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知道。”昭华显得极为平静。
魏璎珞:“……是因为福康安?”
昭华沉默片刻,点点头。
她不爱拉旺多尔济,接近他,只是一次赌气,又或者说一场密谋。她的心早已被另外一个男人俘获,一直不说,是因为那个传言——他与宫女有染,两人甚至还育有一子。
如今,这个误会解开了,唯一的心结没有了,又还有什么能阻止她奔去他身旁?
昭华一贯风风火火,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丢下身边的宫女太监,她提着裙子,简直是一路小跑着去了侍卫所,想要第一个将这好消息与对方分享。
然而,她听见了什么?
“你明明说过,昭华会名声尽毁,我才杀了我的爱猫,我的侍女,最后差点杀了我自己,可你看看她干了什么!”思婉的声音从门内传出,“现在宫里人人都在议论,我是为了得到超勇亲王,才会败坏七公主的名誉,这就是你的万全之策?”
茶盖划拉过杯沿的声音。
福康安的声音如同茶香一样悠然绵长:“你不想得到拉旺多尔济吗?”
思婉怒道:“那也不是以这种方式!”
福康安扑哧一笑:“彻底摧毁昭华,又想落下好名声,你还真是贪婪。”
思婉:“福康安!”
“你又何必动怒。”福康安慢条斯理道,“你真在乎拉旺多尔济怎么看你?不,你又不爱他,你爱的……不过是看见昭华发疯,发狂的模样。”
哐当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
昭华立在门前,脸色铁青,对思婉厉喝一声:“出去!”
将思婉赶出去后,两人四目相对。
“……为什么?”昭华的眼睛有些发红,“为什么要帮思婉陷害我?”
“如果我说是为了你呢?”福康安笑。
昭华闻言一愣。
“我估摸着过几日,你皇阿玛就会跟他提今天这事,问他愿不愿意换个公主,但你觉得他会答应吗?”福康安温柔的替她拭了拭泪水,“跟我赌一把吧,我的公主。”
昭华:“我赌赢了呢?”
福康安:“那你就得到了拉旺多尔济。”
昭华:“可我要是输了呢?”
“那就……”福康安思索片刻,一根指头抵在自己嘴唇上,像诉说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似的,“那就在这一天,陪我出宫看场庙会吧。”
说完,他将那根手指头垂下来,于昭华掌心内,缠绵的留下了一个日期。
拉旺多尔济没有同意。
他跪在弘历面前,一如当日他跪求解除婚约,但这一次,他只求昭华一人。
昭华赢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忽道:“时辰到了,我该走了。”
偷换一身小太监的衣服,随出宫办事的太监们一块出了宫,马车早已等在门外不远处,她上了马车,又欣喜换上里头早已备好的平民少女服饰,掀开一角车帘一看,楞了:“这是哪?”
“公子就在里头等您呢?”车夫信誓旦旦道。
昭华从马车上跳下来,只见荒草萋萋,被风吹弯了腰,露出背后一间破庙来,左看右看,也不像个能举办庙会的地方。
带着满心狐疑,昭华走了进去。
随着她的进入,无数目光投在她身上。
那是一群肮脏的乞丐,或躺或坐,或径自朝她走来,笑得极为猥琐:“哪儿来的漂亮小姑娘,跑这么荒僻的地方干什么?”
“滚开!”昭华避开了对方肮脏的手。
“滚开?哈哈,你们听见没,她叫我滚开?”那乞丐笑出一口黄牙,目光忽然变得恶狠狠,“晚啦,你的心上人,把你送给我们啦!”
昭华大怒:“你胡说!”
“傻姑娘,知道这是哪儿吗?”又一个乞丐嘿嘿笑着走来,“城东最破旧的乞丐窝,要不是故意骗你,怎么会选在这儿约会啊!”
一个个乞丐走了过来,聚成了一道不好怀疑的围墙,将昭华牢牢锁在里头,一双双手朝她身上摸去,扯她的衣裳,摸她的脸蛋,戏弄她,羞辱她。
“别演戏了,好人家的女儿,会这么不知廉耻,跑来和男人幽会?”
“就是天生的下贱东西,装什么贞洁烈妇!”
“你说,从哪个暗娼馆跑出来的!”
“哎呀,敢咬我!”
几个巴掌声响起,伴随而起的是昭华发疯似的惨叫。
在门外挣扎许久的福康安终是忍受不住,冲进去道:“住手!”
见一群乞丐对他视而不见,他刷的一声拔出佩剑,几剑过去,哀声四起,一个乞丐捂着手臂退开,哆哆嗦嗦道:“福公子,这可都是您让我们干的呀!”
福康安楞了下,条件反射的转过脸,看向昭华。
昭华披头散发的蜷在角落,用一双极冷极冷的眼睛看着他。
车轮滚动,黄土尘烟,载着她来的马车,又载着她回,回去的路上,昭华将自己缩在马车的角落里,离他极远极远。
“我的全名,是富察福康安。”福康安淡淡道,“你的母亲赐死了我的额娘……”
富察傅恒之子,今年终于长大成人,但时至今日,他仍旧忘不掉幼年时,天阴雨湿,他牵着那人的手,走进停放棺材的屋子内。
“看。”那人揭开棺材盖,指着里头死不瞑目的尸体道,“你娘不是暴毙的,是被令妃那贱人用毒酒毒死的,你要记住她的样子,记住她的痛苦,福康安……等你长大了,一定要为她复仇!”
第二百零二章 番外 她的秘密【下】
转:她的秘密
“……这是哪里?”昭华睁开眼睛,“我怎么会在这?”
眼前不是她的寝殿,而是一座荒废已久的阁楼。
蜘蛛网布在墙角,上头粘着一只雪白飞蛾,蛾子拼命颤动着翅膀,却无法挣脱那些纤细的蛛丝。
“这里是承乾殿。”她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从里头发出另外一个声音,冷酷的,低沉的,嘶嘶如同蛇鸣,“是关已故皇后的地方。”
昭华吃了一惊,她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外头传来说话声。
“昭华已经失踪一天了。”福康安的声音带一丝焦急,“你真确定她会在这里?”
“绛雪轩,雨花阁,英华殿……你不都已经找过了吗?”思婉的笑声响起,“放心,我比你了解昭华,我知道她发病的时候会往哪里藏。”
“发病?”拉旺多尔济的声音极冷,“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昭华唇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那是从未出现在她脸上过的神情,完完全全,都是另外一个人。
甚至连她走路的姿势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条腿一瘸一拐,似乎膝盖上受了旧伤,但并不影响走路,甚至比外头三个人走得更轻更快,似一个久经训练,行走无声的太监。
她甚至比三人更清楚承乾殿的构造,几下就绕到三人身后,然后无声无息的将门一锁——哐当。
“啊!!”思婉的尖叫声响起,“什么,什么声音?啊!!谁把门给锁上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是你吗?昭华!”
“你们留在这,我过去找她!”
一片大乱,导致三人走散了。
“别!”思婉杵着拐杖,哭喊着追那两人,“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
“放心吧。”一双冰冷的手从她身后伸出,握住了她的脖子,“我陪着你。”
思婉一下子吓晕过去。
等她悠悠转醒,人已经坐在一张椅子上,眼睛蒙着一块黑布,双手被固定在椅子扶手上。
“你还记得吗,思婉。”昭华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十一岁那年,五哥哥病了,你骗我说,只要去英华殿给五哥哥祈福,就能救他,我去了,结果被那人给抓去了。”
思婉一个哆嗦。
“我逃跑,他就打断了我的腿,把我丢进了狭窄的小房子里,周围都是污水,又脏又臭。”昭华喃喃道,“他几次把我按在污水里,想要溺死我,但每次我哭着喊娘,他又把我放了,后来他给我讲故事,你知道他给我讲了什么故事吗?”
“不,不……”思婉哆嗦的更加厉害,“我不想听。”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叫袁春望。”昭华忽然换了一个声音,阴沉而又恐怖,带着人间无法承载的怨气,“我进宫的第一天,被绑在一张门板上,一旦发出叫声,旁边就有人拿滚烫的鸡蛋堵我的喉咙,等净身开始的时候,身上每一寸骨头都疼……”
他一句一句,诉说着自己的平生,从被骗入宫时的痛苦,到遇到魏璎珞时的春暖花开,可转眼之间对方又背叛自己而去时的愤怒……
“我是谁?昭华?袁春望?”昭华自问一声,然后吃吃笑道,“我是袁春望……你好大胆子,居然敢磋磨我,便让你看看我的手段吧。”
思婉只觉手腕一凉,滴滴答答,有液体顺着自己的手腕往下垂,不由得脸色发白:“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在你手腕上割了一刀。”昭华笑道,“你不会立刻就死,听,滴答,滴答,你的血会一只流,等流干你身体里最后一滴血,你就死了。”
“你这个疯子,疯子!!”思婉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救命,救命!拉旺多尔济,救我,福康安,救我啊!”
“……昭华。”一个少年的声音自昭华身后响起,极复杂极怜悯,“住手吧。”
“你就是福康安?”昭华慢慢站起身,转过脸来望着他,目光充满讥诮,“我记起来了,你是富察傅恒的儿子。”
她的面孔如此陌生,令福康安下意识向后挪了一步。
昭华把玩手中染血的匕首,古怪地笑着:“和你那个愚蠢的阿玛一样,爱上了不该爱的女人。魏璎珞,昭华,骨子里都是一样凉薄,她们只想着自己,一旦你对她没用了,就会弃若敝履。富察傅恒的结局,还不能给你警示吗?”
“住口!”福康安咬牙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袁春望,先皇后身旁的大总管,江南谋反案的主谋!”眼前的“昭华”哈哈大笑道,“我杀了很多人,亲弟弟,师傅,锦绣,和亲王……现在轮到你了!”
她朝福康安扑了过去。
她不但声音跟神态变得像个男人,连力气也变得像个男人,加上手里有刀,居然能跟福康安打的不相上下。相比之下,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子,福康安投鼠忌器,怎么也不肯对她下重手,最后竟一个不留神,被她扑倒在地。
昭华骑在他腰上,高高举起手中的匕首,眼看着就要朝他胸口扎下去,眼泪却先垂下来。
“我又发病了吗?”她喃喃道。
“昭华?”福康安挣扎着爬起,“是你吗?”
昭华点点头,放下匕首,说:“你快走吧,趁着我现在还能控制住我自己。”
“昭华……”福康安欲言又止。
“你都看见了,我病了。”昭华抽泣一下,“自我十一岁时,被人绑架,我就病了,虽然那个叫袁春望的太监很快就被抓住砍头了,但我知道……他一直还活着,活在我的身体里。”
生不如死的七天,以及七天内,袁春望一刻不停对她诉说的话,那些有关于他的过去,有关于他的喜怒哀乐,深深扎根在她幼小的身体里,渐渐生出了第二个人格——一个名叫袁春望的人格。
一旦发作,她立刻就会从天真任性的昭华公主,变成那个阴险如蛇的男人,整个紫禁城内,除了魏璎珞,无人能够制服她。
这是她的秘密,也是紫禁城内最大的秘密。
“是的,我还活着。”“昭华”忽然面色一变,吃吃笑着,“但你却要死了,你说,明天大家打开承乾宫大门,发现昭华公主杀死了所有人,包括思婉公主,一个蒙古亲王,还有你这个富察家的独苗,场面是不是特别精彩呀?我简直等不及要看璎珞的表情了,哈哈哈哈!”
她笑得如此疯狂,疯狂的让思婉都停下了惨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但有一只手,却轻轻抚上她的面颊。
“昭华,别杀他们。”福康安怜惜又内疚地望着她,柔声道,“只杀我一个就够了。”
“昭华”闻言一愣。
“是我对不起你。”福康安闭上眼睛,将她握着匕首的手拉向自己的脖子,“我是个胆小鬼,没胆子向皇贵妃复仇,就拿你出气,到最后又舍不得……我既不能为母亲报仇,又不忍心伤害你,我什么都做不到,只是一个废物。”
“为什么?”“昭华”沉声道,“那天在破庙,你为什么要出来?”
若你不出来,那么受了那么多个乞丐凌辱,昭华必死无疑,就算没惨死在那群乞丐胯下,回来也得自尽。
魏璎珞身体不好,又是最疼爱这个女儿的,昭华一死,她最轻也要大病一场,这不是顺了他的意吗?
为什么走完了前面九十九步,却在最后一步时放弃了?
“说啊!”“昭华”将匕首压在他的脖子上,上身往下一压,厉声道,“为什么?”
福康安叹了口气,慢慢伸出双手,环在她背上,不顾她手持利刃,将她一拥入怀,轻轻唤了一声:“……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