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两三岁的时候的事,之前宋爹没打算养活她,他喜欢她这个小女儿,但那时候更多的是害怕恐惧多过于喜欢,所以宋小五两三岁的时候还没个正名,快三岁那年,她娘哀求宋爹给她取名,让她成为宋家的一份子,这事宋爹答应了,但宋小五没有,她说等到她成年那年再说。
那时候她并没有想呆在宋家,留在这个地方。
燕朝女子成年,也就是及笄那年。宋张氏这些年里提过取名这事几次,每一次都说女儿是十五这年取名,她怕夜长梦多,想早早让她的女儿定了名字,让她的宝贝儿真真正正地落到她家里。
是以这一年,是宋家一家人都盼了很多年的事。
宋小五给自己取的名,都被宋爹拿去卜了好几次卦,每次一有点不对劲,宋大人就腆着脸来跟她说能不能取个再吉利点的。
宋小五现在被烦得想干脆取名为吉利了。
这一年过来,是爹烦娘缠的,习惯了清静的宋小五见母亲都成了磨人精了,也是无奈得很,只能按捺着性子由着她娘来。
宋家家里最惯着宋夫人的,不是宋大人,而是宋小娘子。
这厢宋小五梳好头,把头上母亲别的玉花取了下来,朝她娘摇了下头,“这些个好的,不要都给我,给你往后的儿媳妇都留着。”
上头赏赐给她爹的好东西,大半都被她娘搬到她的屋里头来了。
当娘的这么舍得,当儿子的也有样学样,从宫里得个什么赏赐,在外头看到个什么“妹妹戴着肯定好看的”就往她屋里搬,宋小五估摸着她房里现在攒着宋家大半的家财。
还有那个宋三郎宋四郎,没有大萝卜条震着,这两根穷萝卜条实在没得什么可送了,还要往兜里硬掏出一两银子塞到她手里,让妹妹去买花戴,回头再厚着脸皮去跟他们娘伸手讨钱花,只要他们往家里多呆两天,她的地方就要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
现在宋家上下,宋小五就觉得二萝卜条才最合她心意,冷静自持、进退得宜、玩得了明的耍得了阴的的二郎哥,那才是算是已经长大了可以娶媳妇的男人。
是以宋家扩大分院子,宋小五就当了睁眼瞎,就由二郎耍了手段,把离她最近那个大院子夺了,其后任凭三郎四郎一哭二闹三上吊闹腾也没用。
宋家现在在家的三个儿郎当中,二郎三郎没有娶亲的意思,四郎想娶,但又觉得娶在哥哥们之前也不好,这一两年的下来,他反倒不着急娶亲了,急的是想嫁女儿的郑家,郑小虎都因此受母之托来过宋家几次了。
宋小五也见过那个风风火火的郑家小娘子,倒是挺喜欢那个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的小娘子,尤其她在四郎面前还挺腼腆。她对着她们母女俩,往后的婆婆和小姑子那是侃侃而谈,没话也能找话说,见到四郎那个软面团,却是羞红了脸结结巴巴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看得出来早已情根深种了。
过日子,有感情比没感情要强,这能让人有更多的耐性去容忍对方的缺点。
之前宋家母女俩因被人特意安排的“机缘巧合”见过郑家小娘子,已经有意在这段时日上郑家提亲了。
不过宋小五及笄是大事,青州文乡那边宋家大儿和大儿媳送给妹妹的及笄礼五月就到了,这厢祖母也要来,宋家在都城的族人那边得了信,早早都过来问过话,要过来观礼,宋韧也因女儿的及笄还跟上峰推辞了半月往西北去的巡视,要等女儿及笄后才走,这厢宋家人因此都忙开了,宋四郎的说亲要推到六月下旬去了。
郑家那边从三郎嘴里得了准信,暂且放了心。郑母在郑家的处境不好,现又病入膏肓,比起宋家的人,她更盼着宋家那得宠的小娘子的及笄礼早早到来才好,这样女儿有了依仗,儿子往后也能多个帮忙的。
宋小五这厢让母亲把东西留着,又道:“我这两天把我要的留下,留着的那些你拿回去,往后看着给你儿媳妇她们。”
宋张氏一听,有些不高兴了:“这都是你爹给你挣的。”
“有些不合适我,”宋小五看她娘拉下脸,不高兴了,伸手摸了摸她的眉头,“这些个再多,也不及你亲手给我做一件衣裳来得好。”
张氏听着绷着脸,但心里着实太欢喜,没绷多久就笑了起来,莫婶在一边那是摇头叹息不已:“听她的罢,您看我们什么时候说得过她了?”
不过宋小五挑首饰的时候,莫婶在一旁把关,见小娘子不挑贵重的,她就自己动手,小娘子拦她就跺脚:“这样不要那样不要,你还要什么?算了算了,不用你了,老婶儿自个儿来……”
莫婶那是个嘴上服输但心里从不服输的,宋小五被她闹得也头疼,末了心道如果换个地方能安静点,兴许是可以换一换。
第81章
宋小五及笄,说来全家最冷静的人就是她了。
她主意已经定下,她又不是摇摆不停的人,哪怕决定留下以后就是还是被火烧死,她也不会后悔——再活一世,她也敢于承担她所做的决定的任何一个结果。
但她的淡定丝毫没影响到宋家人,这天听闻老太太快入都城了,她决定去城郊迎一迎,本来只带着莫婶儿去的,结果她娘非要跟着去,去了也罢,她在郊外的候客亭坐了一个多时辰,老太太没等到,倒等来了宋爹,和他带着宋家的儿郎们。
一家人除了少了个宋大郎,齐活了。
宋小五看到家里的男人们来时,朝母亲看了一眼,宋张氏被她看到,假装若无其事地别过头看来路,跟她丝毫不知情一样。
其实人是她叫来的,这几天张氏越发地心惊肉跳,老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生怕小娘子出来被人掳走了,她拦不住小娘子表孝心,但叮嘱了丈夫一定要在点卯后找个时机出来趟,替她帮着把小娘子带回去。
她也只叮嘱了丈夫一人而言,没想到,儿子们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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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厢皇宫内,燕帝正跟小王叔德王在下棋,轮到他走棋,燕帝敛神思索,德王则手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燕帝想好,抬了棋正要落子,被德王瞪了一眼,“再想想!”
见燕帝收回了手,德王摇了摇头,“不是我说你,你对自个儿都下得了狠心,怎么就对那些没用的小兵小卒下不了狠心呢?你也不怕你放过了这着,回头被人再咬一口?”
把万妃从冷宫里接了出来的燕帝知道小王叔意有所指,他苦笑了一声,道:“小王叔,你也看到了,不接出来,朕要成不孝子了。”
“你就随他们摆弄罢,”德王毫不犹豫吃了他一子,道:“这手上的势头刚好一点,你就又任她们胡来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
“不说朕,”燕帝抬棋,眉头皱起思虑,“你该想想自己了。”
他下不过小王叔,便把棋扔回了小玉罐中,朝小王叔道:“母后在等着你过去说事呢。”
德王这一两年三四个月才进一趟宫,进了也就见见皇帝和大孙子,太后那边他很少去了,他现在也不怎么出德王府,也就偶尔在需要宗室出面的场合里现个身,但他不管宫朝中事,也知道万家现在势头被压下去了不少,他老嫂子也在打他的主意,想把万家女嫁给他。
遂德王一听皇帝的话,嘴角翘了起来:“我要是过去,像你那样如了她的愿,我们老周家就完喽。”
小王叔不混帐了,不跟以前那样爱胡闹了,但他这嘴燕帝比以前还怕,还头疼,“怎么又说到朕头上来了?”
“呵。”德王轻笑了一声,他头往后仰,背靠在了椅背上,两条长腿则抬起搭在了桌子上,还摇晃了两下:“大侄子,你这是指着你办不到的事,让小王叔我替你办了?”
燕帝揉头,过了片刻,他终于认输,低声道:“那是朕的亲娘,当年为了朕她什么都舍过。”
连命都为他搭上过,他就是拒绝得了她一次两次,可她拿性命相挟时,他又能如何?再则,万妃再如何也曾与他恩爱过一场,他还能真看着她病死在冷宫不成?
“你啊你,”德王摇头,收回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行了,我去走一趟,不过,大侄子你要知道,你小叔叔我是该成亲了,但成了亲,我就该去我的封地了,到时候你再有为难处,就得靠你自己喽。”
德王说罢,不等燕帝说什么,他抬脚就走了。
燕帝看着他的背影,脸慢慢地沉了下来,心里就跟被针扎了一样。
皇家人从来不明面说伤人的话,而小王叔言下那“你又能再利用我几时”的意思,让燕帝心中难堪又难受。
小王叔到底是大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跟他说有我在一天,我就护着你一天。更让燕帝受不了的是,小王叔神态当中那些“你也就只能为难得了我”的自嘲,让他就像活生生被死去的先帝当场扇了一面耳光一样难堪。
燕帝的脸阴沉得可怕,他身边的内侍本有事要上前禀报,见此他忙缩了脑袋,决意不在此时出声触圣上的霉头。
此时德王去了太后宫里,太后见到他,一等他就坐下就捶了他一下,骂他道:“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嫂子了?”
德王接过宫人敬上的茶放到一边,脸上没什么笑意,只见他淡道:“您要是再糊涂下去,就快没了。”
太后,以及她宫里的宫人刹那傻眼。
“老嫂子,”德王懒懒地靠着靠向她那边的椅臂,距离还是跟以前一样挨她挨得亲近,“我知道您心里有我们老周家,但我想问问您,在您心里,老周家才是您的家,还是……”
“什么话?”太后拍起了桌子,震怒无比,指着小叔子的手哆嗦不已,“多久才进趟宫,我不请你都不来,一来就跟我说这诛心的话,是不是先帝没了,没人管你了,你连我这个嫂子都不敬了?”
太后把持后宫颇久,她不发作则已,发作起来那是谁都怕的,德王被他这老嫂子一斥,当下一愣,随即失笑摇头,看着他嫂子道:“嫂子,我倒是想我皇兄在,要是我皇兄在……”
说着他笑了起来。
他皇兄要是在,他这后来才被立为皇后的老嫂子怎么可能跟他这个口气?讨好都来不及呢,就如当初她想当皇后讨好他那样,温柔小意得就像个对他关怀备至的良母。
太后因他的话也想起了当年俯小做低的时候,当即脸色一变,但这一变化转瞬即逝,随后她的眼就红了,只见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道:“是,先帝不在了,他让我照顾好你,是我没做好,才让你……”
说着她就伤心地别过了头,擦起了泪来。
“太后……”
“太后娘娘。”
她身边的人刹间都围了上来。
德王冷眼看了一眼,紧接着他也坐正了起来,拍了拍腿上的袍子,道:“嫂子,康康说话欠妥的地方,还请你见谅个。”
“你就是个浑的,”太后打蛇上棍,推开身边女官的手,指着他道:“你不来看我这等死的老东西就算了,来了还刺我的心,你叫我怎么活啊?”
德王要是不知道万家替他这个老嫂子养了个好面首,他兴许会因为他曾视为母亲的老嫂子这番话伤心罢,可惜的是,他知道了这事,他的伤心就送到都葬到土里了,还被继室戴了绿帽子的皇兄身上了。
您可是活得好好的,比您儿子还好,小面首比您儿子大不了两岁,还不够让您痛快的?但这话德王可不能说出来,要是说出来了,今儿这皇宫的门他可别想出去了,是以他听了也只是站起道:“那行了,我知道了,回头我跟我皇兄认错去,我就不留着气您了,嫂子,我走了啊。”
说着他就走,太后被他气得眼前发黑,“你站住!”
德王站住回身,无奈地看着她:“老嫂子?”
“快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太后哭了起来,她年轻时候也是个柔美的小娘子,进宫时曾艳绝后宫,现在有些年纪了,但也风韵尚存,尤其她长年身子不好,脸上带着病容,这一哭让她分外凄惨可怜,德王见此,脚后跟往后一转,大步朝她走了过去。
太后只要一病,一哭,以前的小德王就拿她没办法,这次也一样,德王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声音都放轻了:“您就别哭了,再哭要是病了,我心里也难受,嫂子,可别哭了。”
“你还知道心疼我这个老嫂子?”太后见他认输,喘气不休地说了这句话,同时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等宫人过来服侍她吃了续气的药丸子,她缓过气来,才跟德王有气无力地接道:“前个儿是你大侄子气我,今儿换了你,我到底欠你们老周家什么啊,一个两个的让我死到临头都不好受。”
德王叹了口气,“嫂子。”
“不说这些了,”太后擦了眼边的泪,“算了,再如何你也是老嫂子的心头宝,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是伤心你老久都不来看我。”
说罢,她看着德王,满眼哀凄,“嫂子的身子你也是看到了,受一点气就顺不过气来,要是哪天睡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也正常,那是我的命,我认,我就是放心不了你们俩,也只能跟着先帝爷去了。”
“嫂子,”德王苦笑,“您可别说这话了。”
可别跟着去,要不按他大侄子那操行,把他娘跟他父皇埋在同一处,皇兄会被气得不说话的。
“死了也就死了,我也早想去见先帝爷了,就是你们俩,尤其是你,一想到你啊,一想到我都没替你皇兄看你成亲生子,我去了地下都不知道跟你皇兄怎么说,康康啊,老嫂子一想起没替死去的先帝照顾好你,这心里疼得啊,都快活不下去了……”太后说到这捶着胸口,脸上更是眼泪直流,一身的满心悲戚不知如何诉说才好。
终于来了,德王拿过宫女手中的帕子给她擦眼泪,叹道:“嫂子,你少说两句,好好歇一会。”
“康康,嫂嫂的康康儿啊,我要是去了,没人看着你成亲生子怎么办啊,我要跟先帝怎么交代啊……”太后哭得身往后仰,她身边一堆侍候的人跟着她都哭了,纷纷哭着出言望太后注意玉体。
德王这下大概知道他大侄子是怎么被他亲娘逼着把万妃放出来的了,要换以往,他也许会想算了算了,皇兄不会在意这些个,他对后宫的女人都一个样,不见得多喜欢哪个一点,而他老嫂子怎么说也曾照顾过他,哪怕不是真心真意,但对他那些好都是真的,娶个她想让他娶的又如何?娶了就娶了吧,只要她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