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知道太后去了圆明园养病,即刻便派了不少奴才随扈,可见对太后紧张得很,这时候下手,岂非惹祸上身?”继后笑道,“更何况,本宫已经稳坐鱼台,令妃追随太后,虽博得那老狐狸的欢心,却也失去了争宠的机会,就算她回来,紫禁城已换了天下了!”
春来观花,夏天采荷、秋天迎枫、冬天赏雪,与紫禁城相比,圆明园的日子逍遥又快活。
离了紫禁城,魏璎珞反而活成了《红楼梦》中的闺阁少女,每日练字葬花,不问世事。
只在每个月月末的时候,被太后逼着给弘历写一封信,家书一封封,挽回他的心。
一开始魏璎珞不乐意写,弘历也不乐意回,三四个月后,才看在太后的面上,勉强回了一两个字,比如阅,比如知了。
魏璎珞仍孜孜不倦,写圆明园开了一朵极好看的牡丹,写太后最近总是犯困,写的细细碎碎,啰啰嗦嗦,不知不觉就把家书写了长长几页。
他依然回信,起初一个字两个字,后来字数逐渐多了起来,每多一个字,魏璎珞就会开心很久,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发誓再也不做这种蠢事,结果又铺开了信纸。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看着自己不知不觉间落在信上的词,魏璎珞叹了口气,将信纸揉碎。
紫禁城。
“皇上。”李玉奉上信,“太后的家书。”
“放下吧。”弘历看似不在意地说。
李玉放下信,前脚还没迈出养心殿大门,就听见弘历在里头喊他:“李玉!”
“奴才在。”李玉忙折了回来。
信已经拆开了,看似毫不在意,其实附近一没人,就迫不及待的拆信看。
其实刚刚拿起信封,弘历就觉得不对。
——太轻了。
跟从前动辄几页的家书比,这一次的家书显得太轻了,拆开一看,果然只有一页。
那一页上,还只有一个字——安。
字迹陌生,甚至连这一个字都不是魏璎珞写的,弘历皱眉盯它半晌,才抬头问李玉:“去查查,圆明园出什么事了?”
见他神色凝重,李玉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急忙告退出去,过了不久,回来禀报:“皇上,皇上,太后前段日子小染风寒,卧床三日,好在太医诊治及时,照料得当, 如今已痊愈了。”
弘历一楞:“是太后病了?”
李玉:“令妃娘娘侍疾,也病倒了。”
弘历面色大变,猝然起身:“她也病倒了?”
李玉:“皇上莫急,奴才去打听的时候,令妃娘娘的病已大有起色,昨日便能下地了,只这家书便由宫女代笔……”
弘历松了口气,继而觉得有些尴尬。
他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她,可一听见她出事,立刻变了脸色,慌了手脚,还说不在乎?这话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
还好海兰察这时候来了,免去了他的尴尬。
“皇上!”海兰察面上全是喜色,“阿尔楚尔之战我军大捷,大小和卓仅率三百人仓惶出奔巴达克山,终为追兵所获,大军不日便要班师回朝了! ”
弘历面露惊喜,既喜大获全胜,又喜他来得正好,避免了自己继续尴尬:“好!立刻吩咐下去,筹备西征将士返京凯旋事宜,朕要亲自为他们接风洗尘!”
海兰察:“皇上,兆惠将军还说,将带回一件礼物。”
弘历一愣:“礼物?”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海兰察现下的表情有些古怪。
“是……”海兰察神色复杂道,“回部图尔都台吉要献给大清皇帝陛下一件……美丽的礼物。”
第一百六十七章 沉璧
有时候,魏璎珞忍不住想,姜还是老的辣,她自己都没能看清楚自己的心,太后却看清楚了,所以才以命令为借口,让她给弘历写信。
但也就是这样了,弘历不可能原谅她,她也不可能原谅自己,他两此生唯一的交际,便寄托在这封封家书里吧。
太后却不让她如愿。
月末还没到,太后忽然将她唤了去,闭着眼睛躺在摇椅里,刘姑姑跪在一旁给她捶着腿,她忽道:“令妃,皇上有多久没给你回信了?”
魏璎珞一愣。
太后:“明玉,你说。”
明玉是个老实人,于是老老实实回道:“三个月前,令妃娘娘命人送了一封家书入宫,之后再也没有收到过回信。”
“令妃,你的日子过得太快活了。”太后意有所指道,“你得好好想一想,皇上为什么不再给你回信了。”
从太后寝殿回来的路上,明玉安慰道:“别担心,一定是因为皇上最近太忙了……”
“我担心什么?”魏璎珞轻轻道,“早料到的事,他不会一直等我,一定有比我更加年轻,更加好看的姑娘,填补我的位置……”
说是这样说,心中却有些酸楚。
回了自己居处,雪白信纸铺在桌上,直至蜡炬成灰,夜至天明,魏璎珞搁下墨已干涸的毛笔道:“走吧。”
陪了她一整晚的明玉问:“去哪?”
“去向太后辞行。”顿了顿,魏璎珞回过身来,神色复杂地望着明玉,“你会不会怪我?我答应过皇后娘娘,不会成为他的妃子的……”
明玉摇摇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相信你,如果娘娘还活着,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皇上的妃子的。”
魏璎珞低下头,眼泪垂了下来。
太后年级大了,反而起得很早,魏璎珞来向她请早安时,她正在吃早饭,桌上摆着燕窝挂炉鸭子,槽春笋肥鸡,徽州豆腐一品,红豆粥一罐等等,香色俱全,只可惜太后今儿似乎胃口不大好,大多未动,只捡了个橘子慢慢吃着,听了魏璎珞的来意之后,她淡淡道:“你早该来了,还好,现在提出来还不算太晚,没让我太过失望。”
魏璎珞闻言一楞。
“令妃,你的确有点本事,能让皇上对你牵肠挂肚,念念不忘。”太后一双洞彻是非的眼睛看着她,“但从今天开始,你要做好准备,你再也不算最特别的了!三个月来,皇上从没一天想起过你这个人!或许圆明园的日子太安逸,麻痹了你的敏锐,又或许你太自信了,自信到完全忘了一句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魏璎珞心中一凛,沉声问道:“敢问太后,那这位人外人,天外天,到底是谁?”
“和卓氏伊帕尔罕。”太后淡淡道,“皇上亲自给她起了汉名,沉璧。”
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沉璧……”魏璎珞缓缓重复这个名字。
一个男人,会给一个女人取这样一个名字,想必,她真的给他带去了极大的快乐,以至于他……爱她至极。
于是一夜无眠,第二天天蒙蒙亮,魏璎珞便起床洗漱,带着明玉一道回了紫禁城。
满以为要先花费一天的时间,整理荒废已久的延禧宫,岂料进来一看,窗明几净,一切都收拾的整整齐齐。
连宫女太监,都是从前用的那些,一个个恭恭敬敬向魏璎珞行礼,就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从未失宠过,仍旧是当年那个如日中天的令妃。
“小全子,这回差事办的不错。”明玉在小全子背后拍了一下,“让你提前赶回安排,这么快就收拾妥当了!”
小全子赔笑道:“这奴才可不敢居功,回延禧宫的时候,他们早就备妥了!”
魏璎珞听了,皱眉不语,明玉却难掩喜色,抓住她道:“璎珞,皇上终归是惦记你的,你还没回来,一切都打点妥当了……”
不等她将话讲完,外头就传来一声清清冷冷的:“令妃娘娘对延禧宫的布置还满意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容貌艳丽,甚至胜过许多嫔妃的太监立在门前,目光越过众人,朝魏璎珞微微一笑:“奴才给令妃娘娘请安。”
——是袁春望。
魏璎珞回之一笑,同样的清清冷冷:“袁总管,久违了。”
袁春望将头一垂,掩去了眼底复杂之色,恭敬道:“皇后已恭候多时,请令妃娘娘移驾。”
御花园凉亭内,昔日仇敌今又聚首。
魏璎珞扫了眼石桌,芙蓉酥,玫瑰饼,葡萄酿,以及新鲜的时令水果,都是她爱吃的东西,皇后怎会知道?魏璎珞看了看她身后立着的袁春望,有此人在,皇后当然对她了如指掌。
继后微笑:“本宫一听说你要回宫,立刻就派人去打点了,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若有其它的需要,直接吩咐袁总管便是。”
魏璎珞用奇怪的目光看着继后。
她原以为自己走后,延禧宫人去楼空,很快就会荒废下来,岂料回来一看,屋中不见半点尘埃,院中不见半根杂草,显是有人专门打扫过的,但为什么?
“怎么了?”继后笑着问,“可是对本宫的安排不满意?”
魏璎珞摇摇头,道:“不,臣妾只是在想,皇后身为六宫之主,乾隆十七年生下十二阿哥,今年又添了十三阿哥,整个后宫都在您的掌控之中,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才入宫三月,就让皇后娘娘坐不住了。”
继后先是愕然,旋即失笑,端起一杯葡萄酿喝了口,然后别有深意地:“如果你见到她,也会和本宫一样心怀忌惮。不,不是忌惮,是恐惧。”
这话让魏璎珞略感吃惊,继后是她见过的最可怕的猎人,连她都感到恐惧的对手,该是什么样子?魏璎珞忍不住问:“世上竟有这样的美人,比当年的慧贵妃如何?”
慧贵妃倾国倾城,有牡丹国色之称,无论是她死前还是死后,魏璎珞都没见过第二个能在姿色上与之相提并论者,但继后只是轻轻一笑,似全不将对方放在眼里:“真正的美丽不在于皮相,皇上阅美无数,又怎会被一张脸迷惑呢?在本宫看来,十个慧贵妃,也比不上一个容贵人。”
魏璎珞轻皱眉头:“皇后娘娘,就算容贵人是绝世美人,又深受皇上宠爱,也威胁不到你的地位, 臣妾还是不明白,到底有什么理由,让您纡尊降贵,向臣妾示好。”
一直沉默不语的袁春望忽然开了口:“令妃娘娘,如今容贵人已晋了容嫔了。”
璎珞愣住。
继后站起身,亭子外繁花似锦,一丛丛,一片片开着,如同满后宫的佳人,尤其是一棵紫藤,藤花无次第,万朵一时开,继后抬手折了一朵紫藤花,在指尖转了转,慢条斯理道:“她是回部台吉和扎麦的女儿,兄长图尔都在平叛中立下大功,为表永久修好,特意将亲妹妹伊帕尔汗送入宫中,皇上亲自赐名——沉璧,宠爱至深,远胜于当初的你!”
她忽转过身来,将手中紫藤花递向魏璎珞,郑重道:“所以,我们需要联手抗敌! ”
魏璎珞看着她递来的花,半晌之后,摇了摇头:“皇后娘娘的好意,臣妾已经领教过了,这一次的合作,还是免了吧。”
与继后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就算魏璎珞想要与沉璧相争,也不会借她之手。桌上果品一样未动,魏璎珞道了声别,刚刚转身要走,就听见继后在她身后高喊一声:“她入宫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
魏璎珞脚步一顿。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女
“大清女子十五及笄,二十七岁的女人,早已儿女成群,这样一位高龄美人,成了大清最得圣宠的女人,魏璎珞,你当真不忧虑吗?”继后替她答道,“若你不惧,就不会回紫禁城!在紫禁城里生活,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你我合作,才能对付容嫔。否则,你最终还是要回圆明园!好好想想吧,本宫等你答复!”
魏璎珞沉默半晌,重新迈出脚步。
见说了这么多,魏璎珞最终还是走了,皇后皱了皱眉,将手中的紫藤花掷在地上,声音冷淡:“袁春望,令妃真会答应与本宫合作吗?”
身为紫禁城内最有耐心的猎人,她话音里竟显出一丝心浮气躁,可见对手之恐怖,远胜魏璎珞想象。
“会的。”袁春望平静地望着魏璎珞离开的方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要她看那沉璧一眼,就会乖乖来求您了。”
回延禧宫的路上,魏璎珞心事重重,明玉几次看她,欲言又止。两人一言不发地走了一段路,魏璎珞忽然脚步一顿,呵了一声:“还是着了他的道。”
袁春望不是请她来赴宴的,是请她来看某个人一眼的。
所以接风宴办在御花园里,因为弘历与某个人也在御花园内。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群宫女太监围在一棵大树前,弘历昂头朝树上喊道:“马上下来!”
树枝晃动了一下,下面所有人都举起了双手,那副场面何其搞笑何其庄严,似万千人迎着一位天女降世。
忽闻一阵清脆铃声,眨眼之间,一名脚踝上系着银铃的白衣女子从天而降,缥缈兮如云中月,空灵兮似天山雪。
更似从天而降的仙女,稳稳落进弘历怀中。
弘历接稳她,然后沉声道:“怎么回事?”
旁边一名宫女忐忑不安地解释:“回皇上的话,容嫔娘娘经过的时候,发现一只雏鸟从树上坠落,便想把鸟儿放回鸟窝去。”
弘历:“沉璧!”
“皇上,您别生气。”沉璧开口了,极为悦耳的声音,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唱歌一样,“是嫔妾的错。您早就说过很多次,不准嫔妾随心所欲。下次遇到这种事,一定吩咐他们去办,再不让您担心了,好不好?”
传闻西方有妙音鸟,名为迦陵频伽,以歌声侍佛,她的声音就如一只迦陵频伽,连佛祖都能取悦的声音,同样也取悦了弘历,弘历叹了口气,掏出帕子,亲自替她擦拭脸上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