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
一九七七年的九月, 香港人都知道了有个大陆女叫陈敏娇,参加过香港小姐的选美比赛,拿下了冠军,没到三个月,拍出来一部电影,票房和剧情一样精彩。
一个月,成功打破了香港电影票房上的千万门槛。
而这只是本地票房。
台湾那边收获不错。至于东南亚, 一开始很难进行,院线都狮子大开口, 杜风知道是有人背后做了手脚。学义在东南亚很有势力, 影院也颇多,为了阻止他们, 能想出这种招数也在杜风的意料之中。
只是一周后,事情发展莫名顺畅了起来。东南亚一夜之间变成了任由他们进攻的沃土,敞开了一切怀抱, 贡献着票房。杜风想不出原因,只当是运气好,或者那贺家管事的脑子一抽, 忘记了这事。
《捉鬼靓女》的本地票房破千万, 完完全全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一些一早看好《金色出战》的人都大跌眼镜。而天娇旗下的杂志也发刊了, 四万本, 算是不错的成绩。好像一切都是好的开始。
千万,对于现在的香港电影来说,这无疑是个现象级别的事。这不仅仅是一个数字几串零那样简单, 它代表了香港电影的可挖掘票房绝不是像一般人想的那样简单,代表着这一寸土地之上,也是可以出现如此之高的票房的。
而千万带来的后续效应是,《捉鬼靓女》成为了青少年群体中的时尚代表,陈敏娇成为了当下最为风靡的明星。在知道是她一手编写剧本之后,更有人对她崇拜万分。没有哪一个港姐能够像她这样,又编又演,两不耽误。
原来美人也可以做到她这个地步。
在陈敏娇的提醒之下,《捉鬼靓女》的相关版权也售卖了出去。冲洗印画公司利用电影制作出了《捉鬼靓女》相关的挂历,台历,以机画像或者贴纸,当然,也不乏跟遗照似的黑白色陈敏娇画像。
一旦一张画像被售卖,天娇公司因为版权而拿下一毫子的利润;当一份日历被卖出,天娇公司可以收获三毫子到一蚊鸡不等的利润。
一毫子不过一毛钱,一蚊鸡也就一港元。
但是水滴石穿,积少成多。
那些少男少女都以日记本或书页上有《捉鬼靓女》或陈敏娇的画像为荣。
就连大名鼎鼎的学义帮刘五爷手下,也快是人手一份的“周边”了。
说来也是奇怪,这喜欢陈敏娇的风气是从五爷近日最为器重的刘子豪那传出来的。帮派乱斗,一群人大打出手,五爷差点被伤到,是这刘子豪挺身而出挡了一回,本以为一定是要命丧黄泉了,哪知道这人鬼门关走了一遭,溜了两圈,倒又转了回来。
怪哉。
负责照顾他的人从他贴近胸口位置的内衬衣兜里翻出一张毫无折痕的照片,是彩色的,很贵,那画像上的少女笑靥如花,灿烂如阳。
不知怎得,这女孩的照片有福气,能从黑白无常手下捡回半条命的说法就流传了下去,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又绕了个圈子,回到了刘五爷的耳朵边上。
这刘五爷掏了把耳里的污垢,立刻叫人去买了画像来,人手一张,保佑平安。
阿弥陀佛。
她一个好好的当红女星,倒是成为了奇奇怪怪的菩萨。
陈子豪为此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小妹红火了,日子一定不错。吃穿不愁,有车有房。难过的是,他想要珍藏的妹妹,被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那么近,近得只要把她的照片放在胸膛,就只有一毫厘的距离。他们又那么远,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有好吃懒做的拆白党翻找出了陈敏娇港姐时期拍摄的泳装照片,啐骂了一句,发姣。好死不死让陈子豪听见,他二话不说就是上手一顿猛揍。(注1)
然后被路边的差人痛骂一顿。
陈子豪听训,回头又会暗自说,臭警察,管闲事。
叫那和他同住的人听了,只暗暗笑说:“那差人五十来米一个,跟站桩似的,谁能受得了啊?”
“左边油炸蟹,右边皇家柴,头戴榄树帽,脚踏大皮鞋。总而言之,装备齐全。”
陈子豪不懂,询问,才知道这油炸蟹和皇家柴说的是腰间手铐与警棒。用来打趣和讽刺。警督都说不上话,警察又怎么能真的干些什么?陈子豪看着自家房间里贴上的陈敏娇的海报。
他不好,警察不好。小妹最好。祝她快些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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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敏娇是半道上被人劫走的。杜风去东南亚谈事情,她和周志邦电话里约好见一面,聊一聊。本来该司机送她去的,可不知怎的那人联系不上。张伯让她等等,但陈敏娇怕迟到失约留下不好印象,于是自己叫车出门,还跟那司机唠嗑了一会,给了张签名。
一下车,就有人拦在她的面前。
大庭广众,周遭都是人,来来往往,却好似对此习以为常。
“陈小姐,请。”讲话的人彬彬有礼,西装革履,只是那抵在腰间的木仓的让陈敏娇知道一切都是假象。
“不知是哪位相邀?”陈敏娇极为镇定。她现在有点想念社会主义了。
“去了你就知。”
陈敏娇被裹挟着上了车,她企图看窗外记下路线,却见这人开车专挑小巷,绕来绕去。看来记路是行不通了。
陈敏娇下了车。想来也是好笑,就她一个弱女子,还能劳烦如此多位大汉相随。只怕是插翅难逃。
“陈小姐。”到了,讲话的人西装笔挺衬衫整齐,发型精致脑门铮亮。眼镜片泛着光,格子领带跟一柄尚方宝剑似的往下坠,显示出超乎常人的锋利来。这人一派绅士模样,扯了扯领带自我介绍,“在下贺杰。”
贺杰。
陈敏娇笑问,“贺老板,不知有何贵干?”
“你们干什么的?让陈小姐坐下。”
于是有人抬椅子来,放在陈敏娇的身后。陈敏娇不想坐,也得坐。
她扫了一眼周围,空旷荒败的废弃工厂,铁锈的味道浓郁。是个暗下杀手的好地方。
“多谢款待。”陈敏娇淡淡说,她稳稳坐在椅子上,对着贺杰居高临下的目光,一点也不闪躲,迎面而上。
贺杰礼貌地笑,显出几分圆滑和虚伪:“贺某也不想以这种方式请陈小姐过来,只是时间紧迫,事情重要,陈小姐多见谅。”
陈敏娇面不改色:“哪里,贺先生高估我了。大名鼎鼎的学义影业的老板要见我,一个电话就好,何须如此劳师动众。”
贺杰伸手,摊开手掌,手心向上,下一秒,有人抽出黑色的木仓支放在他的掌心。贺杰把玩着,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同陈敏娇交谈。
“杜风给你多少?”
来了。
“贺先生想给我多少?”
这女人。
贺杰悻悻,把那器械在手里转出花儿。
“一个子弹,你觉得足不足?”
贺杰将那黑黝黝的洞口笔直地对准陈敏娇的眉心,且一点一点慢慢向前,然后弯腰,把那口抵在她的眉心。
陈敏娇挺直着自己的脊背,高抬着头颅,迫使自己不在贺杰的力道之下向后仰。
“有人说我是九尾狐狸再世。”这时候了,陈敏娇还有闲情逸致同他开玩笑,“只怕一颗不够。”
九尾狐,九条命。
她目光澄澈,像是不知道抵在自己额头的东西是为何物。
贺杰玩不下去了。他必须要说明自己的来意。
贺杰打了个响指,有人递过来一份合同。贺杰动了动下巴,那人将合同递在陈敏娇的面前。
“看看。”贺杰说。
陈敏娇翻开,一目十行的浏览,真真的霸王条款。为学义工作十年,每年得拍五部电影,还要票房要求,若是达不到,就得让她把自己的酬薪交上去。
这贺杰真当自己有个义父在香港呼风唤雨,自己就可以为非作歹了吗?
“贺先生。”陈敏娇款款关上合同,直视贺杰的双眼,“只怕我恕难从命。”
“我同杜风,可不是雇主和被雇佣的关系。”
“天娇,得有我的一半。”
“至于你学义。”陈敏娇轻笑,“我怕是不太感兴趣的。”
贺杰咬牙切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陈敏娇两眼略睁,惊叹,故作娇憨,“我不是鱼。”
记忆力岂非七秒。
“不过……”
“不过什么?”贺杰皱眉,语气有些急切。
“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赌。”陈敏娇笑说,“我和杜风赌了一把。你敢不敢,再和我赌一把?”
杜风。贺杰握着木仓的手攥紧了。他和杜风像是从小长到大都被互相用来攀比的存在的,不同的是,他是学义家义子,而杜风实打实的杜家血脉。原本他压了杜风一头,现在,杜风却隐隐有追赶的趋势了。
“不敢?”陈敏娇挑眉。
贺杰低声说,“你少激我。”
陈敏娇轻声笑,很软,很嗲。
“你上不上勾?”
贺杰迟疑了片刻,放下高举的手,问,“赌什么?”
赌什么。陈敏娇敛眸,笑而不语,她默数了十秒,缓缓开口,“赌,贺先生,今日你的款待,被人发现了。”
锁紧的铁门应声被砸开,光流窜进来,贺杰皱眉。陈敏娇没回头,只是道,“鹤先生,又见面了。”
鹤庆年是被人缓缓推进来的,他看着那个被逼迫至椅上的女孩,纵容地叹了口气,“陈小姐,你果然知道。”
贺杰僵在原地。
陈敏娇略微歪头,看着面前这个面色煞白的男人,笑如三岁小儿喜得玩具。
“贺先生,你输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拆白党:原是上海俚语,代指小混混。
发姣,等于发骚。形容穿着性感的女人。
第31章
三十一
这回去时分走的路和来时的不一样, 鹤庆年的车开得平稳又顺畅,专挑大路走 。
“抱歉。”鹤庆年坐于后座,同与他隔了一个人位置的陈敏娇说。
陈敏娇长吁一口气,看着窗外:“无事。”
“你如何知道?”鹤庆年有些想不通。
陈敏娇哈了口气,想在车窗上图画,但奈何天气温度不低,失败。
“我是个演员。”她说。
《捉鬼靓女》的拍摄让她对摄影机敏感, 人的眼睛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影像记录的仪器呢?这一段时间以来,总是被注视的感觉没有错。陈敏娇想来想去, 也只能想到这个鹤先生了。
鹤庆年。
她让张伯去查都查不出任何水花的男人。
看着坦荡, 却又把自己藏得很深。
“我早该知道。”鹤庆年轻叹口气,“我希望你不要同我生气。”
一开始陈敏娇不是不生气的, 没有谁想要走到哪里都被关注。可是她又想,这就是她的人生了。从她参加港姐选举的那一刻开始,被人注视就是她的人生了。她注定要把自己赤/裸于人前, 凭人打量。这是代价。
鹤庆年派来的人也没有作什么,只是隐在人群里,同那些关注她的粉丝一样, 每日关注着她的行踪。
今天被逼着上车的时候, 陈敏娇就开始想, 鹤庆年到底会不会到。
他来, 就是同学义对着干。
他不来,陈敏娇也不会说些什么。谁知道那些人是不是真的是他安排的呢?万一只是她的臆想。
后来她耳朵尖,听到了群车刹掉的声音。因此才开始在心里默默倒数, 想着会不会是鹤庆年。
他来的那一刻,陈敏娇说不上自己心里的滋味。
只是觉得终于有个人,来的正好。
“我给你卡片。”鹤庆年的语气中有些踌躇与求饶,“你却没有同我通话。”
“我没有办法。”
“我只是想见见你。”
鹤庆年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一种病。
“你可以同我打电话。”陈敏娇说,“想必以鹤先生的能耐,知道我的电话并不困难。”
虽然那电话,要么是办公室的,要么就是杜风家的。
“你很忙。”他说,“我并不想打扰你。”
陈敏娇叹了口气,“先生要同我一道去见周吗?”
鹤庆年摇头。
“我送你到饭店。”他手里的佛珠在转,“我还有些事。”
陈敏娇瞅他,“你要找他麻烦?”
鹤庆年看着陈敏娇的双眼,有些无奈,“陈小姐,在你心里我是什么形象?”
陈敏娇伸手蹭了蹭鼻头,不说话。
“我鹤庆年,从来不找任何人麻烦。”他说的云淡风轻,但是骨子里的傲慢没有丢掉。
他不找任何人的麻烦,鹤庆年想,信佛的人上门,怎么又能够叫找麻烦呢?
虽然他连佛也不如何信。
“到了。”鹤庆年说,车缓缓停下,是刚刚陈敏娇被劫走地的不远处,“我不太方便,只好劳烦陈小姐自己开门了。”
绅士该做的,是先下车,再替女士将门打开。
“今日之事,多谢鹤生你。”陈敏娇道谢,然后拉开车门。
她走了好几步,见车还停在原地。回头的时候,正与鹤庆年投过来的目光撞上。
陈敏娇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敲了敲车窗,刚刚阖上的窗户又被摇下。陈敏娇笑得肆意,她说,“作为谢礼,鹤先生,以后叫我阿娇吧。”
“阿娇。”鹤庆年的声音很淡,像是凉白开不起波澜,两个字但却又好似藏着千言万语,“下次见。”
她说,“有事与我通话。”
陈敏娇潇洒摆手,转头离开。
鹤庆年在原地,他总是站在原地。
半晌,他说,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