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徐立轩背后霎时就出了汗,眼神惶惶。
这话什么意思?
老人纹丝不动,眼珠子盯着长孙,眼尾是历经岁月的深刻痕迹。
徐立轩对上祖母的目光, 惶恐间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思先一步被人揭开了,在威严的祖母面前,他根本藏无可藏。
他闭了闭眼, 心里有愤怒。
是啊,三叔父放他回京,怎么可能没有准备。
那样还会是他的深藏不露的三叔父吗?
“祖母。”他声音就有些悲凉, “孙儿不该瞒着私心前往杭州,孙儿知错。”
“唔,起来吧。”老人淡淡一声,敲响车壁,朝外头吩咐,“回府。”
徐立轩还在出神,马车已经徐徐前行。他惊疑不定起身坐下。
祖母这就算揭过了?
三叔父是跟祖母说了什么?
他觉得事情不该这样简单,而且不管三叔父说了什么,该说的,他还是要说!
“祖母!孙儿想跟您说初宁妹妹的事!”
徐立轩主意早定,不吐不快,既然都知道了,那彻底说清比较好。
徐老夫人仿佛有预料,声音不平不缓:“你要说自己对她有情,还是想说你三叔父也对她有情。你们叔侄二人,为了一个女子,一个瞒上远行,一个要冒被诟病品行不端。她就真那么好?”
徐立轩闻言心中一凛。
三叔父居然什么都说了!
“祖母,初宁妹妹她......”
“你闭嘴,先听我说。”老人不容分辩的打断他,“她肯定是有那么好,才能吸引到你们叔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我也认为那是个好姑娘。可她若引得你们叔侄成仇,在我眼里,再多的好都只会变为恶。”
“你想娶她,你三叔父也想娶她,那你问过她想嫁谁吗?你和我开口,是想告诉我她的好,还是想告诉我,你非她不娶,以此威胁?”
徐立轩被连着几问问得心里茫然。
他想娶她没错,可她想嫁谁?
徐立轩就想到冤枉她的母亲,手猛然一颤。
徐老夫人此时又说道:“但不管你们谁想娶她,她现在已经在我眼中成了恶人。而她成为恶人,有一部份要归功于你,另一部份归于你三叔父。”
“祖母!这事与她无关!”徐立轩慌了,听懂了祖母的意思。
“对,她多无辜,无端被你搅了平静的生活。而你现在也只想着把人得到手,完全没有考虑过她的处境。回到家中,第一不是事长辈安心,反倒是到我跟前来争风吃醋。你究竟是想得到她,还是想毁了她?”
“祖母!”
他怎么可能会想要毁了她,那样一个令人心疼的人儿,他想护着都来不及!
“你知道你三叔父信里怎么说的吗?”老人不理会他投来的哀求目光,“你三叔父说,卿卿年少懵懂,是儿心魔作祟,情不知何起,若要割舍,必如皮骨剥离之痛。不奢母亲大人成全,只求母亲大人深明大义,卿卿无辜,莫因此对其弃怜悯之情,、祖孙之情,皆儿之罪孽。”
“你三叔父字字为她开脱,甚至未敢提求娶一字,顾及的是什么?是你三叔父怕毁了她!也怕毁了你!所以你现在告诉我,你是不是还要和我求娶她!”
徐立轩被祖母最后的厉声吓得整个人一抖,险些连坐都坐不住:“我......我......”
老人此时长叹一声:“你们各自大了,都有心思了,我也管不着了,等过几年,眼一闭,更加不用管了。”
“祖母!”徐立轩跪倒在老人身边,哀哀地叫一声,什么要娶初宁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一路来的决心,在这瞬间都被冲垮。
他从来没想过,这样会害了初宁,他不过是喜欢她。
“你母亲那里,宁可上吊自尽,都不会叫你娶她的......”老人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无数的劝说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那难道我就要将喜欢的人拱手相让吗?您劝我,是同意三叔父娶她了吗?!”
徐立轩扑倒在她脚边,额头抵着她膝盖,声音低哑绝望。
徐老夫人目光虚虚地看向远方,但哪里有什么远处,被厚厚的帘子隔挡着,什么都看不见。
她闭上眼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能同意谁?只能让她当这恶人了。”
小姑娘如若懵懂,不管嫁了叔侄哪一个,这家都完了。
她们徐家已经有一个不懂和丈夫同舟共济的媳妇,难道还要再添一个只懂躲在丈夫羽翼之下求庇佑的媳妇吗?
所以,让小姑娘当个恶人吧,她也当个恶人,看看小姑娘到底哪点值得儿子句句维护。不是才十三吗,她也还能活着看个几年的。
徐立轩仍发怔地跪着,他祖母是谁也不同意吗......或者这比同意三叔父强一些?
他听着车轮碾过石板地的声音,初宁的面容在脑海里越发清晰。
***
初宁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先是把自己的箱笼收拾好了,又跑到徐砚那里,帮着给他打点。
穿的、用的、甚至连他平时常翻的书,都要全部带走。
徐砚坐在炕上,靠着石青色的迎枕,瞧着小姑娘像春日里的彩蝶一样,一会扑这儿了一会飞那处了。看得简直要眼花缭乱。
他终于看不下去了,在她经过身边的时候,抬手就拉住人,扯到身边坐着:“别忙活了,你这是要把所有东西都搬回去吗?这一只船,还能够吗?”
光是衣裳就收了七八箱。
初宁不赞同地说:“我们回去路上得走小半月吧,回到京城怎么着也得住小半月吧,再回来呢?这些时间加起来,不多备些,怎么能够。”
“所以,你是准备一路走,穿一件扔一件?不然,我能换得完这七八箱的衣裳?”
哪里就一路走一路扔!
“您可不能这样败家,您又忘记当年吴世子来要帐的事了?您还得留着银子,以后贴补儿孙呢!”
小姑娘义正言辞的,徐砚真被她打败了。
他再败家也没有她这样金玉养着,光是花她身上的银子,一个月的就都够抵这七八箱衣裳了。居然还敢提她以为的误会。
他真不该接那五百两银票的,这事怎么都揭不过去了!
但他又喜欢她事事操心,都操心到他儿孙上头了。徐砚就随手撩了她肩头的一缕秀发,握在指间把玩,挺认真地说:“左右你要贴补我的,我还怕儿孙没得人贴补吗?”
初宁闻言瞪大了眼,徐三叔又在和她扯歪理!
她一把抢回自己的头发:“我还得管您一辈子不成?!”
徐砚眼角就微微一挑,啜着笑,眸光温柔地看她,比三月春风还要和煦。
他不说话,笑意中藏着什么,眼神里也藏着什么,莫名就让初宁心头一跳。再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脸颊上就一点点升起热度,被他朦朦胧胧的暗示撩拨得口发干。
初宁蹭一下站起来,伸手拿了炕几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在徐砚坐直身子,给她再倒茶的时候却转身就跑走了。
徐砚看着手中的茶壶,沾有淡淡胭脂的茶杯已没了主人,轻柔的笑声就从他唇间溢出。
他可什么都没说有,全是她自己说的。
初宁跑到屏风边上,假意在给他理箱笼,听到他的笑声,脸颊越发滚烫,到最后只能用手捂住。捂住了嫣红的脸颊,却捂住不住那因悸动而怦怦乱跳的心脏。
徐三叔他......果然是喜欢自己的吧。
小姑娘害羞得躲到一边,徐砚也只好再靠回迎枕,随她折腾。齐圳进来,就看到自家三爷闲闲的坐一边,初宁忙里忙外的情形,心里就啧一声。他们三爷心眼儿真坏,也不怕小姑娘累着。
“三爷,近来魏家探子有异动。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魏大老爷在查什么,怕我们上回拿帐册的途径被发现,就盯紧着。结果发现,是魏老太太在查无名居的上任主人,而且是查到庆贤大长公主头上。魏老太太这阵子去了三回安溯伯府,庆贤大长公主是无名居上任主人这事,是先从安溯伯府那老夫人传出来的。”
齐圳凑到徐砚耳边,低声把最新得到的消息告诉他。
徐砚听到庆贤大长公主的时候,眉头皱了皱:“那老夫人不是说向来糊涂,不记事?这倒记起来了?”
庆贤大长公主早年就和亲到土默特部了,生了如今的土默王,老人要是见过她,那得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而庆贤大长公主是和他祖母一辈的人,现今圣上的嫡亲姑母,在和亲前还曾嫁过人。
齐圳也将信将疑:“我也不敢言定,但这话绝对是从安溯伯府传出来的,也许庆贤大长公主也来过杭州吧。”
来过杭州。
徐砚瞬间就坐了起来,深幽的双眸看向还在忙碌的小姑娘。
李老夫人上回错认小丫头为宫里的贵人,是因为小姑娘确实长得与她认得的贵人相似?
庆贤大长公主是无名居上任的主人,又隔着魏家一条胡同,魏老太太突然查起。徐砚想起魏老太太骂初宁生母是野种的事,一个令他惊骇的猜测就浮现在脑海里。
庆贤大长公主是初宁的祖母?!
生了初宁的母亲,留下孩子在魏家,然后离开了杭州,去和亲了?!
徐砚推算了下时间,发现时间确实吻合。那个时候庆贤长公主已经独身了,十八岁左右的年纪,他能推算出来,是因为庆贤长公主在二十岁时和的亲。
这是本朝大纪事,庆贤长公主的和亲换来我朝与土默特部长达几十年的和平,他先前在翰林有参与修书,记得十分清楚。
按那个时间来算,魏老太爷应该是娶亲的年纪。
徐砚站起来,朝小姑娘方向走了两步,然后脚步又停下了。他深深吸一口气,眸光闪动不定:“你继续派人跟着魏家探子,看他们查得是否确实,你也想办法打听李老夫人是在什么年纪见过庆贤大长公主!”
如果是真的,安成公主待小姑娘好,并不是因为和宋霖有私情——
而是因为小姑娘其实要喊她姨母!
作者有话要说: 徐砚:emmm,我真要吃一辈子软饭了?!
第56章
离回京的日子就剩下三天了, 初宁已经把家里上下都打点好, 窝在徐砚屋里看书。
即便知道要回京, 徐砚还是叫人把地龙烧上, 说怕炭火熏了她。
总之怎么都不愿意委屈了她,事事都要做到最精细。
离出发的日子越近, 徐砚也忙得只有下午才会到家来, 用个饭就到书房抄抄画画,偶尔会让初宁搭把手算个帐。
初宁觉得自己最近什么本事都没长,帐倒是算得越来越快。
今日徐砚仍旧忙到日落时分才回来,齐圳手里抱了一堆卷宗, 他首回没进屋找小姑娘,而是又一头扎进了书房。
初宁听到动静,开了窗子去看,只看到他一片青色的袍角消失在书房门口。然后书房门被关上,窗子也关上。
这是有重要事?
她想了想,把窗子又关上,吩咐汐楠去厨房加一道羊肉锅。
在杭州羊肉少见,比京城贵出许多, 初宁倒不太爱吃,倒是徐砚难得对这有口腹之欲。家里即便准备,也是特意为他做的。
想着他近来又忙碌, 初宁就着人预先多买了,就是拿来给他滋补身子的。
徐砚那头带回来公务继续在书房整理,齐圳按着时间翻手上卷宗, 看到有疑点的地方就会报给他。
“三爷,明德十九年报废的战船,这上边写的是全年二十余艘,并没有实际数量。”
二十余艘。
徐砚对这个余字瞬间就皱了眉头:“明明在我来之后,这个余换了定数的,怎么又成了一个大概,你再翻翻。”
他经手的事情,他知道,这些都是他上任的时候重新清查后写下的卷宗,明明是二十六艘。哪来的余字!
齐圳闻言再翻,上任主事的手里记录的也是个余字,再往年还是个余字。然后又翻到去岁的,仍是一个余字。
不管损耗多少战船,后面的数字都用了一个余来替代。
齐圳越翻越心惊,把卷宗都给他看,徐砚照着一对比,果然都被人再篡改了!
这东西放在工部,他亲眼看着写好入档,居然被改了!
如果不是他发现提督府那里战船商用,他也不会想到翻归档的这些东西,因为他自己手上另有一份简略的记录。平时查核,他都是在比对手上的,然后再着人对比归档记录,重新更正一份。
徐砚就把册子贴近的看,用烛光对着装订的缝隙细细分辩。
“有人换了页!”他啪一下,把手中的册子丢到桌案上。
上个月他才看过查阅过一部份卷宗,那时上头还是字数,结果短短半月就被换了?
如若他在回京前不查看,肯定不会发现,等回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晚了!
齐圳闻言脸色变了变,去把册子拿过来细细的看,果然是有换页的痕迹。
“三爷?这是针对您的吗?”
肯定是针对他,但又赶在这个时候。
只要他查,不就暴露了吗?!还不如在他离开后换。
这事办得一点也不高明!
徐砚垂眸略思索,想到先前的主事卷入贪墨案,差点再连累太子。
如今是那个人又在故技重施?
徐砚知道自己陷入和先前不得与人狼狈为奸的主事一样境地了。
为什么......徐砚倒是不慌,沉思着,指尖轻轻点了点桌案。
上任主事似乎是快任满的时候出事,那个时候又是皇子们斗得很厉害的时候,对方拖他下水是为了给太子泼污水,如今针对他看来也差不多了。
徐砚思定,站起身:“把东西都收拾好。”他自己理理袖袍,直接往外走。
齐圳面上一喜:“三爷想到解决办法了,还是知道是谁人下套?”
“没有。”
青年脚步依旧从容,打开房门,寒风一下就吹了进来,桌案上的卷宗被吹得哗哗响。
齐圳被噎了一下,那这是什么意思,不管了?
徐砚倒还真是不管了,管这些做什么,那人要是想在威胁他或让他卷入浑水,肯定要露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