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张塘还想说话。
陈决却已猜到他的主簿要说什么,打断道:“徐廷说这是异能者为之,也只是他一家之言。本官这里是大理寺,推理查探,明断是非!什么时候变成……变成异能人士专管衙门了?”
“……”张塘张了张嘴,可是已经没什么话说了。
大人把他的话,都给堵死了。
“哼。”陈决横了他一眼,随即嫌他碍眼的猛摆手轰人,“忙你的去。”
“是……”张塘蔫蔫的出去了。
吸口气,陈决痛饮一壶茶,才觉得气顺了。
李小忙挥起小拳头,给陈大人锤肩。
“……”手劲儿这么小,锤了也跟猫挠似的。陈决心里嫌弃,但却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开口训斥她。
他以为这事儿也就这样了,徐廷就算再上门,他也想好怎么把徐廷扫地出门。
可却不想,到了第二日,事情就又完全变了样——
……
所有人再次围坐在大理寺中庭,圆亭中的桌子不小,围坐一圈儿七八个人不是问题。
陈决等人坐在桌边,各个都虎着脸,不高兴。
天气像是憋了一冬憋坏了,到得初夏,每天阳光都好到刺目。
可陈决等人……每个人头顶都带着乌云一般,脸色全都阴云密布,很不好看。
他前两天才说过,哪有这么多凶杀案,可这才歇了没两天,怎么就又……
这世道要吃饱穿暖都不容易,偏偏京城贵胄密布之所,一个个吃饱喝足了都争着杀人、然后被关去蹲大牢砍头?
“大人,早上我已经去查探过。”王异的声音依旧,温柔和煦,“工部尚书钱大人的三女儿,将兵部尚书方大人次女推到花池中。方二小姐挣扎着想从水中上岸,钱三小姐蹲在花池边,按住方二小姐的头到水中,直到方二小姐淹死……”
李小听的耸起肩,太阳明晃晃的,她竟觉得有点冷。
这比徐廷说的徐小姐用钗在刘五小姐脸上写字,只更诡异可怕。
按着一个人的头,任她在水中扑腾——手心感受着一个人的生机消失,力量变小,从活着,到死亡……是怎样的?
她搓了搓手,悄悄蹲起,手拽着小凳子往陈大人身边挪了挪,然后才坐稳当。
陈决斜眼看到李小的小动作,没说什么。
“当时诗会中其他小姐看见,有让自己身边的嬷嬷冲过去制止。可是,惯常做事的中年妇女,却被一个娇滴滴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大小姐推倒在地。”王异说着,语调不自觉的变慢,遇到这样的诡异事,他也忍不住陷入思考,这不合理啊。
“方二小姐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徐廷深吸一口气,“与家妹一样的是,钱三小姐也称自己当时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她是一边尖叫哭号着,一边将方二小姐按在水池子淹死的。”
“是的。”王异点了点头,“在徐家妹妹出事后,没有其他人接触过徐家妹妹,除了徐家自己人。所以——”
“不可能是钱三小姐得知徐家姐姐的事,跟着撒谎脱罪。”李小捏着手里的茶杯,纠结的用手指头搓杯子。
王异点了点头,眼神温柔而透着鼓励。
“我早上查了近日宗人府的生死宗卷,两个月前,户部尚书赵大人的远房亲戚来京探亲,其中一位家中行六的小姐,在葛夫人的聚会中,伤了葛家的庶出三小姐。”张塘补充道。
“这位赵六小姐,之前一直是个胆小的姑娘,在县城长大,没见过世面,别人对她的印象,也都是怯生生的。”张塘深吸一口气,这事儿啊,不经念叨。
昨天才说不是诡异凶案,今天就……
陈决皱着眉头,“又是葛夫人的宴会……”
“嗯。而且,这位赵六小姐比葛三小姐矮小瘦弱。葛三小姐被划伤了脖子,如果再深一点,恐怕就没命了。不过脖子的伤口是偏了,没什么事儿,倒是小伤。另一道伤口在手臂,伤的却很重。”张塘说到这里便皱了皱眉,心里遗憾了下,才继续说道:
“后来伤人的赵六小姐被关了家庙。宗人府记册,说是最后自尽了。”
“又是葛夫人的宴会……”陈决又呢喃着重复了这么一句,继而才道:“户部尚书赵大人家的远房小姐,工部尚书钱大人家的三女儿,兵部尚书方大人家次女,徐大将军家的女儿,刘大学士家五小姐,吏部尚书葛大人家的五小姐……”
“都是高官……”李小忍不住咂舌,这京城地界,怎么像是随便吵个架,都是大官对决呢。
“王异,先查受伤的、被杀的小姐,与他们都起过冲突的人。”陈决点了点桌子。
“是,大人。”王异说罢,便机警的站起身,见陈大人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忙领命去干活了。
啊,要查探那么多贵女小姐……
想到这里,王异往外走的脚步就有些沉。
“徐廷,你去查这三场宴会中,都未缺席的人。”陈决又点了点桌子。
“是,大人。”徐廷立即起身得令,未有迟疑,便行路如风的走了。
“张塘……”陈决的视线落在了张塘身上。
张塘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陈决,期待着陈大人也派他去查探贵女小姐——那么多香喷喷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想一想就觉得,这个差事美的很。
“你去葛府上,告诉葛夫人,破案前都给我老实点,一场宴会也不许办!”陈决手指用力的点了两下桌子。
他心烦的想:真是蠢,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也就罢了,现在还愚蠢的不知死活!
“……”张塘。
看着张主簿也被派走了,李小坐的标直,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盯着陈决。
陈决心烦的看着张塘的背影,舒口气,很为自己不能多休息一阵而觉得闹心。
他一扭头,便看到李小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明澈水汪。
那双眼睛,仿佛在说:大人,您派我去做点什么事啊?特别重要的事儿啊?
陈决抿了抿唇,每次心烦就会口渴,他捏起茶杯喝尽杯中茶。
李小忙狗腿的拎起放在手边的茶壶,给陈大人好好的斟满了。
陈决又喝了一口,才道:“你再给本官卜一卦吧。你的铜钱呢?”
……
第35章 人偶
高墙红瓦,廊道回转,六角亭亭亭玉立,亭外池岸曲折,姿态万千,游目骋怀。
即便是夜色中,圆月、建筑和植物倒影在池水里,仍有别样风情。
府内几步之处即挂灯笼和烛台,有仆从、护卫巡逻看守。
暗影中,有人独自坐在池边角亭柱后,面对着树丛影影绰绰,却似并不害怕担忧,显然不是个怕黑胆小之人。
月光借着池面反光,也能将其身姿照的半明半暗,黑白灰的对比,将其身形线条显露无疑。
窈窕,纤细。
他的手指微微挑动,像无聊时手指上随着韵律跳舞一般。
可这样的夜色里,既没有音乐,那动作,也绝不是舞蹈。
而在他面前,有一只小动物,也正随着他的手指动作,慢慢起舞。
他右手挑动,小动物右爪便随着动作。
他手指前伸,小动物便向前伸头。
——就像是木偶,和操控它的主人。
像是皮影,和操控它的皮影艺人。
地上插着一把匕首,刀柄埋在土中固定的很好。
刀刃朝天。
而那小动物,正在她的操控中,自己伸爪伸头扭动身体,在那匕首刀刃上磨蹭……
每一次磨蹭,都是一条血痕,和鲜血淋淋。
圆月悄悄爬上穹顶,一束月光绕过树冠,投射了过来。
月光下,乍然明朗。
那鲜血淋漓的小动物,俨然是一只拥有一身白色长毛的小猫。
一只眼中闪烁着绝望、生机逐渐消失的、凄惨的小动物。
隔日,院内丫鬟结伴穿院而过,在游廊上,窃窃私语。
“绣球昨天把主子挠伤了。”
“还好是手心,不然留了疤在手背上,那可就糟了。”
“今天早上,在角亭边发现了绣球的尸体……被割成……天啊……”小丫鬟捂住嘴巴,眼神里满是惊惧,一边说,一边提防的四处看,只怕自己的话,被小姐或者什么人听到。
“你小点声。”另一个小丫鬟责备的瞪视。
“你说……小姐她……每次她要是受了一点委屈,那隔日让她受委屈的人,就要遭殃……你说小姐,是不是个——”
另一个小丫鬟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低叱道:“你要作死,莫带累我。”
说罢,又气又惧的快步走了。
太阳才升起,将黑暗慢慢驱散,也将一些可怕的东西,暴露在了阳光下。
……
“大人,要不要带多几个护卫大哥啊?”李小紧张的跟在陈决身后,眼睛四处的打量,仿佛有无数个敌人,藏在各种地方一样。
甚至连路过的桌子,她都要往桌子底下看看。
毕竟,如果敌人是异能人,那么哪里都要防备一下啊。
陈决扭头瞪了她一眼,继续带着她穿过小巷。
前面街口有人家办丧事,他们不得不下了马车自己走过来。
可这一路上,李小都胆战心惊的。
都是因为从大理寺衙门出来前,她给陈决‘占卜’的那一卦……她看见的实在太可怕。
“大人,附近树上房顶,有没有您安排的暗卫?如果突然有人袭击您,能防备的住吗?”李小小步跑着跟上他的步子,再次追问。
陈决这次头都没回。
李小跟着他,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他这样不当回事,心里就又着急又害怕。
他就要死了!
他就要被杀了!
他怎么能这么不放在心上。
万一……万一一切都没有能够被改变,他真的被杀了怎么办?
李小咬着牙,想到自己看到的画面,就急的心都抓成一团,她加快速度,跑到陈决身边,一把抓住了陈决的袖子,“大人,您还是带几个超级厉害,身手很快很机灵的那种护卫在身边吧。”
陈决被她揪住袖口,终于停下脚步,他不耐烦的回头,对上李小担忧害怕紧张纠结的大眼睛,一阵阵头皮疼。
这双眼睛……真的是,让人无法抗拒。
可……
“松开,别耽误办案。”陈决皱着眉头,凶道。
李小对上他的眼神,便觉得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可咬着牙,她却没有松手,反而将手指收紧,抓的更用力了些。
她抿着唇,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却倔强的看着他。
她耸着眉,恳求道:“大人,我们回大理寺吧,带几个人再来好不好?大理寺衙门里不是还有好多护卫吗?我们把他们带上好不好?”
“带着那么多人,你是来跟刘大学士谈事情?还是来捉捕他?”陈决耐着性子跟她解释。
刘铮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人家是堂堂内阁大学士!
文人傲骨铮铮,脾气上来,比武将还难对付。
他要是真的带着五六个护卫登门拜访,刘铮还不得冷眼将他赶出去?
就算他有皇帝保驾护航,人家刘铮要是不开府门,他还能硬闯不成?
更何况,刘铮刚没了个女儿,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时刻。
拽了拽自己的袖子,他伸手去拉李小的手——这大街上,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他又收回手,低头看着面前这个小个子倔强的属下,他烦躁的怒道:
“松手!”
李小怕的缩肩,却还是摇头。
可抬起头时对上陈决凶巴巴的脸,她又害怕又委屈,眼眶瞬间便红了起来。
想到陈大人虽然凶,可在大街上,她这样抓着他,他却也绝不会打她。
他虽然凶,却救了她,帮她挡了一刀。
咬着下唇,她眼泪来的格外快,上一秒还只是热泪盈眶,下一秒就吧嗒吧嗒的淌起眼泪来了。
一串串的水珠子,顺着脸往下流。
陈决盯着她这变脸速度,惊的头皮发麻,四肢僵硬。
怎么就哭起来了?
怎么就哭起来了!!!!
“你……”陈决硬着头皮,看了看四周,街巷头都有人来人往,也有的路过时,忍不住往巷子里看。
他一甩手掏出帕子便往李小脸上按,笨手笨脚的用帕子去压李小的眼睛,“不许哭。”
李小抓过帕子捂住脸,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吭哧吭哧更加认真的哭了起来。
抽抽搭搭的,很快眼泪便浸湿了她的帕子。
肩膀耸动着,像只可怜的被遗弃的小狗。
陈决看了她一眼,又气又恼,一转身便不再管她,朝着刘府继续走。
可他走了一会儿,回过头去看,那小矮子还站在原地,捂着脸抽泣着。
低着头哭的颤颤巍巍,肩膀那么瘦弱,仿佛随便什么人过来,摇晃她两下,她就要散架子了。
巷子口不时有人驻足看她,也不知是不是心怀歹念。
他硬着心肠转回身又往前走了两步,深呼吸。
可终于……
唉。
咒骂着,却还是忍不住叹气。
他停下脚,回头再看。
她还在那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