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没有体会过妻子之爱,欣慰的是,最后三年得一知己。”皇上两手拢住,将她的手拢在掌心, “这三年中,后位和贵妃之位一直空着,也没有让任何一位妃子教养昕儿,一切都是为了雅雅,免得你成为众矢之的。”
温雅吸一下鼻子:“皇上于妾亦师亦友,每一次与皇上交谈,都是妾最快乐的时候。”
皇上看着她的脸庞,一如窗外正午的春阳,明媚生动,将她的手裹得紧了一些:“朕这一生不算长,不过,朕尽了全力,朕没有辜负江山天下,但愿也没有辜负雅雅。”
温雅眨眨眼睛忍住眼泪,朝着皇上绽出灿烂的笑容:“皇上放心,雅雅一定尽全力护好昕儿,守住这江山天下。”
“偷得浮生半日闲。”皇上看着她微笑,“雅雅,我们做半日的牧童吧。”
悠扬的笛声传出寝殿,飘入在偏殿中等候召见的众妃耳中。
“皇上都这样了,宜妃还在狐媚惑主。”惠妃仗着自己生了大公主,说话向来直接。
“一个时辰前,皇上册封宜妃为贵妃了,该叫一声宜贵妃才是。”丽妃牵着二公主的手,柔婉说道。
“本朝向有惯例,若贵妃为新皇养母,可尊为太后。难道说,她要做太后了?”静妃的声音尖细,带着不满与怨愤。
丽妃猛然回头看着她,一双美眸中燃起怒火,“皇上好端端的,你在胡说什么?”
静妃低了头没敢再说话,她的大宫女翠玉在门外廊下候命,听到里面的动静,护主心切,不服气嘟囔道:“和我们娘娘一个品阶,就这样教训人,未免也……”
“皇后薨后,一直是丽妃娘娘掌管后宫,单凭这个,她就是众妃之首。”丽妃的大宫女鸳鸯正好从她身边经过,听到这话,毫不客气呛了回去。
翠玉刚要说话,听到里面惠妃说道,“这三年后宫大小事务都是你掌管,该晋封你做贵妃才对啊。”
“是啊。”静妃看着丽妃,“二公主和太子前后相差几天出生,姐姐怜惜太子没了亲娘,让二公主吃乳娘的奶,自己亲自喂哺太子,要说有资格让太子奉为养母的,非姐姐莫属。”
丽妃叹口气说道:“皇上今日异样精神,我心里烦乱,两位姐姐就少说几句,消停会儿吧。”
谁也不说话了,偏殿中一时静寂,皇上寝宫中的笛声却不曾暂歇。
“是啊,这精神头太好了些。”惠妃愣愣说道,“难不成,是回光返照吗?”
静妃啊了一声,眼泪滚了下来,一边哭一边说道:“皇上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我该怎么办?”
“你又胡说些什么?”丽妃的声音微微发颤。
“你们都有女儿,宜妃要做太后,我呢,我有什么,可怜我的儿,竟然胎死腹中。”静妃哀嚎着。
“你就是运气差。”惠妃声音发凉,“说起来,你的儿子要活着,可比太子大三个月。”
因温雅不许身边人招惹后宫中的是非,三位妃子刚到的时候,柳真和大宫女芳华远远躲到了一旁的小暖阁中,听到静妃的哭声接近嚎啕,芳华皱了眉头,小声说道:“姑姑,她这封号怎么来的?静妃静妃,就她话多爱抱怨。”
柳真摇头:“听说她痛失爱子后,整日怨天尤人,皇上赐这封号,是盼着她能沉静些的意思,还有那位赐了惠字的,也是希望她能变聪明些。”
芳华想笑,忙忍住了:“这么说来,只有丽妃娘娘名副其实,她真的好美啊,头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觉得像仙子一样。咱们姑娘呢?为何得一个宜字?”
“姑娘得到这个封号的时候,十分高兴,嘴里念着什么左左右右。”柳真歪头使劲想着,“原话想不起来了,我问姑娘什么意思,姑娘说是才德兼备,无所不宜的意思。”
芳华似懂非懂:“那,皇上喜欢姑娘吗?”
“当然喜欢了。”柳真笑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说说笑笑的,就像寻常的民间夫妻。”
“可我总觉得,皇上更宠爱丽妃娘娘……”芳华的话没说完,听到外面传来温雅的说话声。
她的话音里含着愠怒:“静妃,皇上好好的,你想哭,回延和宫去哭个痛快,皇上召见,你就不用去了。”
静妃忙止住了哭声,红着眼睛看着她。
温雅点点头看向丽妃,“丽妃姐姐带着她们进去吧,去见一见皇上,不许哭,更不许惹皇上伤心。”
丽妃说一声是,带着惠妃静妃和二位公主出了偏殿,温雅看着她们进了皇上寝宫,确认里面安安静静得没有哭闹,回头唤一声崇福,吩咐道,“请太子过来等候召见。”
崇福答应一声,带着几名小黄门,一溜小跑前往荣华殿。刚跑几步,温雅唤一声回来,说道:“荣华殿书房外那株柳树,好像生了虫害,打发人看看去,务必要让大树回春。”
崇福答应着跑了,温雅扶着芳华的手上了肩舆,行进中回头看向福宁宫,此时已是薄暮时分,殿宇后的天空中残阳如血,那是日落西山前最后的璀璨,就像今日的皇上,他神采奕奕兴致高涨,她吹笛子时,他手指轻叩和着节拍,他甚至少见得低声哼唱,他说一生能有这样悠闲自在的半日,他很满足。
温雅知道,那是皇上在生命尽头处迸发出的最后光亮。
皇上油尽灯枯,熬不了几日了。
西边天空霞光渐渐隐没,天光暗淡下来,宫灯一盏盏亮起。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刷一下涌了出来,淌了满脸。
温雅一夜未眠。
可是皇上再也没有召见过她,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皇上。
当日夜里,皇上在召见过朝廷重臣后陷入昏迷,丽妃衣不解带奉召侍疾,太子元昕和两位公主住在偏殿暖阁中,在皇上偶尔短暂清醒的时候,过去依偎在病榻旁作陪。
三日后,皇上病情危重,温雅奉召赶到福宁宫,见到的只是皇上的遗容,他紧靠在丽妃怀中,阖着双目唇角带笑,沉静而安详。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诗经·小雅·裳裳者华》:“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
左宜右有,形容多才多艺,什么都能做。形容才德兼备,无所不宜。
第3章 见字
文德帝崩,八岁的太子元昕柩前即位,都知太监宣读遗诏定了辅政大臣,四位辅政大臣带着文武百官向新皇见礼,小皇帝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封宜贵妃做太后。
御口亲封正大光明,表面上都恭敬奉诏,可背地里议论纷纷,前朝后宫谣言四起暗云翻滚。
温雅似乎浑然不觉已处在风口浪尖之上,恹恹躲在自己的景福宫里伤心,大丧礼仪繁剧,自有礼部等衙门和一应官员操心,她将一切交给柳真和芳华,由她们提醒自己,该换衣裳的时换衣裳,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该上香的时候上香,该哭的时候哭,礼毕就走。
三月初六,大行皇帝头七,是行殷奠礼的日子。一大早,王公亲贵文武大员都来到停灵的紫宸殿,按着爵位品级,由殿内到门外列班站立,伺候皇帝行礼。
皇帝一哭,殿内的王公亲贵也哭,丹墀上的文武大员跟着哭,哭声震动殿宇,传到景福宫,温雅泪如雨下。
柳真和芳华越解劝,她哭得越厉害,芳华忍不住陪着掉眼泪。
柳真眼尖,看到殿头薛明在门外快速探一下身子,朝她做个手势,知道他有急事,又看温雅伤怀不止,招招手让他进来。
薛明轻手轻脚走进,躬身垂首说道:“启禀太后娘娘,孙相国和卫国公说有要事求见皇上和太后娘娘,殷奠礼后就在紫宸殿配殿中议事,四位辅政大臣都在。”
温雅的哭声戛然而止,没想到他们这么快求见,这是她首次面对四位辅政大臣,心里有些紧张,得严密准备,仔细想上一想。张张口想问薛明会是什么事,知道问了也是白问,紧绷着脸对柳真说道:“先洗脸梳头吧,不能让他们看出我哭过,芳华去准备要换的衣裳。”
紫宸殿中殷奠礼毕,小皇帝由人服侍着去内殿歇息,大长公主驸马冯茂先进了偏殿,自觉坐了末位,笑嘻嘻看着随后进来的孙相国和方太师相互客套谦让,孙相国说方太师乃是帝师,当世名儒,理当坐首位,方太师说孙相国乃是当朝首辅,大行皇帝遗诏上辅政大臣名单排在第一,才该居首。
二人来来回回相互谦让得热闹,徐泰小解后进来,大咧咧坐了首位,两手扶着后腰微皱一下眉头,孙相国和方太师看着他愣了片刻,又开始相互周旋着,让对方坐次位。
徐泰瞄一眼二人,微微撇一下嘴,表达对酸腐文人的不屑。冯茂笑道:“听说一月前公爷府上新纳一个美人儿,生得千娇百媚,公爷这一会儿的功夫小解两次,想来是夜里过度操劳,腰肾有些亏损。”
徐泰放下扶在后腰的手,轻咳一声说道:“驸马爷说笑了,国丧期间,禁声色犬马。”
冯茂哦了一声:“那就是公爷忍得辛苦,憋坏了腰肾。”
徐泰咬了咬牙,他的美人儿本来是定了亲的,他为了得手暗地里使了些手段,难道这冯茂听说了什么?
这位驸马爷油嘴滑舌不务正业,爱揭人短处,听说他都敢打趣大行皇帝,这样一个纨绔,偏生被大行皇帝看重,将一母同胞的妹妹下嫁,难道就因为他生了一张好皮囊?唇红齿白女人似的,本公爷最厌烦这样的男人,给我洗马我都不要。
徐泰腹诽着,就觉下腹又有些发胀,刚要站起,外面响起一位内禁卫清朗的声音:“太后娘娘驾到,皇上驾到。”
四人连忙站起迎候,又有内禁卫打起门帘,太后牵着小皇帝的手走了进来。
四人中,方太师和太后几乎每日都在荣华殿见面,冯茂在节庆时皇帝赐宴见过几次,孙相国和徐泰只在这几日哀礼上远远瞧见过身影,今日还是头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位十九岁的太后。
太后素衣素裳素冠,细腰长腿身量高挑,面色瓷白俊眼修眉,待四人见了礼,微微一颔首牵着小皇帝从容上座,目光沉静看向四人:“请坐。”
待四人坐下,开口问道:“几位大人因何事求见?”
没有客套没有闲话,直奔正题,不像是大行皇帝的作风,徐泰看向孙相国,孙相国起身回奏道:“内阁拟了大行皇帝的庙号和谥号,请太后和皇上定夺。”
说着话递上一张纸,温雅接过去瞧了瞧,谥号拟了三个字,真,敬,文,轻轻摇头道:“都不好。”
孙智周设想的是,小太后有主意的话,从中选一个,没主意,就会向几位重臣垂询,却没料到她会全部否决,忙打起三分精神问道:“敢问太后,可有属意的字?”
他的语气甚是恭谨,目光中却直视太后,含着言外之意,内阁拟的都不满意,我倒要听听你的,难道你能比内阁众位大学士还要高明?
“有。”温雅微微笑了一下,“先帝圣明通达智慧善断深谋远虑,睿字最为合适。”
“母后英明,我想的也是这个字。”小皇帝一双乌眸看着孙智周。
孙智周后退一步低下头,太后又道:“庙号是文武大圣大广义皇帝,先帝文治武功仁孝宽和,倒还不错,只改一个字,义字改为仁字,文武大圣大广仁皇帝。”
孙智周说一声是,手捏一下袖子又松开了,以为好交差,新皇年号就定了一个,这会儿一看,小太后不好对付。明年才改元,年号再拖拖不迟,回头会同内阁和钦天监仔细商定,拟十几个出来,让太后仔细挑选,总得选上一个,要是年号再被否决,传出去内阁实在没脸。
刚打定主意,准备禀一声别无他事,接下来让徐泰出奏。谁知太后发问了:“年号呢?可有?”
孙智周迟疑间,冯茂笑道:“求见之前,孙相国说是有三件事上奏,想必这第三件就有关年号。”
孙智周只好硬着头皮又递上一张纸,温雅看了一眼,长眉微蹙。
冯茂又说话了:“几个?不会就一个吧?我说孙相国,庙号三个都不是很好,谥号呢差着点儿意思,依我朝规矩,这新皇年号,由内阁会同钦天监,拟好多个,然后朱笔圈定。你这个怎么像是在被窝里一拍脑袋定出来的?”
孙智周连忙解释:“并非如此,确实拟了多个,这个是臣最中意的。”
“就是说,你是朱笔喽?”冯茂嘴不饶人。
孙智周额头有些冒汗,站在那儿说话也不对,不说话也不对。温雅笑了,语气十分温和:“大丧礼仪繁剧,想来各位臣工都很疲惫,想得不够周到也是有的,我倒觉得,孙相国行事迅捷,我本以为怎么也得到二七,没想到头七这日我们就见面定了大事。”
孙智周这才舒坦一些,连忙说道:“繁剧疲累还是其次,主要是大行皇帝骤然离世,臣感念大行皇帝恩德,心中哀伤,这些日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恨不能随大行皇帝去了。”
说着话双泪长流,丧服在身头发花白,看起来分外凄凉。温雅忙吩咐一声:“给孙相国上茶,再拧个热手巾。”
徐泰憋得有些难受,看孙相国坐了回去,怕冯茂废话连篇,又担心方太师也要奏事,文人说话啰里啰嗦,说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完,连忙站起身说道:“臣有一事启奏太后和皇上,三日前,镇国公荣守忠亡故了。”
他说得很随意,对当朝一等公辞世没有哀戚也没有同情,竟有些藏不住的得意和幸灾乐祸,温雅眼皮一跳,身子前倾了些:“镇国公?是世代驻守幽云边境的镇国公吗?怎么会突然薨殁了?”
温雅问着话,心里一片冰凉,想着先帝嘱咐说的话,镇国公如今正是年富力强,他日有了为难,宜贵妃可与他垂询。镇国公去了,自己岂不是没了最后的靠持?
“说是得知大行皇帝驾崩太过哀痛,当夜里心绞痛发作,亡故了。”徐泰大咧咧说道。
“多少岁终?后事呢?该怎么赏赐厚恤?爵位又该如何承袭?礼部可有章程?”温雅知道礼部都有章程,可是她此刻心乱如麻,是以连续几个发问。
镇国公一门听着显赫,其实远在边境,除去战时和一些例行事务,平日无人问津。徐泰本以为太后都不一定知道荣守忠这个人,走个过场说一声就是了,没想到太后这么多问题,他捂一下小腹,憋着气说道:“臣,臣尿急,先告退一会儿,这是镇国公府里写来的奏折,请太后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