗,随我来。”
徐立轩被三叔父黑眸盯着看,有种锋芒在背的错觉,忙朝他揖一礼:“三叔父,侄儿已经用过了。”
直身身子的时候,徐立轩发现三叔父已经越过自己,径直往外去。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垂花门,低下头忙跟上去。
三叔父在外边两年,身上的气势越发强盛,威严在眉锋间,淡淡一个眼神便让人不敢生次。
少年亦步亦趋,徐砚将他带到自己的院子,进屋后让他坐。
“你祖母让你来做什么的。”
徐立轩拘谨地谢过才挨着椅子坐:“祖母收到信,十分担心,怕三叔父您受了伤,却没有告诉她老人家。”
徐砚听着‘嗯’一声:“如今你亲眼所见了,我没有往家里说这事,是没必要说。我一切都好。”
“......是。”
“那你来,是要做什么。”
徐立轩才回了一件事,他第二个问题兜头再落下,问得少年双眼发直。
来做什么的。徐立轩心里打了个激灵,他什么都还没有做,就被三叔父看穿心思了吗?
“不、不是,三叔父,我是来求见一位大儒的。上一科和我同参考的南方举子,不少都受他指点过,有金榜题名的,所以侄儿想碰碰运气。”
徐砚对他吞吞吐吐的那一个‘不是’皱眉:“碰碰运气?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你就来告诉我,你是来碰碰遇气?如果考进士能用运气,还要寒窗苦读做什么?!”
自己有说什么吗,他就那么着急解释。
徐砚明白,昨晚的猜想已经变相被证实,这大侄儿前来,果然是别有所图。
“不是的三叔父。”徐立轩也明白自己心虚说错话了,但三叔父似乎没有察觉的意思,只逮着他读书的事训斥。他忙补救:“三叔父,侄儿是想碰碰运气能否见到那大儒。侄儿并未把读书的归到运气之上,若能得人指点,有所进益,就是侄儿的运气了。若是没有,侄儿也不会自此丧气,只会更加用功。”
“还以为你又要白长两年!”
徐立轩羞愧得站起身,朝着三叔父一揖到底:“三叔父教训得是。”
“你要见的可是阮先生?”
徐砚道了一个名字出来,刚才还满脸羞愧的徐立轩当即双目发亮。
“正是阮先生!”
“来得不巧,他远游了,不定何时归来。可能一年半载,你这又要做什么打算?”
刚刚才看到希望,当即就被一个远游的消息给熄灭,徐立轩神色几变,愣纳在地。
徐砚见着大侄子一副受打击的样子,对他暗藏心思的不满到底散去。
还是一心向上的,还能救。
徐砚的目光就再落在他面容上,少年相貌出色,再能高中,徐家下一辈也算是有个皎皎领头人了。
他淡淡地说:“既然来了,住些日子吧。我比不得大儒,但你要有什么实在想不通的,你就写了给我,或者直来问我。”
还有两个月过年,年节前让赶回去就是。
徐立轩失落的心情为‘住些日子’四字又雀跃起来。
徐砚见他精神好一些,挥手让离开,自己也该去衙门了。
哪里知道,听到他踌躇地问:“三、三叔父,我想见见初宁妹妹,可以吗?”
到底是听到这句话,徐砚心神有一瞬的恍惚,眸光淡淡地望着侄子,不知不觉中带了冷与厉。
徐立轩被这种刀子一般的目光看得心头瑟缩:“三叔父!当年的事,我欠初宁妹妹一句对不住,我想亲自跟她说。”
“如若初宁不想见你呢?”
徐砚声线冷如霜雪,直刺得徐立轩脸上发白。
初宁妹妹不愿意见他。
其实他昨晚就想到了,为什么住下来后,初宁不露面,实则就是在避着他。
徐立轩被打击得往后退了两步,一路来满心的期盼碎了一地,扎得他手指都在颤抖。
徐砚神色严肃,见侄儿这般,又有些不忍。
当年的事,确实与徐立轩没有什么关系,自己刚才那样,是心魔作祟。他卑劣的一面在这个时候,居然全跑了出来。
“——罢了,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徐砚扶着椅子站起身,心里居然有了一个无比荒唐的想法,让他对自己都不耻!
齐圳听到三爷说送大少爷回去的时候,探头看了看,发现他面色不太好。屋内光线微暗,显得他脸色苍白。
三爷昨晚吹风,着凉了吗?
齐圳在送徐立轩回院子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少年红润的脸颊。
被三叔父一句话再度起死回生的徐立轩,此时精神奕奕,想着晚间就能见到初宁,笑意止都止不住。
齐圳那天暗道,果然是年轻好,赶了那么远的路,大少爷倒是一点也不见疲色。这样一对比,刚才三爷的精神似乎更不好了,一会请个郎中吧。
徐砚临出门前,被拿着药箱来前的朗中看愣了。
直到被把了脉,说了句要多养神,又开了两贴药,他都有些没回过神来。
好好的,他为什么要看朗中?
齐圳那里却欢喜地送朗中离开,然后喊来轿子,跟着他一道出了府。
初宁自他走后,还在想着嫁人不嫁人的事,趴在炕桌上,像被雨打蔫了的花一样。提不起一点的精神。
绿裳得知前院请了朗中的事,过来跟她说:“姑娘,三爷可能是近来休息不好,齐管事给请朗中,开了两贴药。”
小姑娘霎时紧张:“打不打紧的,药呢,煎了吗?谁看着?”
前院就齐圳一个人办事牢靠的,其它的都不是安成公主留下的老仆人,就是年纪轻干杂活的小厮,她一想更加不放心了。
“徐三叔是又去衙门了吗?他怎么不用过药再走?不行,我得去看着煎药,给他送过去。”
初宁几乎是跳下炕,穿好鞋子就往外走,跟将才判若两人。
汐楠跟在她身后大大松口气。
姑娘总算有点精神了,从刚才开始,姑娘就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在唉声叹气的。
徐砚的院子里果然只有两个年轻的小子在守着门,见到初宁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初宁心里头都是徐三叔生病的事,也不管他们,直接冲进屋子里,一眼就看到放在明间桌上的几贴药。
她看到反倒不急了:“还好没收到别处,还得花工夫找。汐楠,你去拿炉子来,就放在院子里。”
绿裳闻言不用她吩咐,就取了一贴药,跟着汐楠一同离开。
四顺百无聊赖的坐在院子里,突然听到隔壁院子有动静,以为是徐砚回来,再一听竟然是女子的声音。
四顺双眼一亮,咚咚就跑进西厢,朝看书的徐立轩说:“大少爷,宋姑娘好像就在隔壁!”
徐立轩手中的书当即就被他搁下了。
初宁妹妹在隔壁?
是三叔父回来了?
他想站起来的身子又稳稳坐着,三叔父在,他这样冒冒失失过去,不得惹三叔父生气?
四顺见他不动,奇怪道:“大少爷,您不去看看吗?”
“再说吧。”徐立轩又重新拿起书,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主子爷说不去,四顺心里再着急也没有办法,站在门口半天。徐立轩心烦,一句你挡着光给撵了出去。
他又回到院子里,听着隔壁还传出动静,他忍不住好奇,偷偷溜出门到隔壁看了眼。然后又高高兴兴跑回来:“大少爷,好像只有宋姑娘一个人在家,宋姑娘让人拿了炉子,不知道要在院子煮什么。”
原本不准备过去的徐立轩到底按耐不住,终于搁下书本,忐忑往隔壁走去。
汐楠已经拿来红泥小炉,生了火。朗中开的药放在药罐里,初宁坐在小杌子上,手里拿了柄蒲扇,慢慢地扇火。
她全神关注,满心都想着徐三叔是怎么病了,昨天就看他似乎头疼。
是太劳累染上风寒了?
那他昨天还连夜赶回家来。
初宁越想越内疚,都怪她着人去送信。
徐立轩来了就来了,又不能吃了她,而且这里也没有大夫人,哪里有她想的严重。
初宁坐在炉子边,小脸被火光映出一片红晕,像妍丽的桃花花瓣,娇嫩诱人。
徐立轩来到院门口的时候,就看到明艳的小姑娘,眼里就只有她的精致眉眼,粉面桃腮,耳边什么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两年多未见,当初那个怯怯娇娇的小姑娘长大了,安安静静坐在秋景萧瑟的院子里,为这里添了最媚丽的颜色。
他脑海里是她和自己告别时那句也许再也不见,可她何曾知道,她常常入梦来,他不甘心再也不见。
所有的事情与她和他都没有关系,他们并没有错。
他抬脚跨过门槛,神思迷离,离那个思念已久的人儿越来越近。
汐楠和绿裳见到徐立轩进来的时候,想告诉初宁的,但他失常的神色让她们噤了声,犹豫地相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