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恪忙拦住薛明笑问:“这可是大事,按理太后不会不见,太后是不是身子不好?还是后宫中有什么烦心事?”
“镇国公猜对了一半。”薛明小声说道,“太后身子挺好的,就是有些心烦。”
荣恪往他袖筒里塞一对银锞子,薛明客气笑道:“谢镇国公赏,不过呢,小的不是冲着这赏赐,是冲着镇国公是太后器重的人。是这样,皇上昨日读了首诗,里面有一句,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午膳的时候,皇上向太后问起生母,太后就命人拿来起居注,不想有关皇上生母的记录,一个字也没有。昨夜里皇上又问起,太后先拿几句话哄住了皇上,今日早起的时候,皇上突然就哭了,说自己是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连个生母都没有?皇上一向跟太后亲近,听太后的话,今日却哄不住了,闹了一上午的脾气,也不去读书,跑到福宁宫关着门生闷气,太后进宫时间短,知道的少,特意搁下手头政务,回后宫挨个跟几位太妃问话,估摸着这会儿正在畅安宫惠太妃那里。”
荣恪悻悻然,垂头丧气出了宫门。
惠太妃正和静太妃闲坐,听闻太后驾到,不紧不慢起身出门相迎,行礼下去笑道:“太后大驾光临,妾这儿蓬荜生辉,太后还是头一次来妾这儿吧?太后忙啊,先帝在时,每日里去荣华殿忙着读书,如今呢又忙着……”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温雅打断她啰嗦,径直往里。
进去坐了上座,屏退了众人,看着二人说道:“静太妃也在,我就一起问吧。皇上的生母,就是先皇后身边那位宫女,你们都见过吗?”
静妃闻听迅疾低了头,蚊子哼哼一般说道:“妾没有见过。”
“没见过,谁也没见过,恐怕也就先帝见过,永宁生下三天后,先帝抱着一个婴儿进了丽妃的临华宫,说是皇后身边一位宫女生的,生下来就难产死了,丽妃忙接过去哺喂。先帝那么说,我们自然也跟着那么说,心里有疑惑,谁也不敢去问,就连丽妃也不敢。”惠太妃说道。
“心里有疑惑?什么样的疑惑?”温雅问道。
“那会儿皇后住坤宁宫,娘家都没人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身边就剩了两个从娘家带进宫的老姑姑,还有两名老中官,连个大宫女都没有,先帝从不靠近坤宁宫半步,怎么可能跟皇后身边的宫女生下皇上?要我说,是先帝跟宫外什么野女人生的,寡妇或者贱奴,反正就是不能带进宫的女人。”惠太妃推测道。
“也许,是抱来的孩子?”静太妃小心翼翼说道,“惠姐姐和丽妃生的都是公主,先帝着急有子嗣,那会儿不是说先帝活不过二十八吗?那年先帝正好二十八,总得有个儿子传承帝位。”
“放屁,皇上五官和先帝不像,可那身形和先帝一模一样,瘦高个四肢修长,走路的姿势都和先帝一样,是先帝亲生的,不会有错。”惠太妃啐一口静太妃。
“反正脸不一样,至于身形嘛,孩子还没长开,那能看出来一样还是不一样。”静太妃坚持自己的观点,“我看是惠姐姐思念先帝,瞧着院子里的青松白杨,身形都像先帝吧?”
“那你呢?去福宁宫里偷一个先帝的枕头,夜里抱着睡觉。”惠太妃反唇相讥。
“我那是拿,怎么就是偷了?再说了,那枕头本是一对,另一只呢?”静太妃不甘示弱。
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温雅听得哭笑不得,颇为无奈。
这时柳真在外小声道:“丽贵太妃来了。”
瞧见丽贵太妃进来,惠太妃和静太妃停止了争吵,惠太妃说道:“先帝疼她,什么话都跟她说,太后还是问她吧。”
丽贵太妃一听,摇头道:“我也是先帝抱来昕儿的时候,我才知道此事,之前从没听先帝提起有宫女怀孕的事,就问先帝孩子的生母呢,先帝说难产死了,我觉得孩子怪可怜的,又是先帝独子,就抱过来自己哺喂,别的也没敢多问。”
温雅叹口气:“皇上闹着要找生母,哄也哄不住。我找来起居注看了,没有皇上生母的记录。你们说说,该怎么办才好?”
“问问延平吧。”丽贵太妃说道,“他们兄妹两个感情最好,延平应该知道。”
知道延平与翟临的往事后,温雅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她,本想着暂时不要见面,为了皇帝,也只能如此了。
打发去的人回来说大长公主去了白衣庵,今夜里就在山中住下,明日才回来。
夜里特意让小皇帝住宝慈宫,对小皇帝说道:“我问遍了后宫,都不是太清楚,你延平姑姑肯定知道,明日她一回来就进宫,到时候我们一起当面问她。”
小皇帝眨巴着哭肿的眼:“母后,我是不是捡来的?”
“那不能够。”温雅断然说道,“你可是皇帝,九五至尊真龙天子,怎么能是捡来的?快睡吧。”
摩挲着小皇帝,待他睡得熟了,才出来回自己寝室,走着回头问柳真:“柳姑姑,今日可有大臣求见?”
“薛明说镇国公来过。”柳真忙说道。
温雅嗯了一声:“明日是不是有空见他,要看延平怎么说,昕儿那儿能交待过去才行。”
第28章 分忧
次日一大早,延平就进宫来了。
见了温雅忙说道:“昨夜里冯茂找到白衣庵去了,我们连夜回来的,这孩子,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温雅打发人叫了皇帝过来,延平忙过去一把搂在怀里,小皇帝挣脱开了,延平手搭在他肩头笑道:“皇帝知道问起自己的生母,可见是长大了,姑母听说后心里很欣慰。”
说着话给温雅使个眼色,小皇帝一头扎进她怀里哇一声哭了:“都说我不懂事,说我胡闹,我怕母后不高兴,可是我忍不住想问。”
“想问就问,你母后没有不高兴,只是她进宫时间短,好些事不知道,没看到吗?放下手头政务,进后宫挨个给你问,又命我尽快进宫,不巧的是,姑母昨日到白衣庵去了,白衣庵皇帝也去过,记得吗?”延平拉他坐下,搂着他笑问。
皇帝止住哭声,点了点头。
“白衣庵有位太妃,贤太妃,如今该叫祖太妃了,待你特别慈爱,可记得吗?”延平问道。
皇帝嗯了一声:“记得,父皇说皇祖母去世后,延平姑姑养在贤太妃宫中,贤太妃对父皇也很慈爱,父皇说心里当贤太妃是亲娘。父皇说要对贤太妃好,我要封贤太妃做太皇太妃。”
“祖太妃不在乎那些,她说了,只要皇帝吃得香睡得香长得高长得壮,好好读书习武,她就高兴。”延平对温雅道,“雅雅没听说过贤太妃吧,我父皇驾崩后,她就自请搬到了白衣庵带发修行,她听说雅雅做了太后,十分好奇,说是有缘的话,倒想一见。”
温雅点头说好,又笑着指指皇帝:“没说到正题,眼巴巴等着呢。”
延平哦了一声,笑对皇帝说道:“姑母年纪大了,有些啰嗦,这就说到正题,皇帝的生母是贤太妃身边一位宫女,叫做彩屏,原来是服侍先皇后的大宫女,先皇后被囚禁后,她去了贤太妃身边,你父皇每次去看贤太妃,会在白衣庵住几日,常常是彩屏侍奉,彩屏生得好看,性情也柔顺,后来就有了你,你父皇本要带她回宫,可她惧怕皇后,不愿意,就留在白衣庵,生你的时候难产去世了,你父皇把你抱回了宫中。白衣庵中供奉着你生母的牌位,是你父皇亲手所立。”
“为何没有追封?”小皇帝问道。
“彩屏是个孤女,性情淡然无争,她不愿意受封,她只求你父皇挑选贤德的妃子教养你。”延平两手握住他肩,“你父皇觉得愧对她,不愿提起。”
小皇帝点了点头,起身走到温雅面前,低头说道:“母后,是儿子错了。”
“问问自己的娘有什么错,母后也为你着急,可母后知道的太少。”温雅搂他在身侧,“过些日子,你去趟白衣庵祭奠你生母,再向祖太妃问问她的事,生辰啊喜好啊,要是能有画像就更好了。可好吗?”
小皇帝说好,靠在她怀中吃些点心果子,喝几口茶说道:“母后,我读书去了。”
“去吧。”温雅打发柳真陪着,又嘱咐道,“让崇福他们小心伺候。”
看着小皇帝蹦蹦跳跳走了,这才放下心。松一口气看向延平。延平摇着头笑:“皇帝太机灵,只怕以后会惹出各种麻烦,雅雅你多费心吧。”
“只靠我怕是不成,你也做我的左膀右臂才行。”温雅微笑看着延平,粉面桃腮无忧无虑,只要她如今过得好,翟临的事就让他过去。
可没想到延平会主动提起:“我进来的时候瞧见翟冲了,他竟然跟我行礼,吓了我一跳,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经过太后规劝,他想明白了,日后要在心里当我做嫂子看待。是不是吕太昌进宫说了什么?”
温雅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延平垂了眼眸,睫毛颤颤得发抖,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好半天才说道:“是我逼着国舅家的二公子逃婚的,他是皇后的侄子中最出息的一个,被当做未来的皇帝养大,我派人杀了他,然后告诉了太后,太后气得一病不起,太后死后三年,哥哥灭了后党,可我不想放过皇后,我每天都去坤宁宫折磨她,她再也没法高高在上,她像疯妇一样跳脚骂人,可她不肯承认设计陷害翟临,她一日不认我就一日不放过她,哥哥劝过我,我听不进去,就那样煎熬了四年,那年昕儿两岁,能自己跑动了,有一天午觉的时候,自己爬下床跑了出去。侍奉的乳娘睡着了,宫女中官黄门困顿中没有留意,他竟然跑进了坤宁宫,众人找过去的时候,皇后正抱着昕儿冲着我们冷笑,我放出一只猫,她才松手。我后怕不已,跑到翟临的墓地里放声大哭,我哭了一夜。然后下定了决心。”
延平的眼泪落了下来:“回宫后我到坤宁宫摁住皇后,捏着她下巴逼她咽下一团猫毛,然后放开她看着她,她的脸开始泛红,她嘶叫着狠命抓挠自己,她的衣裳都撕烂了,从头到脚都是红疹,她打着滚狠命掐着自己的脖子,她死得凄惨难堪可怖,可我觉得很痛快,坐在那儿看着她,一直看着,后来哥哥进来了,他让人传令下去,说皇后上吊自尽了,然后让人送我到白衣庵静养,我在白衣庵住了三年才回宫,回宫后不久见到了冯茂。”
“也许,我不能有孕,是因为我的恶毒和丑态,还有我的罪孽。”延平捂着脸痛哭失声。
温雅震惊不已,延平做的这些事,先帝都知道吧?而冯茂,又知道多少?
她压下心中震惊,宽慰延平道:“你放心,有冯茂陪着你身边,又有吕太昌为你调理,会有身孕的。”
延平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恹恹趴伏在榻上,红肿着眼看着温雅苦笑:“雅雅,你整日忙累,我还在这儿添乱,可见我比皇帝还不懂事。你自管忙去,不用理我,不能让冯茂看到我这副模样,我在你这儿歇一会儿再走。”
温雅摇着头笑:“你且歇着,今夜里不想回去就住在我这儿。”
说着话唤来红蔷吩咐仔细侍奉,出了门沿着树荫随意走动,天气燥热心里又烦,兜兜转转中一眼瞧见紫宸门,越过去径直往垂拱殿而来,柳真和芳华连声喊着什么,她也懒得搭理。
进殿坐下唤一声翟冲问道:“镇国公可来了?”
翟冲看一眼太后欲言又止,太后声音大了些,含着不悦:“让他进来。”
荣恪进来坐下看一眼太后神色,恭谨问道:“听说昨日太后心烦,今日可好些了?”
“好些了。”温雅蹙着眉头言不由衷。
太后今日忘了换礼衣,穿着宫装就来了垂拱殿,想来依然心烦。荣恪看着太后微蹙的眉尖,试探问道:“臣可能为太后分忧?”
温雅犹豫了一下,轻咳一声正襟危坐说道:“并非朝堂上的事,就当做闲谈吧。我进宫三年了,一直以为后宫安稳祥和,今日才明白许多事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也不是心烦,就是心里不舒服。”
荣恪揣度是太后知道了什么秘密,这秘密与她之前设想的不同,一时间还接受不了。温和笑说道:“如果是已经过去的事,心烦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暂且搁下不要去想,过些日子也就淡了。”
“道理我也明白,可我就是觉得……”温雅怏怏说道,“江山天下都可以交给我,这些事为什么就不肯告诉我?不说也就罢了,还编出话来欺瞒我。”
先帝对她说皇后是自尽的也就罢了,他还说昕儿的生母是被皇后害死的,为何要这样说?
荣恪听出她这是对元屹不满,抿了唇心想,高高在上的帝王,你还指望他对你掏心掏肺不成?
温雅又道:“我信赖崇拜他,他引我为知己,我以为,我们之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荣恪一愣,她信赖崇拜他,他引她为知己?这算是什么样的关系?师徒?父女?兄妹?友人?总之,不像是男女之间的关系。
温雅喝几口茶长吁一口气:“发几句牢骚,心里松快多了。多谢镇国公能听我这些废话,也谢谢你只听不说。”
荣恪忍不住微笑:“臣也不敢说什么。”
他一句话,温雅笑了。
这一笑气氛轻松下来,荣恪忙将名单呈上,详细回禀对楚子都的审问过程,温雅听到他三天三夜不让楚子都睡觉,打盹都不让,瞄他一眼莞尔道:“真正是损招儿,不过倒是管用。楚子都生在勋贵之家,怎么就是那样阴冷的性子?”
“他因为生了一对蓝眸,打小受人歧视,走那儿都被别的孩子扔石子,骂他杂种啊妖孽啊,他早早没了娘亲,老侯爷因为他那双蓝眼不怎么待见他,侯爷夫人当他不存在,后来有了楚子材,更没人搭理他了,过得还不如府里的下人,就养成了那样的性子,乌孙人找到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了根,心里有了依靠,又加乌孙人手段狠辣凶残,他给吓怕了,就死心塌地为乌孙做事。”荣恪说道,“这些并非是楚子都所说,是臣从种种迹象猜测而出,太后就当趣闻听上一听。”
“我觉得有理。”温雅看着名单,“所以说孩子小时候不能缺爱,尤其是父母之爱。”
荣恪说是,心想太后这件蓝衫不完全是蓝,蓝中又带些绿,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