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踏进自家府门,就迫不及待的将腰带一扯,丢给了在边上随时等着伺候的阿六。
丢开官府,敞着麻制的外衫,松散着里面的白色中衣,迎着晚上的小风,长舒了一口气。
夜里时分,怎么也这么热。
“小姐吃过饭了吧?”陈决扭头问管家。
“还没,还等着您呢。”陈管家将扇子递到了阿六手里,阿六忙接过去,展开了,一边跟着陈大人跑,一边用力的给陈大人扇着风。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等着。”陈决皱起眉,脚下的步子便更大了些。
李小的院子里,她正坐在树下的小亭中摇着扇子吃井水镇过的西瓜。看见陈决进来,立即笑着喊道:“大人,快来吃西瓜。”
陈决心上暖了暖,慢条斯理的朝着小亭子走过来,坐下后,手上便立即多了一丫西瓜,冰冰凉,甜滋滋。
“怎么这么晚还没用饭?”陈决虎着脸教训道:“正长身体,以后不必等我。”
“好。”李小笑吟吟的点了点头。
但是陈决狠怀疑她是否真的照办。这丫头是不是学会阳奉阴违了?
“布菜吧。”陈决扭头朝着阿六道。
阿六立即放下扇子,出去了。
李小却忙捡过扇子,坐到陈决身边,开始帮陈决扇扇子。
小风吹拂过陈决的发丝,让他整个人刚毅的气质里,都填了几分柔和。
长衫随着风而微微鼓荡,像有一只手,抚摸在长衫上,压平了褶皱,又推起了其他的褶皱,再压平,再推起……
陈决被李小扇出来的小风吹的有些惬意,笑道:“今□□服做的怎么样?”
李小眼睛转了转,又看了看四周。
做贼一样。
陈决便觉出不对劲来,他扭头朝着小丫头望了一眼,“怎么了?”
李小摇扇的手慢了慢,仔仔细细的看了看陈大人的脸,才盯着他的眼睛道:“我今天……差点杀人了,大人。”
陈决皱了皱眉,看着小丫头,有些不敢置信。
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
这个软乎乎的,糯糯的跟自己说话的小姑娘?
这个此刻埋着头,又像难过又像认错的小姑娘?
他正了正容,“你说说。”
“有个三小姐,后来张嬷嬷说是钱尚书的三女儿。”李小。
“工部尚书?嗯,你继续说。”陈决循循善诱,表现的尽量温和耐心。
李小舔了舔嘴唇,“他骂了我,还说我是您的野表妹……说了好多不好听的话,抢我的布……”
陈决眉毛一立,“钱尚书家的千金?”语气里已经带了怒意。
李小忙伸手拍抚在陈大人的袖子上,“然后,她打我手的时候——”
“她还打了你的手?”陈决的眉毛几乎要脱离脸的范畴,完全立起来了。
“大人,你先听我说嘛。”李小急的拉住他手腕。
“嗯。”陈决勉强压下脾气,心里却已经开始思索钱尚书其人,最近是不是都遵纪守法了……
“我看了她手相,她今日会与血光之灾擦身而过……我……我靠铜板推断出了些这灾祸的端倪。”李小抿了抿唇,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表达好,“我就在钱三小姐出门的时候,喊住了她,然后停顿了几息时间……之后马踢溅起的石子,射瞎了她的眼睛……大人……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想道歉,想起钱三小姐的话,和她打张嬷嬷的那一巴掌……她还是会生气。
“她敢动手打你,钱大人管教孩子的能力未免太差,她竟敢动手打你。”陈决咬着牙,口中愤愤的念着,仿佛没听到李小说的‘钱三小姐已经瞎了’,而只关注到了她骂了小丫头,还打了小丫头。
“大人……”李小眨巴了下眼睛。
“她眼睛又不是你戳瞎的。你记住了,以后有人敢骂你,你就骂她十句,有人敢打你,你就让王朝上去打她十下。”陈决虎着脸,郑重其事是命令道。
“大人……”李小微微怂起眉毛,眼圈儿开始泛红。
她今天紧张了一天,很担心自己给陈大人添麻烦。
怕别人发现是因为她喊住钱三小姐,才导致钱三小姐出事,怕有人要找陈大人算账,怕陈大人被尚书欺负……
陈决看着她的样子,以为她是吓坏了,想到她自己出去居然还被打,就气的不行。
“大人,饭菜布好了。”阿六站在石桌边,突然开口道。
陈决扭头看了一眼小石桌,才伸手揉了揉李小的发顶,“先吃饭吧。”
李小乖巧的点了点头,表情格外的温顺。
晚饭用的格外愉悦,李小时不时的要给陈决夹块儿肉,看着陈大人的眼神充满了柔情。
直看的陈决心里一阵阵的浮躁,在小丫头眨着眼睛,面露温情的给他夹了一块儿排骨后,他扭头看了眼李小,“你这是怎么了?”
“?”李小有些不明所以的含着排骨肉,挑高了眉,疑惑的看向陈大人。
“你老看我干什么?”陈决皱着眉。
“大人蛮好看的,为什么不能看。”李小,无辜而直白的道。
“……”陈决张了张口,她老是这样理直气壮,让他很难说什么去反驳她。
“好好吃饭。”陈决训斥道。
李小点了点头,虽然比之前更认真的吃自己的饭了,可也没少了给陈大人夹菜,帮陈大人倒水盛汤。
一副照顾不能自理的陈大人的模样。
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似乎越来越发现,陈大人对她,多少有些……外强中干。
陈决还不知道李小是怎么在心里腹诽他的,仍旧板着脸用餐。
饭后,他擦了嘴,漱了口,才站起身对李小道:“到你的小书房说话。”
说罢,率先朝着李小院子里的小书房走。
李小朝着阿六点了点头,示意麻烦他喊丫鬟们过来整理桌盘,随即便颠儿颠儿的也进了小书房。
一进门,就看见陈决已经在书桌前做好,油灯也自己点上了。
她忙坐到陈决对面,然后乖巧的问:“大人要写字吗?我来帮您磨墨?”
“以后就叫表哥吧,免得出错。”陈决点了点桌子。
李小忙点头,脸上红了红,“好的,大人。”
“叫表哥。”陈决不耐烦道。
“是,表哥。”李小口中虽然喊着‘表哥’,语气却是一副跟陈大人说话的语气。
“马上及笄了。”陈决指了指书架子,“那本字典拿过来。”
李小忙起身,麻利的将字典拿过来递到陈决手里。
“你那名字……”陈决嫌弃的皱眉,“李小……什么破名字。你爹给你哥起名叫李聿,你却叫个李小……”
“娘说我出生的时候,爹不在身边,要等爹回来了,再给我起名。”李小解释道。
陈决摆了摆手,所有的解释,都是辩解。
“你那个爹也不怎么靠谱,这么多年了未曾出现过。”跟你那个哥哥一样!陈决想着,便又冷哼了一声,“说不定就不出现了,你也不能一辈子就叫李小。”
李小听着,扁了扁嘴,头便垂了下去。
陈决说罢本没觉得怎样,看见李小这个样子,心里突然烦躁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拙劣的拍了拍李小的肩膀,说:“也许会找到的,但是现在不是还没找到嘛。我看这样……你抬起头来。”
李小听话的抬起头,有些委屈的看着陈决。
陈决看着她,半晌没能再说一个字。
他抿着唇,盯着她的脸,直到一刻钟后,才将自己的情绪平复好。
她这个模样,实在让人……
“我们先把正事儿说完。”他烦躁的扯了扯中衣腰带,才在李小软凉的眼神下,平静道:“我今天想了想,给你起了个名字。”
“大人给我起名字?”李小挑起眉,终于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反悲伤为诧异。
“嗯。”陈决应了一声,意思是:就这样决定,就这样!
“……”李小微微张开嘴唇,眨了眨眼,总觉得这……透着几分不对劲。
“我选了个字,你看看。”陈决说着,打开厚厚的字典,指了指其中的一个字。
李小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赟。”陈决手指虽然指着那字,眼睛却一直看着李小。
赟,yun,一声,文武双全的宝贝。
他选了一天,也终还是觉得,只有这个字,对得起这个小丫头。
在疼爱重视程度上,也比的过‘聿’字。
第92章 李赟
李小有名字了,或者说是新名字更确切些。
隔日一大早, 她就捏着那张陈大人帮她书写的自己名字的宣纸, 有些奇怪的情绪,又有很多欢喜。
整个府里都满满的喜庆气息, 张孙氏之前给陈大人拟了一个名单,可是陈大人不是很满意, 又拉着张孙氏重新拟了新名单, 然后陈大人捏着那张名单, 去一个一个的邀请。
张大嫂曾经说过,那个名单上的人,出乎她意料的强悍,让张大嫂重新审视了陈大人的态度。
她还在回家后,在被窝里, 偷偷的跟张塘大人念叨了好半天,陈大人这么搞, 真是一改往日高调当官、低调生活的习惯啊。
陈大人还给李小拟了一个名单, 让李小挨个给这些人写信,邀请她们来参加她的及笄礼, 尽管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
信写好后, 陈大人还夸她字写的好,像个名门闺秀。
她的字是跟母亲练出来的, 梅花小楷, 母亲说, 曾经是最流行的, 尽管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最流行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望着窗外的艳阳天,独自坐在荫蔽的室内窗前,如回忆一场梦一般,去回忆这半年的生活。
秋天都快来了……
不知道,到底是谁带走了哥哥,哥哥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能自由穿梭来去的异能人。
自从离开家起,好像所有事都发生了变化。
她的哥哥,也变成了她完全不了解的人。
自己呢……也变了好多,妈妈再见到她……如果妈妈还活着,看见她,该会认不出她来了吧。
将手里的纸张铺平在桌上,她开始努力回忆起之前碰触陈大人,所看见的……关于及笄礼那日,所发生的事儿。
……………………
北境军营,镇北大将军营帐内。
马上开始入秋,北边的很多游牧民族开始活跃,他们已经开始为冬天储粮而做准备了。
是以,镇北大将军彭涛带着一队几十人,开始在北边边界巡逻查探。
在地盘与地盘的交界线上,每一分都在不断的做着试探。
你不时刻展现自己的力量,敌人便会忘记——试探和冒犯你,会食怎样的恶果。
“将军,您有一封京城来信。”一个小兵走到帐篷外,用恰当的声音开口道——大人既能听到,有不至于吵到大人。
彭涛正在看舆图,帐篷内只有一个瘦削的书童,正埋头跪在一边,专注的为彭涛打扇。
彭大将军听到帐篷外的声音,抬起头想了想,京城?会是谁来信?
“进来吧。”将手里的舆图倒扣在桌上,彭涛才抬起头,朝着门口命令道.
门外的士兵恭敬的进了帐篷,立即半跪在地上,低头道:”将军.”
“嗯,信呢”彭涛看着他恭敬的模样,满意的问道。
士兵立即双手捧着信件,低头上前,以将信高举头顶的姿势,递到了彭涛手里。
“出去吧。”彭涛捏住信,命令道。
“是,将军。”士兵始终未敢抬头贸然去看大将军,听到命令,二话不说执行,转身便出了帐篷。
彭涛对于属下士兵们的敬畏早已习惯,他在东北大营呆了这么多年,皇上想召回都难,无非就是因为这里天高皇帝远。
而他,就是东北大营的王,这一片广袤的天地就仿佛是他的天下。
所有人,待他的尊重恭敬,都更甚皇帝。
甚至……他相信,很多皇帝,也不可能得到自己的臣子们,这样全心全意的尊崇。
信封上没有字,他拆开后,才在信纸下端看到了,属于九门提督张明磊和户部尚书赵知方的印信标记。
这两人同时来信,恐怕此事非小。
他快速的阅览全篇,随即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
又看了一遍,才将信放在油灯前,将之烧为灰烬。
闵家竟还有余孽幸存……
他抿着唇,眉头紧锁。
哼,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已经不似当年那般——那时候,他们的势力才开始萌芽,一切都还那么不安稳。
他们还曾那样忌惮一个人,曾那样拿一个人没办法。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金钱,不得不联手,才能干出那样的事来。
可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了,现如今,很多事情已经从零发展成现如今这般模样。
他已经很久不曾忌惮过谁了。
回想那时候,他们为了争夺户部这个钱袋子,联手拿下闵家……往事那般艰难,他不得不受那么多人的掣肘,才能办成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