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我说,我什么都说……”方姑姑含泪服软,“我之前听你的名字,就觉得有点耳熟,后来仔细一想,魏璎宁一入宫就改了名,大家习惯叫她阿满……”
许是天意,魏璎宁入宫之时,恰巧也分在方姑姑手里。
两姐妹连做的事情都一样,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在方姑姑的衣服帕子上绣上式样不同的花样。
“后来她闹出丑事,被我抓住了把柄,我,我就拿这件事威胁她,让她把身边的财物,以及体己银子都交给我保管。”方姑姑指了指墙角,“诺,就在那块板子下头。”
魏璎宁丢开她,飞快的撬开木板,自木板下提出一个颜色发旧的蓝布包袱,解开一看,里头半个铜板也无,只有一两件旧衣服,还有一块裂了缝,已不值钱的玉佩。
“这么多年了,钱……我以及花掉了。”方姑姑将自己缩进床角内,双手抱着膝盖,瑟瑟发抖道,“你别告发我,等我出宫了,会想办法还钱给你的。”
魏璎珞对钱不感兴趣,她痴痴看着手中的旧衣裳,上头似乎还留着姐姐的体温,她珍而重之的将之抱进怀中,如同抱着姐姐……
“你口口声声说我姐姐闹出了丑事。”她背对着方姑姑,声音低沉,“究竟是什么丑事?”
“不就是偷男人……”方姑姑道。
“胡说!”魏璎珞猛然回头,厉声道,“我姐姐不是那种人!”
方姑姑的肩膀缩了一下:“不,不信你去问张嬷嬷。”
魏璎珞皱皱眉:“张嬷嬷也知道这事?”
方姑姑反倒奇怪的看她一眼:“你以为她为什么这么照顾你?还不是因为你姐姐是她最看重的绣女,你要问阿满的事情,不该问我,应该去找她……”
她话没说完,屋子里就已经人去无踪,空留两扇被人猛力拉开的房门,还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宫女所,张嬷嬷的住处。
桌子上摆着两只茶碗,因放了有些时候,茶水不再滚烫,刚好是能入口的温度。张嬷嬷端坐在一只茶碗侧,闭目养神,似在等待一位客人。
咚咚咚。
“门没锁,进来吧。”张嬷嬷缓缓睁开眼,“坐,先把茶喝了。”
魏璎珞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她是一路跑过来的,以至于喉咙似着了火一样,一杯茶水灌进喉,才终于又有了说话的力气。
“嬷嬷。”她放下茶盏,盯着眼前给她续杯的张嬷嬷,“魏璎宁是我姐姐。”
茶水再次灌满杯子,翠绿色的茶叶在杯中云卷云舒,散发出清新的茶香,张嬷嬷慢条斯理道:“跟你说过了,不要提起这个名字,犯忌讳。”
魏璎珞盯着她递过来的茶盏,半晌之后,才轻轻问道:“你早就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了,但为何……什么都不跟我说?”
“你要我对你说什么呢?”张嬷嬷道,“说阿满做错了事,我对她很失望?”
“每个人都说我姐姐做错了事,可她究竟犯了什么错,以至于要拿命去填?”魏璎珞推开眼前的茶盏,扑到张嬷嬷膝上,昂起巴掌大的小脸,泪水婆娑地望着她,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孙女,不断摇着祖母的手,“嬷嬷,嬷嬷,求您告诉我,求求您了!”
张嬷嬷实在是拗不过她,重重叹了口气:“有人告到吴总管那了,说她彻夜未归,定是与人在外私通,她的运气没你好,吴总管在御花园的假山里,搜出了她遗留下的脏污内裙……”
“姐姐一向洁身自好,绝不会做出这种事!”魏璎珞听了,却一个字都不信,“她定是被人冤枉的!”
“我也希望她是被人冤枉的。”张嬷嬷怜悯的看着伏在她膝上的小丫头,“但她亲口对我说,没有人逼迫,是她自愿的。”
魏璎珞眼前一阵发黑,只觉天地都旋转了过来,张嬷嬷每说一个字,她脚底下就多裂一道口子,无数双手从地里面伸出来,要将她拉进缝隙里去。
“没有办法,只能按宫规处置,乱棍打死。”张嬷嬷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也是她命不该绝,太后娘娘那阵子生了病,不愿宫里见血,便杖责五十,赶出了紫禁城,她如今……过得如何?”
“……她死了。”魏璎珞忍不住哭了出来,“所有人都说她是羞于见人,才会上吊自尽,但我去查过伤口,她的脖子上有青色指痕,她是被人活生生掐死的!”
张嬷嬷大吃一惊,猛然抓住魏璎珞的肩膀:“掐死的?”
魏璎珞哭着点头,泪水顺着她的动作不断坠下脸颊。
“这不对,这不对……”张嬷嬷走过的路,比一般人吃过的饭还多,一下子就寻出了其中猫腻,“若她当真自愿与人苟且,又怎会落到被灭口的地步?这件事,只怕另有隐情……”
“是,所以我才进的宫。”魏璎珞擦拭一下脸上泪水,“我不能让姐姐死的这么不明不白,我一定要找出真相,还她一个公道!嬷嬷,求您帮帮我,也帮帮她!”
“你要我如何帮你?”张嬷嬷一副有心无力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而且一点线索都没有……”
线索?
魏璎珞想了想,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嬷嬷,你看看这枚玉佩。”
那是魏璎宁所剩不多的遗物之一,因方姑姑贪财,故而一直藏在木板下头,没有被别人搜去,尘封多年,直至今日才重见天日。
张嬷嬷将玉佩接过来一看,眉头立刻蹙起。
魏璎珞一直紧盯着她的脸,自然没有放过她此刻的表情变化,立时心中一动,三分激动七分期待的问道:“嬷嬷,您认识这玉佩?”
张嬷嬷摇摇头,道:“FucaHala。”
这是一句满文,魏璎珞自是听不懂,只能等待张嬷嬷为她解惑。
“我不认识这玉佩,却认得这上头的名字。”张嬷嬷缓缓抬头,眼神复杂的看着魏璎珞,“FucaHala,这块玉佩的主人是——皇上的发小、妻弟,御前侍卫,富察傅恒。”
第二十五章 主绣者
世事难料。
先前她还三番告劝,让锦绣不要想方设法接近宫中侍卫,尤其是富察傅恒。
岂料命运给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璎珞姐姐,你在看谁啊。”吉祥在身旁轻轻问。
对面的甬道上,是一行巡逻的宫中侍卫,前后共计六人,富察傅恒,庆锡都在里面。
存了飞上高枝当凤凰念头的宫女,可不止锦绣一个,只是没人敢像她那样付之以行动,多半只敢停下手中的活,远远的望着议论着,一个说这个长得高,另一个称那个生得俊美,讨论到最后,面红耳赤,芳心颤动。
“没看谁,走吧。”魏璎珞收回目光,对吉祥笑笑,“走吧,我们回绣坊,听说经年的绣女都忙着赶制太后、皇上的常服,偏巧再过一个月,就是皇后的千秋,各宫各坊,都要为皇后娘娘准备寿礼。我们绣坊遵循旧例,得为皇后献上一件凤袍,却不知主绣者是谁……”
一个时辰后,绣坊内人人到齐。
张嬷嬷环顾众人,慢条斯理道:“主绣者是——”
人人皆露出期盼的目光,尤其是玲珑,甚至忍不住踮起脚尖,仿佛这样就能让她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吸引到张嬷嬷的目光驻足。
张嬷嬷的目光果被她吸引,玲珑面露狂喜之色,但笑容很快止住,因为那目光慢慢从她身上移开,最后定格在魏璎珞身上。
“——魏璎珞!”
张嬷嬷宣布道。
踮起的脚尖一下子回到原处。
四周一片叹气声,玲珑忍了忍,终是忍无可忍地问:“嬷嬷,您什么好事儿都想着璎珞,那我们呢?”
张嬷嬷将目光投向她,反问:“你是觉得我偏心?”
玲珑吓了一跳,忙低头道:“我不敢……”
“是不敢,而非不是。”张嬷嬷摇摇头,然后对众人道,“这样吧,你也好,其他人也好,若是有人觉得不公,觉得自个儿绣的比璎珞好,那你站出来,我把活交给你!”
众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若是只有绣活好的话,众人当中不乏野心勃勃之辈,敢出来与之争一争,但方姑姑前天才被逐出宫,连绣工堪属绣坊第二的锦绣也被罚入了辛者库,兼之又得了吴总管赏识,此时此刻正值魏璎珞风头正劲之时,谁人敢与之一争?
于是直至最后,也没有人敢站出来。
就连魏璎珞自己都觉得自己风头太盛,绣坊工作完成之后,她琢磨着众人都已经回去了,便独个儿寻到张嬷嬷,叹了气:“绣工需要日积月累,璎珞才多大年纪,绣活再好也有限,绣坊宫女,加上外头请来的大师傅,绣活比我强的不知凡几……嬷嬷,您太照顾我了。”
“宫女里有惯例,凡是皇后、贵妃的千秋之礼,都由新入宫的宫女筹备。那一日主子们心情好,大多会有重赏,便是做的不好,也不会过分苛责。这是给你们一点盼头,一个出头的机会。”张嬷嬷打完官腔,忽对她眨眨眼,“况且你那傻姐姐是我最得意的徒弟,就算看在她的面上,我多照拂你两分。”
魏璎珞心下感动,想说些什么,但搜肠刮肚半天,却搜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得了,宫女不兴哭丧着脸,不管什么时候,都得有个笑模样,来。”张嬷嬷笑道,“笑个给我看看。”
魏璎珞楞楞看她半晌,像个刚开始学笑的婴儿,试探性的勾动起唇角,露出青涩的,甚至有些僵硬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自然称不上美。
但唯独此刻的笑容,不是为了讨好贵人,不是为了麻痹敌人,而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的笑容。
也是听闻姐姐的死讯之后,她第一次真正的笑。
过了几日,缝制凤袍要用的材料运至绣坊。
绫罗绸缎比比皆是,其中最为引人侧目的,乃是张嬷嬷手中的那盒孔雀羽线。
看似刚刚从孔雀尾巴上拔下来的明丽尾羽,但在这宫里头,什么都讲究一个精致,尤其是要献给贵人们的东西,那更是不吝人工,不吝材料。
“孔雀羽线是用孔雀羽毛和金丝银线编织在一起,一个非常熟练的织女,每天也只能织出一米。”张嬷嬷珍而重之的将盒子交给魏璎珞,嘱咐道,“你可得好好使用,小心别出差错,可没有多余的能给你了。”
魏璎珞忙接过盒子。
正好一缕阳光折入盒中,盒子里盛的仿佛不是织品,而是贵重珠宝,竟折出五彩斑斓的辉光,如梦如幻,似浮动着的海市蜃楼。
众人皆沉醉于其美丽,却不想,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若是出了差错,会怎样?”
说话的人藏在人群里,而且是掐着嗓子说的,魏璎珞虽立刻循声望去,却没抓住这个人。
张嬷嬷的脸色极难看,宫中最忌讳说这种丧气话,当即厉声道:“是谁?站出来?”
她连唤三次,仍旧没人肯站出来。
眼见于此,张嬷嬷当即冷笑道:“这可是献给皇后娘娘的献礼,若是中间出了任何差错,自然是我们一块掉脑袋!”
这话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但旁人心里如何想,魏璎珞不在乎。
她在乎的,只有眼前这个机会。
“我不能主动接近富察傅恒,有很多人看着他,也有很多人看着我,太过主动,只会落人把柄。”绣绷前,魏璎珞自盒中捡起一根孔雀羽线把玩,心想,“为今之计,只能先从他身边的人下手……想必嬷嬷也是这样想的,才把这个任务交给我,若我做得好了,自然能够在富察傅恒的姐姐——皇后娘娘那留一个印象。”
有多少人的步步高升,就是从留有一个印象开始的。
魏璎珞聚精会神的开始做起绣活,因为太过用心,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直到肩膀被人摇了摇,她才转过头来,窗外已经黑了,吉祥手持一盏油灯站在她身旁,有些埋怨道:“璎珞姐,我都喊你三次了,你一直不理我。”
“不好意思,绣得入迷了。”魏璎珞笑道,然后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天都这么黑了,也不掌灯,眼睛不要了啊?”吉祥将油灯放在她面前,灯火一照,盒中的孔雀羽线晃晃生光,竟硬生生驱逐了四周的黑暗,使得魏璎珞身周宛如白昼,连吉祥这种眼睛里只有食物的憨货,都忍不住目光被其吸引,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对魏璎珞道,“你肚子饿不饿,我们一块去吃饭吧。”
魏璎珞早就腹中作响,却笑道:“不,我还不饿,要不你随便替我带点吃的回去吧,我晚些再吃。”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今天那个不合时宜的声音,让她发现自己正被人所妒。
妒忌就像一把刀,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从背后刺来。
魏璎珞怀疑会有人对凤凰羽线下黑手,比如偷偷拿走几根,而这样珍贵的材料,一旦少了,可没有其他可以替代的东西。
所以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在对方下手之前,先行将羽线用掉,将凤袍做完,然后交到张嬷嬷手里。
“你……你不会还想继续干活吧?”吉祥皱皱眉,视线往孔雀羽线上一转,没了先前的喜爱,反而生出些厌恶,“绣完这凤袍,少说得月余,天天这么赶,你不要命了啊!这样好了,你先去吃饭,我帮你绣一会!”
她虽然一片好心,但魏璎珞可不敢将东西交到她手里,毕竟这可是一位能将凤凰绣成草鸡的主……
“反正就两个选择,要么让我帮你绣,要么跟我去吃饭!”吉祥摇着魏璎珞的肩膀,半是蛮横半是撒娇道,“左右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来嘛,来嘛!”
“哎,哎,好吧!”魏璎珞实在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得起身同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