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片刻时间,他已经来到她跟前,心头激动,语气缱绻:“初宁妹妹。”
初宁听到陌生的声音,惊得抬头。被时间冲淡的面容落入她眼里,像是褪色的画再度被描补,一切记忆都清晰鲜活起来。
她明显受惊地站起身,带倒了脚边的小杌子。
耳边响起重物倒下闷响,她又回过神来,朝他十分工整的福一礼:“徐大哥。”
徐立轩不是没看出她的慌乱,他并不在意,忙伸手想把她扶起来。
初宁先不动声色站直了腰,垂眸望着自己脚尖。
徐立轩手落空,很快收回来,负在身后,到底还是为再遇见她欢喜。
他看了一眼炉子:“初宁妹妹是在熬药吗?给谁人的?”
“给三叔父的。”
她轻声细语,徐立轩为三叔父这称呼还愣了下,旋即就弯腰把小杌子放好,自己坐下朝她伸手要蒲扇:“我来吧,你快到屋里歇着去。”
初宁捏着扇子不动。
他又朝她笑:“我来了,哪里能让你干这样的粗活,我帮三叔父熬药才是合情合理的。”
少年眉眼依旧温和,笑容温柔,跟她首回遇到他的时候一样。时间只为他添了沉稳,其它的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初宁还是没给他蒲扇,而是让绿裳再搬一个小杌子来,坐到离他半臂距离的地方,双眼依旧盯着炉子。
徐立轩见她坐下,沉静从容,竟是没有了以前总是娇娇怯怯的样子。
似乎和他记忆中的性格有所出入。
初宁察觉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侧头,视线轻轻地扫过他:“徐大哥来这两天,可还习惯?”
小姑娘杏眸清亮,嗓音柔软,这样看着,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不过是更漂亮了。
徐立轩目光灼灼,眼眸里就只得一个她,心头怦怦地跳。
“习惯的。”
“习惯就好。”
初宁抿唇淡笑,梨涡若隐若现,举止越发落落大方。
就是她想的那样,她光明磊落,徐立轩又是曾经给到她帮助的人,她有什么好怕、好躲的?
只是她并不知道,徐立轩早不拿她当小妹妹,心中有着热切的期待,情愫深深牵动。
徐立轩望着她的笑颜,心头微酥。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淡淡一笑,他就满心欢喜。
他的柔情从眼角溢了出来,染着年轻的面庞:“初宁妹妹越发|漂亮了。”
他真心话顺口而出。
初宁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垂眸轻笑,带着少女的羞赧:“立轩哥哥也越发俊朗了。”
一句立轩哥哥,将两人因为长辈产生的隔阂打碎,一切都回到从前。她还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对他只有感激,像对兄长一样,对他敬爱。
徐立轩却是心头狂跳,激动得指尖都在颤抖,若不是藏在袖子里,可能就要这么失态。
“初宁妹妹......”
徐立轩想要说什么,初宁却是紧张的站起来——
汤药滚了起来。
她的注意力就全落回熬药上,根本没发现他还有话要说,招呼着汐楠和绿裳搭把手。
徐立轩到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看着她忙碌,刚来时的忐忑和焦虑全都不见了。
他还会在这里住上些日子,自然会有时间跟她说明白。
小姑娘真的长高了,以前才到他肩头,如今亭亭玉立,纤细的身形显出几分玲珑。
她今年十三了吧,明年就十四,再有一年就该及笄。
而他在她及笄那年会再下场科考。
她爹爹曾经是阁老,她应该喜欢才华横溢的男子吧,像三叔父那样,稳重、才貌双绝。所以,他要更加努力。
现在她的事应该是三叔父全权作主,刚才就听她是这么亲近的喊三叔父,如果是他求娶,三叔父该会考虑吧。
毕竟是他侄儿,知根知底的。
至于家里。
徐立轩已经不止一次设想过,他要怎么样才能把心仪的小姑娘娶回家,毋庸置疑的第一条就是他在家中也有说话的权力。
这些都要靠他去努力争取!
年少慕艾,想法总是多美好,徐立轩现在就是那么一个状态。
初宁那头熬好药,让丫鬟装好,拿来食盒要出府。
徐立轩忙跟上:“初宁妹妹要去给三叔父送去吗?我与你一块去吧。”
来到杭州两年多,她没有进过衙门,多少有些心怯。听到徐立轩要跟着,也没多想,点点头。
绿裳去安排两顶轿子,让护卫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府。
衙门里,徐砚正看战船图纸和航海图。
第一批投用的战船吃水比以往的都深,用于远航肯定没问题,但如若倭寇逼近了,吃水量就是个问题。船身笨重,灵活度上就有所减少。
也许该再造一批轻身的战船,但这样一来势必要在配备上删减,既要轻身又要有防御能力,还得有战斗力......三者都要兼顾,太难。
他想得入神,一位小吏跑得气喘吁吁,前来禀报:“大人,外头有位小姑娘说是您的侄女,来给您送药的。”
送药?
徐砚一怔,当即让人领进来。
“三叔父。”
不过一会,小姑娘就探头探脑的出现在他眼前。半个身子在门口,双眼好奇地四处看,见到他坐在中央,杏眼一弯,露出甜甜地笑来。
徐砚朝她招手:“快进来,你送哪门子的药?”
初宁当即应声,拎着食盒跨进门,身后有人影随而至。徐砚在看清她身后跟着的人,笑容一点点收敛。
作者有话要说: 三爷还在暗戳戳要君子,人都杀上来,要跟你提亲了!
徐砚:......有个后妈,要怎么办,在线等,有点急。
第45章
徐立轩看见的不是和小姑娘同一个三叔父。
初宁眼中的徐三叔是眉宇舒展, 温柔似水。落到他眼里的, 只有一个眉锋刚厉, 目光轻飘飘扫过来, 就让人有泰山压顶气势的三叔父。
徐立轩硬生生顶着这股气势,拱手揖礼:“侄儿见过三叔父。”
两人走到一块, 不用问, 也知道是在家中遇到了,就是不知谁先遇的谁。
徐砚看见两人同来,一颗心突上突下,飞天又坠地, 那种滋味咬牙也品不清。清俊儒雅的面庞却实实在在展了笑。
他听到自己声调平和:“都坐吧,怎么都巴巴跑来了。”
初宁对徐砚心里正发堵的事毫无察觉,打开食盒,小心翼翼把还温的汤药端了出来。
她在药碗上盖了油纸,然后用绳扎好碗口,让汤药不能洒出来。
端到他眼前,殷殷地说:“三叔父,我一路来都抱在怀里, 就怕凉了。您快趁还温着,用了。”
徐砚看着药碗,想到早上请朗中的事。他一手端过, 一手将小姑娘往身边又拉了拉:“听到人胡说,就把药端过来了?我什么事也没有。”
“没有事哪里会请朗中,您不能讳疾忌医。”
初宁一个字也不信, 她昨晚见到他一副头疼的样子。说着就走到他身后,再自发帮他揉按舒缓,手指轻轻落在他两侧太阳穴。
小姑娘一言一行里头都是关切,指尖的温暖传到他肌肤上,很奇怪,把他心里刚才那种愤忿就扶平了。
什么灵丹妙药都不比过。
徐砚就不想解释了,自己揭开油纸,抬手就把汤药喝得一滴不甚。
徐立轩站在跟前正不知道要做什么,见此当即把边上的茶捧上,让他漱口。
初宁那头突然松开手,在荷包里又翻出用小方油纸包着的蜜饯,想也没想就塞到他嘴里。笑吟吟地说:“三叔父用这个解解苦味。”
并不觉得苦的徐砚,这瞬间真是甜到心里去了。
小姑娘还想再帮他按摩,他一手抓住她:“别忙了,一会别人路过,还以为我病入膏肓了。”
“您说的什么话!”
初宁瞪眼,气他胡说。
小姑娘杏眼本就又大又圆,这一嗔,眸光若水,潋滟生娇。
徐砚止不住就笑了,手中还是她纤细的腕,一点也不想放开。但他向来理智,刚才就已经失态,被她一通无意识的安抚,所有情绪都埋到了不见天日的暗处。
他不动声色松开她,帮她理了理裙摆:“着急得衣裳也没换,你就没发现你的裙子短过鞋面了?快去坐着吧。”
初宁这才低头一看,真的露出绣海棠缠枝的绣花鞋来。
小姑娘脸上发热,跳着脚似地跑到椅子里坐下,然后屈着膝盖,把鞋子藏得严严实实。
徐砚再度失笑,怎么能这么可爱,像每天早晨都会落在他窗柩上的雀儿。
徐立轩看着两人的相处,自然温馨,三叔父看初宁的目光亦温柔得不像话。
温柔得让他心里有种奇怪的微妙感。
“轩哥儿也坐。”
淡淡的声音响起,徐立轩当即回神,谢过后坐到初宁下手。
徐砚望着相隔不远的少年少女,居然给人一种郎才女貌的错觉。他仍旧笑着,说:“你们俩怎么一块儿来了?”
徐立轩心中一凛,忙又站起身,把怎么见着初宁一字不瞒地说来。
特别是他主动过去,话里话外都暗示着什么。
徐砚闻言定定看着他,神色如常:“你们儿时也常在一块,是没什么好避讳的。”
徐立轩听着却脸颊发热,心中直打鼓,三叔父是听懂了吧,那一句儿时是给他开脱?
正想着,又听到说:“既然都出门来了,卿卿你陪轩哥儿在城里转转?”
小姑娘猛摇头:“不成,我忘记换得体的衣裳了!”
跑来衙门就已经够丢脸的,哪里还能招摇过市!
徐立轩视线就落在她悬离地面一些裙摆,也摆摆手:“不好劳烦初宁妹妹的。”
徐砚笑笑:“那你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吧,等到中午我跟你们一块家去。”
两人应是,徐砚仿佛就把两人忘记了,继续埋头在图稿中。
耳边是小儿女轻声家常话。小姑娘在问徐家的三姐妹如何了,可都许人了,又问老夫人身体,听到一切都好,发出一串清脆的愉悦笑声。
徐立轩也跟着笑,专捡她爱听的趣事说。什么徐立宇偷偷出府喝酒,差点要被二叔父吊起来打,徐立安又干了哪些不靠谱的事,气得他父亲直抖胡子。
好像两人真的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
徐砚听着,眼里什么也没有看进去,所有字和线条都糊成一团,脑海里只有早上他问小姑娘的那些话。
‘你是想要京城的男儿,还是浙江的才子。’
京城的男儿眼前就有一个了。是他自小看大的,品性无可挑剔,又是对她一腔热情......
徐砚闭了闭眼,又想到自己刚才不动声色的减少两下私下接触。
什么在城里转转,他又不是不知道小姑娘现在不方便上街。
真是什么卑劣的手段!
徐砚首回对自己的人品有所怀疑,昨夜碾转之后下的决心都成了笑话!
正是他静不下心来的时候,一位工部官员脚下匆忙而至:“主事大人,船厂那边出事了!捆木头的绳怎么就绷断了,砸伤了不少工匠!”
来人神色焦急,真是天都要榻的大事。
徐砚闻言神色也一变,站起身来问:“怎么能绷断,伤得怎么样!”
“伤着腿的,伤着手的,听说是哎哟躺一片。吴提督前些天还在催工期,现在连先前战损的船都不好修补,一耽搁,所有都耽搁了!”
“跟我去看看!”
徐砚眸光沉沉。
前不久才出了倭寇袭城的事,现在船厂又出事,哪里来的那么多巧合!
是朝里要刮什么妖风,什么妖孽准备要出来作祟?!
他走两步,余光扫到不安站起来的初宁和侄子,停下说:“你们先回家去,等闲不要出府。”
初宁咬咬唇说好,想到船厂离这儿远,快走两步上前:“三叔父,您一定也要注意安全,记得按时用饭。还有药,我回去让人给您送过去。”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叮嘱,徐砚神色微霁,伸手轻轻摸她头:“好,你好好在家。”
徐立轩也想说两句什么,但发现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能说的,就恭敬站在一边目送。
徐砚匆忙离开,初宁和徐立轩按着吩咐打道回府。
“立轩哥哥,下午会有人进府来给我量身,我让他们也去你那里一趟,顺带也做两身衣裳。”
下轿来的时候,初宁想起做冬衣的事。
徐立轩有带衣裳,笑着谢过:“太麻烦了,我自己的够穿的。”
“这处天气和京城不同,估计你带的衣裳一时半会也穿不上的,还是一两身替换着穿吧。”
她坚持,徐立轩也不好再拒绝,笑着应下,要送她回院子。
初宁摇摇头说:“不耽搁你读书才是,这里我熟着,你快回去吧。厨房会按时送过吃食,若你有什么别的想吃的,打发人来跟我说一声就是,千万不要客气,拿这里也要当家。”
时别两年,小姑娘说话已经带着几分当家管事的圆滑,句句叫人舒心。
徐立轩听得心里温暖,眉眼温柔的应下。可是等人走远了,他一琢磨,似乎又有些不对。
厨房按时送饭食,有什么打发人去找她,这是不单独见他的意思吗?
小姑娘轻声细语的,让他光听着声音就神思恍惚,这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钻进了套。
徐立轩想到自己刚才一口就应好的样子,悔得想抽自己一耳光。
真是被迷了心窍,怎么刚才就没听出来疏离!
尽管两人还是跟以前一样说笑,到底还是隔了两年时光,根本就没能回到最初。
徐立轩懊恼丧气地回了屋,把鞋子一蹬,窝床上去了。
迷迷糊糊中,仿佛梦见她裙下的那一双玲珑纤足,在他眼前踩着步子,裙摆飞扬,撩人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