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夫人真是恨铁不成钢。
那顾镜虽相貌出落的好,可家底真是一穷二白。据顾镜说,他家里早年遭了匪盗,家人统统被一把火烧死,自己流浪要饭了许多年。十五岁时,恰遇上不破关征丁,他就仗着识过几个字、又有点力气,入了军队。
这等身份,真是穷酸的说不过去了。
可霍家呢?
在不破关自是不必说,就算到了京城,那也是一等一的名流。霍淑君才刚刚到天恭国女儿议嫁的年纪,京城的议婚书便刷刷地送来。那一个个的,可谓是抢破了头。就算是那群公子哥儿从不曾见过淑君,也争先求娶她。
顾镜与霍淑君,那便是天上地下、云泥玉暇!
霍天正见夫人生气,眼光瞟了瞟,劝说道:“顾镜有什么不好的?我当年不也是从最底下混起!若是嫁给顾镜,那就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看你是乱点鸳鸯谱!”霍夫人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也不瞧瞧顾镜的家世如何穷酸!”
“夫人,你可别说。”霍天正认真道,“依照我的眼光,这顾镜定非池中之物。当日我提拔他,便是觉得他定能大有所为,指不准便能盖了我如今的军功。”
“什么池中之物,不过是个落魄穷小子罢了!上回你夸那江亭风,也是这般说的。‘池中之物’就这么不值钱?”霍夫人很不满,又痛斥了一顿自家夫君。
泄愤完毕后,她眼珠一转,登时就有了主意:让那顾镜早点娶妻,也省得淑君日日记挂着那家伙。
就是不知道,谁愿意嫁给这个穷小子呢?
***
江月心与顾镜在鹤望原上待了近半月,累瘦了一圈,这才回了不破关城来。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关城的天便已经很热了,催的人直想脱了外衣去井边洗脸。
“阿镜,你说呀,那些大燕的探子是怎么混进关城来的?”江月心牵着马,走在关城的街上,有气无力地问顾镜,“哎,热死我了。”
“还能怎么混进来,走进来。”顾镜答。
“日日都有人在城门口巡逻,怎么走进来?我看是飞进来。”江月心百思不得其解,“当日我们去入春楼捉他们,竟然还能从你手下跑了一个!这可真是长了翅膀。”
一提这话,顾镜的脸色就很黑,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江月心吓了跳,想起顾镜平日里的骄傲劲来,心知是这话戳到了他的自尊,连忙补道:“都怪段千刀,窝藏探子不说,还通风报信!”
两人到了霍将军门前,却蓦然见得王延守在门口。
“小郎将回来了?我等候已久。”他笑得如沐春风,伸手便上来娴熟地接了她手中行囊马鞭等物,还递了个水袋,温柔问道,“累不累?先去歇会儿也不迟,我让霍将军候着你。”
江月心&顾镜:……
江月心满面古怪。
王延这副温柔翩翩的模样,真是让人不想歪都难。可王延没道理这么做啊!他不是有个心心念念的朱砂痣、白月光么?凭什么对自个儿这么好?
江月心想了想,心底有了个答案。她凑到顾镜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啊……”
“什么?”顾镜瞥她。
“王先生他是不是这里……”月心敲了敲脑壳,愈发小声了,“这里坏了?”
顾镜:……
“我看是你脑袋坏了。”顾镜冷笑。
“你怎么这样!”江月心巨委屈,“你胳膊肘向外拐!”
“替你说话,才叫胳膊肘向外拐。”顾镜又冷笑。
江月心努力思考了下顾镜的胳膊肘到底是朝里还是朝外拐,却发现她根本想不清楚这个问题,于是干脆亲自上手,拐起了自己的胳膊肘。
王延却不看她脸色,依旧笑得淡淡。他生的好模样,又是一副清隽气质。饶是江月心发了誓不再欢喜他,还是被他的容貌给吸去了目光。
“别看了!再看也不会长花。”顾镜拽她手臂,朝霍将军书房里扯,“走了,难不成你还真让大将军等你不成?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进书房去了。
霍夫人恰好领了丫鬟出来,看到这一幕,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她问身旁的丫鬟:“哎呀,小郎将是不是和顾镜一起长大的?”
“回夫人,虽算不得‘一起长大’,但仔细一数,两人认识五六年还是有的。”丫鬟答。
“这样啊……”霍夫人慢慢地笑了起来,“我记着小郎将是没嫁人吧?”
“没呢。从前有个未婚夫婿,是京城的谢家公子,小郎将嫌弃人家不好看,让左军将军退婚了。”此丫鬟的消息很灵通,嘴巴更是利索。
“哟!谢家的公子还不要?”霍夫人很是咋舌,“江亭风竟还真去退婚了?要是闹到陛下面前,那可就惹人嫌了。那新陛下最是重情义,人又文绉绉的,难对付的很。”顿了顿,霍夫人勾着唇角,慢悠悠笑道,“我瞧着小郎将和顾镜匹配的很,你说,是也不是?”
“夫人慧眼,怎会看错?”丫鬟连忙奉承。
霍夫人心满意足,领着丫鬟施施然地去了。
***
江月心在霍天正面前领完了事,就到了自己的营房。虽只去了鹤望原半日,公务却也堆积如山,不过多是些城内巡勤的小事儿,处理起来倒也快。
令她不适应的,是王延在旁端茶递水。
“小郎将,我替你磨墨。”
“小郎将,可要歇会儿?”
“小郎将,外头风光正盛,若是出去转转,也算不错。”
“小郎将,喝茶。”
王延将茶盏搁在她桌上,慢悠悠地替她掴着茶叶沫子。他撩着袖口,露出一截手腕,修长手指提着薄瓷杯盖,似件漂亮珍宝。
“这茶……”江月心欲言又止,“很贵吧?”
“是。”王延直白地答了,“五云白毫,你喝一口,便是十两银子。”说罢,便透着茶烟挑眉瞧她。
“一、一、一一口十两银子?!”月心微惊,立刻摆摆手道,“我喜欢喝酒,糙酒!不喝茶!”
“既你喜欢喝酒,那我就遣人出去打酒。”王延答得行云流水。
江月心面色古怪。
“王先生,你是不是有求于我?”她想通了,“说吧,是想让我给你介绍不破关里吃喝玩乐的地儿,还是替你引荐几个将军?”
王延失笑。
顿了顿,他道:“我不是你的副官么?自然该对主子好些。”
江月心:……
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做、做我的副官,很累的!”江月心有些别扭,开始口不择言,“看到顾镜了么?他从前很壮实的,身上俱是大肥肉。因为做了我的副官,便瘦成如今模样了,都是被我折腾的。”
“无妨。”王延面不改色,声音很温和,“被你折腾使唤,似乎也是挺不错的。”
江月心:……
怎么回事!何方妖孽!
“那,那我真的折腾使唤你了……?”江月心试探着问道。
“请。”王延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你过来……给我捏捏肩!”江月心随口胡说,“要是力道不对劲,我就把你赶出去晒太阳!”
王延很顺从地到了她身后,慢慢将双手落在了她肩上。
他虽然看着瘦削,但力道却也是有的。捏起肩来,似乎挺像是那么一回事。
江月心歪着脑袋,暗觉不妙:竟还挺舒服的。
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要去褚姨姨面前汪汪叫着,承认自己是只小狗崽了!
“小郎将少时,可有过玩伴?”王延忽然开口问。
原本心思飞在天外的江月心,身子忽然僵住了。
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却足以叫她笑容消逝为无物,整个人的活力瞬时被抽空了。
她淡了神色,道:“有的,只不过后来都散了。”
“散了么……?”
男人说着,修长手指撩起她耳旁的一缕发丝,漏出她那枚红色的小弯月来。他眸光低垂的模样,透着春拂冰融似的温柔。
江月心在发呆,没发现他在做什么。于是,他趁机将这缕发丝托至唇边,轻吻了一下。
嗯,是甜味的。
作者有话要说: 心心:看到顾镜了么?他从前很壮实的,身上俱是大肥肉。
顾镜:????
陛下:【打量顾镜,陷入沉思】
顾镜:你别拓麻信啊!!
第17章 棋局(一)
王延问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问题,江月心其实是不大高兴的。
阿乔的事儿,对她来说就像是一道伤疤。得捂着、养着、盖着,才能不泛起痛来。若是有人提起,那便是和揭开了她的疤似的,难受得很。
迄今,她还能回忆起当年的晦暗——满城皆在庆贺二皇子李延棠还朝,只有她,把自己关在房里茶饭不思。那滋味,别提多落魄孤寂了。
她没怎么认真回答,也希望王延不要多问。可王延问完了这奇怪问题,竟还问了个更奇怪的问题——
“小郎将,听闻你哥哥替你推了谢家的亲事。那你可想过……将来,嫁给如何男子?”王延扣着她的肩,低声问道,“若当今陛下要要娶你,够不够格?你可愿?”
江月心:?
她嗤笑一声,眉目冷厉:“当今陛下?那我是绝对不会嫁的。”
王延沉默了。
异样的安静后,王延轻笑了声,问:“……小郎将是看不上当今陛下?听闻那陛下可是生的一表人才,又有满腹才华。”
“非也。”江月心敲敲桌子,慢悠悠道,“陛下么,总归是要娶妻纳妾的。这天恭国开国以来,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本郎将有点儿脾气,不喜和其他人分享夫君。纵使他再有一肚子书文,只要他是要纳妾的,我便不稀罕。”
“哦?”王延又问,“若是陛下……愿意只娶你一人呢?”
江月心朝他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王先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做甚?”她甚是警觉,模样像极了狐狸,“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小心我俩齐齐掉脑袋!你得知道,那头的霍将军可是和陛下关系好得很。要是这话传到京城去了,怕是我俩都得死。”
王延内心道:是啊,霍天正当然和朕关系好的很了,当年握着朕的手教练字,关系能不好?
“我不过是问问罢了,小郎将莫气。”王延停下了手,道,“喝口茶,忘了这事儿。”
此时,外头有军士来喊江月心,道:“霍大将军传了令来,请诸位将军去议事呢!”
江月心听了,一头雾水:这不才从霍将军那儿出来,怎么又要去了?是不是传令者搞错了?
她虽心底迷惑,但不敢违背霍天正的命令,当即搁了纸笔,辞了王延,牵马朝将军府去了。可到了将军府,那传令的小厮又是一脸莫名。
“哎呀,霍将军只请了赵祥将军来,没要小郎将过来呀!”小厮赔笑道,“定然是那几个蠢钝的奴才搞错了,这才惊动了小郎将。”
江月心不由内心道:我就知道。
她本想就此打道回府,一旁花廊的帘子一掀,露出个丫鬟的俏丽面容来。那丫鬟朝江月心行个礼,笑眯眯道:“小郎将来都来了,不妨进来坐坐?咱们夫人呢,想给你介绍一桩大好事呢。”
江月心得罪不起霍淑君,更得罪不起霍夫人,当即喊了声“姐姐等我”,便抬脚跟着丫鬟去了。
花廊的帘子一落,院子里头一片静默无声。
好一阵子,被点名传唤的赵祥才满面肃色地来了,与小厮打了声招呼,进了霍天正书房。书房里一片寂静,香炉里细烟袅袅。案上搁了一册子书,一副凌乱模样。
霍天正沉着脸,道:“阿祥,你坐。”
赵祥听到霍天正这样亲昵唤自己,顿时一凛,心知霍天正必然要交代正经事情了。
霍天正摊开一卷薄薄地图,那地图上的正是古来必争之地,鹤望原。他以朱砂墨点了笔尖,慢吞吞在图上圈画了一阵,问:“阿祥,那个逃掉的大燕探子,后来抓着没有?”
“捉住啦。”赵祥操着自个儿家乡口音,回答道,“昨日刚回禀给您,吞药至杀啦。”
“哦……对的。”霍天正蹙紧浓眉,叹一口气,“我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大好了。”顿一顿,他搁下笔,以粗糙手指掠过未干的红圈,淡淡道,“……小郎将回关城的当夜,鹤望原又被突袭了。应当是大燕人干的。”
四周静了下来,外头的鸟叫声啾啾的,透着轻快。可这快意,却是渗不到书房里头来的,这书房里只有一片死寂。
赵祥满面凝色。
“探子捉了,人都死了,可消息还是走漏了。”霍天正慢悠悠抬起眼皮,眼珠子里透着一股子鹰鹫似的锐利,“阿祥啊,不破关城里……有细作。”
赵祥思忖一阵,慢慢地点头。
难怪霍天正只喊了自己来。
这等密事,也唯有跟着霍天正最久的自个儿,才最适合商议。
霍天正掀起那副鹤望原地图,露出一封已黏好了口儿的信来,信封上并无封题,一片芦花似的雪白。他以四指压着信,慢慢向前推,探出半截桌案,口中缓缓道,“把这信,密送到鹤望原上,交给亭风。”
赵祥接了信,应声说是。
“我要做个局——做个让大燕人一头栽进来送死的局。”霍天正靠在太师椅上,身躯似山一般,面孔透着一股子沉沉的威厉,“此事,只有三人知道。你,我,江亭风;此外,决不可再多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