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彩霞绣得真好看,回头我也绣一个。”
“呵,可别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从前也绣过彩霞,可绣出来却像一片片浮云,璎珞,你是怎么绣的?”
“这是满绣技法,绣出来的东西色彩渐变,层次分明,看着虽美,却是台下十年功,你们要绣出一样的东西,没十年的功夫是不行的。”
一双绣鞋踱到魏璎珞身后,笑声响起:“果然绣的不错。”
魏璎珞停下手中的针,回头望向来人,然后急忙起身朝她行礼:“芝兰姐姐。”
众宫女也急急忙忙向这位慧贵妃身旁的红人行礼,连在场年纪最大的张嬷嬷都站起了身,不敢在芝兰面前坐着,声音极客气的问:“芝兰姑娘,您怎么来了!是不是送去的春装,您不喜欢?这哪儿用得着您亲自来一趟,遣个宫女过来说一声,我立刻去储秀宫。”
“原先还是满意的,但见了这幅云霞图,就不满意了。”芝兰笑着说,目光转向魏璎珞,“这小宫女绣工十分不错,让她跟我走一趟吧。”
不少宫女朝魏璎珞投去羡艳的目光,唯魏璎珞与张嬷嬷心中咯噔一声。
主子真要吩咐下来什么事,只需一句话即可,有什么是必须过去一趟才能说清楚的?只怕此去是祸非福。
张嬷嬷有心保魏璎珞一把,赔笑道:“芝兰姑娘,这不好吧,这丫头正跟着我打下手,还没出师呢,要不,还是让我来替你绣吧!”
好歹是管着一间绣坊的嬷嬷,能够主动提出为一个宫女绣衣裳,已经算是屈尊降贵,极力讨好了,然而芝兰却压根不吃这一套,冷笑一声道:“张嬷嬷,你别在这儿跟我打机锋,我点了谁,就是谁,由得你挑三拣四,换来换去!魏璎珞,随我来!”
她这话一出口,人人都听出了当中的恶意,当下所有人收起目中羡艳,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望着魏璎珞。
“……是。”事已至此,魏璎珞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等到她与芝兰离开,绣坊内立刻炸开了锅,纵使张嬷嬷不停呵斥,也止不住小宫女们暗地里的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魏璎珞是不是得罪芝兰姐姐了?”
“见都没见过几次面,何来得罪之说?”
“可……可芝兰姐姐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当然是兴师问罪。
储秀宫偏殿内,魏璎珞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已经跪了很长一段时间,凉意透过她的膝盖,一路钻进她的骨髓里,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响起几声调羹搅过汤汁的声音。
慧贵妃坐在椅子上,旁边的紫檀木茶几上放着一碗藕粉丸子。
汤色雪白,丸子一个个黑如泥捏,黑白相映,黑的愈显得黑,白的愈显得白,如同一副山水画卷,只是时间长了,已经凉得没了一丝热气。
觉得下马威已经够了,慧贵妃这才停下手里的调羹,慢条斯理的问道:“你就是魏璎珞?”
“是!!娘娘!!”一声大吼,惊得她手中的调羹差点落在地上。
做贵妃这么多年,慧贵妃就没见过敢在她面前这样大呼小叫的人,抬手抚了抚胸口……其实她更想抚抚还在耳鸣的耳朵:“你这么大声干什么?”
魏璎珞抬头一笑,之前她一进门就跪下了,慧贵妃没能见到她的模样,如今一见,涎水都还挂在她嘴角,似乎是跪地上的时候,趁机睡了一觉。
“对不起,贵妃娘娘。”抬手擦了擦嘴角涎水,魏璎珞傻笑道,“奴才向来大嗓门,嬷嬷打了好多回,就是改不了!”
宫中或站或立,都要讲究一个规矩,特别是侍奉贵人们的宫女,那便是连睡觉的姿势都要讲个规矩,如她这种跪着都能睡过去的傻丫头,定是要比旁人多吃十倍的板子的。
慧贵妃狐疑地看看她:“是你说枇杷新叶有毒?”
“对,有毒,不能吃!”魏璎珞忙不迭的点头,“娘娘您问这个干嘛?啊,难不成您也要吃枇杷膏?那您可千万别吃果核,也别误碰新叶,都有毒!我小时候太贪吃,不小心吃多了,上吐下泻,差点没命!上回,永和宫那位娘娘也要吃,被我劝阻了!好险哦!对了还有还有……”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而且看样子还要继续说下去,偏偏嗓门又大,一个人活像几十只鸭子似的,吵得慧贵妃太阳穴不停的跳。
“停停停!”慧贵妃不得不喊停,“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颠三倒四,不知所云!进宫这么久,连怎么回主子的话都不懂吗?”
魏璎珞点点头,又急忙摇摇头,之后目光游移不定,最后总算是定住了,却又定在了不该定的地方——慧贵妃身旁那只盛藕粉丸子的碗上。
“娘娘。”见她一副不断吞口水的模样,这次连芝兰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凑到慧贵妃耳旁轻轻道,“这丫头,看起来似乎有点傻……”
你都能看出来的事,本宫看不出来吗?慧贵妃招招手:“过来。”
魏璎珞哦了一声,居然不懂得这是让她起身的意思,双膝依然在地,一路膝行至慧贵妃面前,这幅狗奴才的模样差点把慧贵妃给逗笑了。
“知道这是什么吗?”慧贵妃如同逗狗一样,端着青花瓷碗,在魏璎珞面前左右晃动了两下。
魏璎珞的脑袋也跟着青花瓷碗左右移动起来,傻傻道:“是元宵吗?可为什么是黑色的,奴才还从未见过黑色的元宵呢!”
“可怜的孩子,连藕粉丸子都没吃过吗?”慧贵妃笑,“赏你了,拿去吃吧。”
她将碗给了魏璎珞,却没有给她调羹。
“谢娘娘赏赐!”魏璎珞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接过她递来的碗,竟不用调羹,直接端着喝了起来,剩下几个黏在碗底倒不下来的丸子,竟被她直接用手抠出来吃了。
“好吃吗?”慧贵妃和蔼可亲的问。
但认识她的人,都知道这和蔼之下,藏着多么深的恶意。
“好吃。”魏璎珞回之以憨厚的笑。
从未见过眼前的人,也猜不透对方的性子,但这不妨碍慧贵妃用自己的办法整治她,以及试探她。
“好吃就多吃些。”慧贵妃一摆手,“芝兰——”
接下来,一只又一只碗送进储秀宫。
青花瓷碗,彩绘漆碗,细白瓷碗……碗虽不同,里头盛着的东西却都一样,全部都是个大饱满的藕粉丸子。
“吃吧。”慧贵妃歪在椅子上,笑着对魏璎珞道,“全都吃了再走。”
地上的碗已经空了一半,但更多的碗从外面送进来,魏璎珞的肚子已经肉眼可见的凸了出来,却还在一刻不停的狼吞虎咽。
像一条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吃饱,只要有人投食,就能活活把自己吃死的金鱼。
“嗝,贵妃娘娘,您人真好,都不嫌弃奴才贪吃!”魏璎珞再次端起一只青花瓷碗,“嗝,真好吃啊,奴婢,奴婢……呕……”
有些吃进去的东西已经沿着她的唇角漏下来,她却一副恍然不知的模样,又开始呼哧呼哧的吞咽起碗里的汤汁。
宫中贵人哪里能看见这样恶心的场面,慧贵妃皱了皱眉,有些厌恶又有些轻视的嗤了一声:“还真是个傻子!本宫累了,让她赶紧滚,看着就碍眼!”
芝兰也觉得恶心,甚至都不愿意用手去拉扯地上的魏璎珞,伸出脚踢了踢她:“好了,别再吃了,娘娘让你走!”
魏璎珞猛然吸了口汤,直到芝兰再次踢了她一下,她才可怜兮兮的回过头,嘴里含着东西,口齿不清道:“可奴才还没吃完呢!”
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那只碗上,芝兰觉得这碗都跟着她变脏了,皱起眉头道:“把碗带走!”
“真的?”魏璎珞眼中一亮。
“快滚!”
魏璎珞急忙将剩余的藕粉丸子都倒进同一只碗里,然后抱着碗就跑。
“这……这到底什么人啊!”望着她那副频频回头,一副生怕自己反悔,叫她把丸子还回来的模样,芝兰忍不住哭笑不得,回头将这事与慧贵妃一说,慧贵妃也忍不住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下回问问内务府,都招进来什么人啊!”慧贵妃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要将某个恶心的画面从自己脑袋里挥出去,“这根本是个傻子!”
芝兰本想应和她,可是忽然之间忆起自己踏进绣坊时,看见的那副彩霞图。
彩霞万里,遍染天空,一万个人里也不一定有一个,能有这样高超的手艺,那真是一个傻子能绣出来的东西?
将她的犹豫看在眼里,慧贵妃问:“怎么了?”
犹豫再三,芝兰终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娘娘,您觉得……她会不会是在装傻?”
第二十一章 藕粉丸子
是不是装傻,人前看不出来,人后才能看出来。
芝兰提着一盏六角宫灯出了储秀宫。
故意将灯芯掐得很暗,只能照见自己前方寸许之地,这样才能不打草惊蛇。
轻车熟路的走了一条捷径,芝兰抢在魏璎珞之前就出了储秀宫,然后埋伏在她回绣坊的必经之路上。
一听脚步声响起,她便吹灭了手中的宫灯。
身周立刻一片昏暗,芝兰将自己藏在一棵大树后,树荫落下,如同乌云迷雾萦绕在她身周,将她紧紧包裹在一片黑暗中,肉眼再难分辨。
不久,脚步声近了,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声打嗝声。
“糟了!”脚步声忽然一停。
芝兰忙屏住呼吸,听她想要说什么。
“就这么把丸子带回去,大伙要我分给她们吃怎么办?”却听魏璎珞苦恼道,“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可不想分给别人,不如……不如现在就吃掉吧!”
在芝兰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端起碗,大口吞咽起来,结果吞到一半,忽然哇的一声,连同先前在储秀宫吃的份一块吐了出来。
吐着吐着,忽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芝兰本以为她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结果却听见她唉声叹气道:“怎么都吐出来了,哎,浪费了,浪费了……”
这人,这人真的是个傻子!!
芝兰不忍卒视,生怕继续看下去即脏了自己的眼,又脏了自己的耳,低啐了一口,便扭头回去复命了。
身后,呕吐声仍在时断时续。
魏璎珞用力抠着喉咙,她知道,自己的呕吐声越厉害,芝兰离开的步伐就会越快。
“咳,咳咳……”好不容易将肚子清空,魏璎珞缓缓抬起头来,剧烈的呕吐让她眼角沁出晶莹泪水,眼睛里却烧着两团火。
装傻充愣。
慧贵妃的发难来得太过突然,情急之下,她只能想出这个法子应对。
装傻谁都会,但正因为是谁都会的东西,反而更加艰难,最难的一点,是如何迅速消弭慧贵妃的杀意。
要知道这位主子心如蛇蝎,连后宫嫔妃都能随意下手,更遑论她这位地位卑微的小宫女了。
所以这七碗藕粉丸子,她吃得恰到好处。
想必那位自认为是聪明人的慧贵妃,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将时间浪费在她这个“蠢货”身上。
“慧贵妃不会无端端找上我。”魏璎珞擦了擦嘴角残渍,冷笑道,“是谁跟她告的密?”
那个人,想必就藏在她身边不远。
她头一个怀疑的是锦绣,毕竟她是知情人,又是她领着芝兰来绣坊找人的,但是一时之间拿不出证据,而除锦绣之外,还另有三个与她合不来的人,背地里没少说她坏话,譬如此刻。
从慧贵妃处回来后,转眼已过去三天,这日绣坊与金玉作的宫女们忽然被叫到了一处,说是大太监待会有事吩咐她们做。
人一多,嘴便杂。
只见那三人凑成一团,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身旁的人听见的声音窃窃私语着,其中一个道:“魏璎珞昨天晚上很晚才回来哦——”
“不是被芝兰姐姐叫去储秀宫了么?”
“芝兰姐姐把事吩咐完,难不成还要留她吃饭?你傻了吧,人家从储秀宫出来以后,就去幽会啦!她的相好啊,是紫禁城的一位侍卫!”
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见过了似的,一半人信以为真,还一半人虽不信,却也听得津津有味,毕竟八卦之心,人皆有之,纵使不信,也能听个高兴。
人人侧目,魏璎珞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李公公到!”
小太监的唱喝声暂时止住了众人的话头。
魏璎珞只抬头看了一眼,就迅速垂下头去。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接踵来,她认出了对面走来的那位李公公,可不就是上回随在皇帝身旁的那位大太监?
李公公却没认出她,今天天气有些热,都不必说话,只消在太阳底下多站一会,便满背大汗,几个殷勤的小太监忙将一张椅子搬到树荫下,奉上茶盏果盘,李公公喝了两口水,然后吩咐道:“来的是?”
“是绣坊与金玉作新来的宫女。”一旁的小太监边给他打扇,边回道。
李公公点点头:“还跟前几天一样,开始吧。”
他双手往腹前一叉,闭目躺进椅子内假寐,却没有真的睡着,而是高高将两耳竖起。
“来,一个个排队说话。”小太监则吩咐道,“就说,奴婢给神树挠痒痒!”
这是什么话?
宫女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搞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快一点,别浪费李公公的时间!”小太监不满的催促道。
这才有一个宫女硬着头皮走出来:“奴婢给神树……”
她话还没说完,躺在椅内的李公公便缓缓摇摇头,小太监一直用眼角余光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见此立马道:“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