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幼清洗完手回来,看见叶正清面前放着一只小碗,把盘里的虾三下五除二剥干净,码在碗里。
一只只粉嫩嫩胖乎乎的虾仁肉躺在白瓷碗里,被推到夏幼清面前。夏幼清眉眼弯弯,说不出的幸福开心的感觉,她把碗推回到叶正清面前,“哥哥,我们一起吃。”
叶正清去洗了手,顺便又盛了一碗饭,吃完以后和来叫他的丁凡一起走了。
渐渐的,夏幼清越来越习惯这样的生活,每天和叶正清见面的时间比以前少了很多很多,但每次见到哥哥她心里都是欢欣雀跃的,每天期待放学那么一点点时间的相聚,对于她来说,因此便有了冀盼。
丁凡和叶正清在一个班,周敏在普通班,担任他们班的班长,因能歌善舞,各方面表现突出,加之外貌出挑,很快被学校挑中成为各大活动的主持人,而让她真正成为一中的风云人物更主要原因还是和叶正清走的近。考入一中的同学,除了原来校区的那批之外还有很多是别的校区升上来的,而叶正清这个名字,很多都是只闻其名,当这个人在开学典礼上穿着蓝白色校服往台上一站,代表新生发言,这一刻,全校师生都知道了,台上的这个少年就是叶正清。
很多时候,丁凡、叶正清和周敏都出双入对,人称“三剑客”。相比于其他两人,丁凡就低调的不行,当然也碍于旁边两人光芒过盛,丁凡乐得其所,甘愿做陪衬鲜花的绿叶。
周敏是一中男生们的“女神”,奈何他们的“情敌”太过优秀,大多数人都只能暗地里yy一下。也有关系不错的,比如同宿舍的几个晚上开卧谈会,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周敏身上,每到这时就会自然而然抛给叶正清,叶正清每次都笑笑回应,从来不承认和周敏“有一腿”,这样的说辞,自然没有人愿意相信。
在严禁恋爱的年代里,叶正清和周敏是最出格的“一对”,也许是过于优秀了,连老师也在帮着撮合,比如校内活动,便会安排两人做主持。叶正清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的,被人推到风尖浪口,成为所有人谈论的话题,他很小就体验了这种受人瞩目的环境,这种被人加大的光环压在头上,一点儿都不自由,他甚至厌恶。他被迫和周敏同台主持过一次,那次正好是元旦庆,几所学校联合举行,活动很盛大,当地电视台也来了。
夏幼清所在的小学也是其中一所,校方从低段、中段和高段抽取了几个最好的节目。低段的节目比较简单,是一个童话剧,中段和高段合作,学校特地请来舞蹈老师编舞,谱演一场声势浩大的民族大杂烩。夏幼清也在参演之列。
演出时间在晚上,吃过晚饭,叶北良开车,全家一块出发去一中。到了后台,换好衣服,化好妆拍着队等演出。今天的夏幼清特别漂亮,身穿蒙古袍,头饰和帽子,脚踏马靴,细长的辫子自然垂落在肩上,唇上抹了点口红,像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
“幼清。”随着肩膀被人一拍,夏幼清抬起头,满脸欣喜:“哥哥!周敏姐姐!”
化好妆的叶正清和周敏站在一块,简直就像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瞬间夺去了周围的关注。由于夏幼清第一次上台演出,紧张是难免的,两人过来陪她聊天缓解压力。
演出很快开始了,叶正清和周敏最后再对了一遍台词,在老师的带领下走上前台。
即将踏上舞台的前一刻,老师做心理建设:“别紧张,就像我们彩排那样,跳错了也没关系,千万别慌……”
越说,夏幼清反而越慌了。
表演很成功,尤其是最后面那段,身穿不同民族服饰的孩子们手拉着手站在一起时的盛大场面时,全场如雷般的掌声骤响。
这的确是够激奋人心的了。
那时夏幼清还小,但也足以知晓民族团结这几个字在每个中国人心里沉甸甸的分量。从前台下来,叶正清远远朝她比了一个大拇指,这比任何话语都让她感到满足。
她的表演结束了,叶正清要一直呆到所有节目结束的那一刻。
叶北良亲自到后台找到换回衣服的夏幼清,带她去观众席。观众席第一排,校方留的贵客专座,柳雪华手捧相机,朝夏幼清招手,夏幼清奔过去,挨着叶阿姨坐。柳雪华亲了口她的额头,赞誉道:“宝贝儿比哥哥表现的还要好,我们全家以你为荣。”
叶正清和周敏穿插着上台主持,皆是明眸皓齿的两人,口齿清晰流利,神态自然大方,就连平常不怎么夸人的叶北良也禁不住夸赞周敏长大之后必然出息。夏幼清抬头看向聚光灯下的两人,从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怅然来。
她眯起眼睛,手指放在眼睛前面,轻轻一抓就能抓到站在舞台中央的叶正清。张大眼睛,伸长手臂也够不到他。
近,可能只是一种错觉吧。
曲终人散,叶北良让家人去车边等他,他要再和校长聊几句话,从台上下场的叶正清也被拉着聊天。
柳雪华带着夏幼清去停车棚。
极致的繁盛过后便是落寞,仿佛昙花一现,烟花散尽,那种空虚感。
夏幼清后来很多次回忆起那天晚上的场景。
柳雪华牵着她的手,从繁华尽头出来,走向黑暗的停车棚,走向那毫无预知的未来。她紧紧拉着阿姨的手,内心充满害怕、孤单和彷徨。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从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如同身后那场盛大的演出,落下帷幕。
很多年过去了,夏幼清才一点一点明白过来:分别、孤单和抛弃是她恐惧的。
那是幼年的阴影扎根在心底。
要如何去除,她还想不到答案。
第7章
夏幼清上五年级那年,叶正清的奶奶踩空楼梯摔了一跤,躺在床上半个多月。去世那月正逢中考,叶正清因此错过了送行。中考一考完,叶正清回了家就往山上赶,全家陪同他一块儿去。
夏幼清记得那是个阴天,去往山顶的盘山公路还没有修好,一家人在山脚下扔了车,踏着石阶拾级而上。叶正清沉默一路,待到山顶在奶奶的石碑前长跪不起,郑重磕下三个头。柳雪华和丈夫把祭祀用的饭菜拿出来,插了香,挨个拜了一番。夏幼清不由想起长眠地下的父母和爷爷奶奶,这些年,除了每年清明节叶叔叔带上全家去港城祭拜,父母坟前鲜有人问津。
那场海上事故,理应是有保险公司的赔偿金和政府的抚恤金,夏幼清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那笔钱也随之不知去向。叶北良夫妇没有侵吞的意思,他们认为那钱得留给夏幼清,不管怎么样都要追踪到钱的下落。为此,叶北良去了几趟港城,后得知那笔钱被夏幼清家的几个亲戚瓜分了。叶北良试图协商,那边却死活不认账,愤怒之余,叶北良以夏幼清的名义,将几人告上法庭。拿到钱之后,夫妻俩给夏幼清单独买了一份保险,剩下的钱全部存入银行。故也因此事,夏幼清与港城的亲戚们断了联系,概不再走动。
奶奶的离世对叶正清打击不小。白天倒也无异,但也许是夏幼清自小和他走的近,对方情绪稍有变化就能敏感察觉。
中考结束后两天,有一个晚上,夏幼清洗完澡下楼倒水喝,客厅里没有开灯,她借着楼梯的灯光走到饮水机旁,不远处沙发上似乎有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夏幼清惊了一跳,转身看到叶正清独自沉默坐在黑暗里。
她抚了把胸口,吁出一口大气:“你怎么坐在这里啊,吓死我了。”
叶正清没说话。
夏幼清边喝水边走去他身边,关怀地打量他一遍:“是不是心情不好?”
“洗过澡了?”叶正清问。
“嗯。”夏幼清坐他旁边,歪着头仔细看他的脸。
叶正清捏捏她的鼻子,“看什么呢?”
夏幼清本能去拉他的手握住,叶正清的手大,她的手小,反被他包在手里。
叶正清十七年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失去亲人的伤痛,她拿自己的经历安慰叶正清,“哥,别难过了。我奶奶说过,人死了不会消失不见的,他们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
叶正清叹了口气,丫头的懂事让他心疼。
“哥,”小小软软的身体带着清香,忽然贴近过来,牢牢抱住他。夏幼清的想法很纯粹,试图用温暖的怀抱慰藉哥哥,她看不得他落寞神伤。
“别难过了,哥哥,小囡一直会在这里陪着你!”
叶正清紧紧回抱住夏幼清,女孩身上独有的香味钻入鼻息,那温软的身体顷刻间填了他满怀,她用她的温暖和关怀,在他最落寞无助的时候,带给他力量,而他也愿意敞开胸膛拥抱她,他低下头,脸贴在她的发间,细软的发摩擦着他的脸颊,叶正清深深呼吸,低声开口,“幼清,什么都别说了,我不想你撕开伤口安慰我,你懂我的意思吗?”
怀里的小人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叶正清叹了口气,语气恢复平常,“我没事。”拍拍她的后背,“去睡吧。”
整个暑假叶正清都在忙碌中度过。
初中生涯刚一结束,他和丁凡就着手在校门口开了一家唱片店,第一年就赚了不少,用赚到的钱买了人生中第一台自己的电脑。他自己买来书,学编程学最基础的软件设计,那时候还没想过要靠这个吃饭,只是单纯的喜欢。
喜欢他就会自己去争取。叶正清是这样子一个人。
为了开唱片店,叶正清绞尽脑汁。叶北良给他的闲钱不多,他平日一点点积攒着。他天生做生意的料,三四年级就和丁凡几个要好的在学校门口兜售小东西,五年级自己组装了一台六管收音机,之后高价卖出。他见到这里的商机之后,又做了几台,拿去大学城门口卖,很快被抢售一空。之后七七八八的小生意不少,手里的闲钱越来越多,和丁凡一合计,拿出两个人所有资金,准备来个大搞头。
他们租下了一中门口的一家小店面,很好的路段,价格自然也不便宜。但这初中仨年时间里,两人早瞄准这里,做的功夫不少,加之他老子在岛城一带的威名,最后那店主卖了人情便宜点租给了他们。
那段时间特别的忙,夏幼清不知道哥哥具体在忙什么,他每天早上一早出去,很晚才回来。为了每天能看到哥哥,她做完作业洗完澡,乖乖喝了叶阿姨泡好的牛奶之后就抱着洋娃娃窝在沙发上等哥哥回来。但每次都等不到哥哥幼清自己却睡过去了,睡着以后,叶叔叔就抱她回房间。
一个星期过去了,每天都这样,幼清不气馁,坐在沙发上等哥哥的时候都会给自己加油打气:“夏幼清,我告诉你哦,你今天如果再睡着的话,就看不到哥哥了,所以一定不能睡着!”但每次喝完牛奶都好困好困,夏幼清又睡着了。
有时候哥哥也会突然回来的很早,但也说不上两三句话,面对缠上来撒娇的妹妹,也只是揉揉她的脑袋哄两句,随即便上楼回房间去了。夏幼清从哥哥的眼里看到了疲倦,她想还是不要去吵哥哥了吧,让哥哥好好休息。
那天吃饭,叶正清又缺席,叶叔叔从太太手里接过碗,瞥过那空位上:“这段时间正清都在忙些什么?”
叶阿姨把盛好饭的碗交到夏幼清手里:“这是幼清的。”
“谢谢叶阿姨!”女孩眉眼弯弯,双手碰过,听到叶阿姨回丈夫的话:“他最近和丁凡两个忙着赚钱呢。”语气颇有些自豪。
叶叔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赚什么钱?”
“听说是租了一个店面开店,具体我也搞不清楚。”
叶叔叔嘴里嚼着青菜,面上冷清,没有话。
夏幼清低着头扒饭,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还是小囡好,让我们省心,你哥哥啊就是主意太多。”叶阿姨笑眯眯的,把菜往幼清碗里夹,都快满出来了。
“不过上次听老丁说,俩孩子缺钱,老丁给了一点,你做爸爸的,是不是也要……”叶阿姨试探着问。
“不可能,”叶北良筷子一摆,“他既然这么能干,就自己折腾去。”
夏幼清听到叶阿姨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正清哥哥缺钱吗?
吃完饭,夏幼清回到自己房间,澡也没心情洗了,趴在窗口的桌子前边看外面黑黝黝的天空,学着阿姨的样子忧郁地叹着气。
她想起自己的小金猪。有了!
她有好几只猪呢,小时候周敏姐姐买给她的那只装满以后,哥哥又给她买了两只回来,个头要比原来大好多,说是可以存很久。她打开猪肚子下面的开关,哗啦啦的钱掉出来,有纸币也有硬币。这些都是她的宝贝,一想到它们能帮助哥哥渡过难关,夏幼清感到很幸福。
洗完澡,攥着那把钱币数了两遍,有六百多块钱!夏幼清小心翼翼把钱装回去,抱着三只金猪跑去叶正清房间,她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等到他!
太晚了,叶正清还没有回来,幼清实在太困了,望着那张大床,心想,就睡一会儿,睡一小会儿她就醒过来。她脱了鞋子爬上叶正清的床,抱着小金猪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叶正清回来已经很晚,这段时间忙的够呛,货比三家,跑好几个地方看货,和各种人打交道,几乎是脚不沾地。回到家里,大厅里开着一盏灯,母亲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看见他进来,爱怜地接过他手里的书包:“饿了吗?我给你做宵夜吃。”
叶正清摇头:“在外面吃过了。妈,你以后不要等我,我回来太晚了,影响你睡眠。”
柳雪华去厨房为他泡了杯牛奶,“幼清今天倒是没有下来,这几天她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等你,就坐在这沙发上,不过每次都坐着坐着睡着了。”柳雪华指指幼清时常坐着的那个位置,叶正清随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想象着小囡坐在那里的样子,忽然很心疼。
叶正清喝完牛奶上楼,打开房门,看到床上多了一团阴影,心里一动,打开灯,那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床上,走近看,发现她怀里抱着三只储蓄罐。他拿被子盖在她身上,动静引的她醒过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轻轻叫了声哥哥。
粉嫩的小脸,睡衣松松垮垮的包裹着还没有完全发育好的小身体,脖子很长,白透的如同上好的瓷器,黑色长发披散在两肩,衬的那双眼睛更大更黑了,像只茫然无辜的小鹿,似有一双小手柔柔地揪住他的心脏。叶正清忍不住一阵心疼,把小人儿抱紧进怀里,脸蹭蹭她的脸,低声问:“在等我回来?嗯?”
透亮的眼睛里水光涟漪,女孩甜糯的身体在他怀里缩了缩,不忘抱起那几个储蓄罐捧到他面前去:“这是我存下来的钱,里面有六百多块钱呢!现在它们全部都是正清哥哥你的了!”
叶正清定定地看着她:“这是你的,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