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墙角少年扑进他怀里,哭得更加厉害。
魏璎珞这才发现,这孩子伤得厉害,露出袖口的手臂上尽是铁水烫出的伤痕。
“所谓万紫千红,是将熔化的铁水泼到砖墙上,仿佛万朵鲜花盛开,妙 不可言。此事被天津总兵高恒得知,硬是以祝寿为名,将我们掳劫入宫。他还逼 迫一些乡民,并我的孙儿一块儿学。”老人叹着气,掰开馒头,一点点喂给孙儿吃,“可表演需要臂力,他还是个孩子啊,怎么会不受伤?”
许是看他们两个推着粪车,身上又是低位宫人的打扮,老人才与他们多说几句,等到一个穿戴稍显齐整华丽的宫人路过,他就立刻闭上了嘴,拉着孙儿离开。
他走后,魏璎珞两人继续推着粪车往永巷走。“这就是奴才。”袁春望忽然开口道,“不说万紫千红这样的绝技,就说绣坊的绣娘们,留在民间可以开开心心做活,可一旦入了宫,就得没日没夜地赶工,忙得头都抬不起来,多少人不足三十,便已眼盲手颤,成为废人?这就是奴才,这就是权贵。”
魏璎珞看着他,想反驳,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这就是紫禁城。”袁春望盯着她的眼睛,似叮嘱也似警告,“除非你爬上高位,才能左右别人的命运,否则,就闭上眼睛,什么都别看!”
御景亭内,遍插茱萸,宫女们川流不息,腰间佩着菊花荷包,将一瓶瓶菊花酒,一碟碟重阳糕送上石桌。
太后与皇后坐在一块,她拍了拍对方的手,关切之意溢于言表:“皇后,御景亭登高不便,不是让你在长春宫好好歇着,怎么还是来了?”
皇后笑道:“太后难得有兴致,臣妾应当陪侍在侧,更何况,臣妾身体康健,却因身怀有孕,被皇上勒令天天在长春宫躺着,实在是躺不下去了,这次能趁重阳小宴的 机会出来透透风,臣妾就当是太后的恩典了!”
太后也笑了:“你呀,还是要多保重身子,不要处处逞强。”
皇后应了声是,趁着对方现下心情好,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宣出口:“宫中诸事繁杂,臣妾确有力不从心之感,希望太后开恩,准许臣妾卸下肩头重担,安心养胎。”
太后沉吟片刻:“皇后属意何人接管宫务?”
亭中动静瞒不过周围人,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皇后嘴上,期盼着从里头传出自己的名字。
“臣妾以为,纯妃细致妥贴,处处周到;娴妃品行贵重,六宫敬佩。”皇后启唇道,“她们二人协力,定能将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让皇上再无后顾之忧。”
“皇后举荐的人选,我也十分赞同。纯妃,娴妃——”太后将目光投向二人,“从今日起,就由你们二人协理宫务,可不要辜负皇后的期望。”
二人对视一眼,忙起身还礼:“臣妾一定竭尽所能,为皇后分忧解劳。”
太后满意一笑:“坐下吧,今日是家宴,不必如此拘束。”
两人坐下之后,身周的人纷纷朝她们两个道喜,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肯对她们两个举杯。
譬如慧贵妃,她便一个人坐在席上,好整以暇的转着手里头的酒杯。
直至御茶膳坊送上锡热锅,涮菜一盘盘送上来,最后上来的,是一盆子鹿血。
转动酒杯的手忽然一停,慧贵妃倚靠在椅子扶手上,纳兰淳雪立在她身后,弯腰对她耳语一声:“娘娘,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慧贵妃唇角一勾。
“呕——”另一边,皇后见了盆中鹿血,忽然脸色一变,用袖子捂住嘴,发出一阵干呕声。
明玉脸色一变:“鹿血块虽然大补,鹿血却是活血之物,皇后娘娘现在可碰不得!”
太后忙道:“快端下去!”
宫女们忙冲上来,其中一个宫女走到一半,忽然哎哟一声,身体向前栽倒,好死不死,正好栽在放鹿血的桌子旁,桌子一摇,整盆鹿血全部泼了出去,将地面染得一片腥红。
掌事大宫女忙道:“你怎么办事的,还不赶紧收拾干净,别坏了主子兴致!”
宫女们立刻冲上前来收拾,可鹿血极腥,一时半会哪里收拾得好,不一会儿,整个亭子便臭不可闻。
“……咦?”娴妃忽然咦了一声,“你们听,好像有什么声音?”
皇后:“声音?”
扑棱扑棱,仿佛飞鸟振动翅膀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看!”娴妃忽然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恐,“那是什么?”
只见秀山背面宫墙下,树林剧烈摇动,片刻之后,无数黑色蝙蝠从树叶后钻出,顷刻间遮天蔽日,冲进御景亭。
娴妃惊呼一声,扑向太后:“太后小心!”
她将太后扑在地上,又飞速扯下身上的旗装,盖在太后头面上,挡住不断扑来的蝙蝠,并厉声喝道:“慌什么,你——”
娴妃指着一个宫女,道:“你去叫侍卫来,其他人都过来,跟我一起护着太后,谁敢乱跑乱叫,一律宫规处置!”
太监宫女们六神无主,但骨子里奴性还在,如今有了主子的吩咐,纷纷回过神来,将太后护在中央,脱下外袍扑打蝙蝠。太后望着镇定自若的娴妃,一时镇住了。
娴妃眼疾手快,一连串处置精准的就仿佛早有准备,其他人却没她那样快。
皇后呆呆看着头顶,只觉一团墨汁扑面而来,只一瞬,就将整个世界染成了黑色,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中,只有不同的声音响起,一会儿是宫灯落地声,一会儿是杯盘被打翻的声音,但更多是的人的惊呼求救声,以及乱成一团的脚步声。
“走开,走开!”明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伴随着挥动手臂的声音,“娘娘,小心啊!”
小心谁?蝙蝠还是人?
一只只蝙蝠扑向地上的鹿血,不知多少翅膀刮过皇后的脸颊,也不知多少人从她身旁涌过,化作一股难以停止的水流,裹挟着她一路向前,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御景亭边沿。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明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越来越急,越来越远,“您在哪?”
“本宫在这!”皇后刚喊了一声,就感到身后多出来一双手,朝她背上用力一推。
皇后脚下一滑,若非她及时抓住了登道上的栏杆,如今已经滚了下去。
“小心呀。”身旁忽伸来一只手,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皇后转过头,正要谢谢对方,待看清楚对方的脸,感谢的话生生凝在舌尖。
慧贵妃朝皇后嫣然一笑,其色妖冶,如牡丹染血,忽大呼一声:“皇后小心!”
语罢,她猛然一松手!
皇后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她指间飘落,沿着登道一路滚下。
慧贵妃居高临下的欣赏这这一幕,就仿佛一个挑剔的看客,看了一出极合心意的戏曲,脸上渐渐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这笑容如同开到极盛的牡丹,转瞬即逝。她忽收起笑容,哀鸣道:“我的手 好痛,来人,快来人,皇后娘娘坠楼了!”
众人皆惊,片刻之后,明玉挤开人群,发疯似的朝这边冲了过来,最后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下了登道,扑到皇后身旁。
“皇后,醒醒啊皇后!”她语带哭腔,撕心裂肺地喊道,“救人!救救皇后娘娘!快来人,救救娘娘!”
御景亭下,侍卫们举着火把匆匆赶到。一根根火把聚拢在明玉身周,火把光照亮了地上昏迷不醒的皇后,也照亮了……她裙摆下涌出大片的鲜血。
第八十章 病与权
天刚蒙蒙亮,辛者库就忙碌起来,宫女们打着哈欠,开始洗漱收拾,准备上工。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推开,一个人踉踉跄跄的跌进来。
“明玉?”魏璎珞停下梳头的动作,惊讶地看着对方,“你怎么来了?”
明玉身为长春宫大宫女,平日里极注重自己的形象,如今不但鬓发凌乱,还衣衫不整,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她裙子上红褐一片,像是干透后的血迹。
“璎珞,你跟我来!”明玉将魏璎珞扯出去,两人行至一个无人之处,明玉回过身,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对魏璎珞道,“昨夜太后在御景亭办重阳宴,不知为何引来大片蝙蝠,人群一片混乱,皇后娘娘不幸坠下登道……”
“你说什么?”魏璎珞脸色大变,用力抓住明玉的胳膊,“皇后娘娘坠下登道了?她,她现在如何?”
“整个太医院都在长春宫医治,娘娘还是昏迷不醒……”明玉说着说着,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当时人太多,不知谁推了我一把,我就松开了娘娘的手!”
魏璎珞垂下眸子,眼中流动着极为阴沉的光。
“……是谁?”她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句问道,“谁第一个发现皇后娘娘坠下登道?”
明玉还在神不守舍的哭泣。
“快想想!”魏璎珞大喝一声。
她几乎是贴着明玉的耳朵喊了这一声,明玉总算是回过神来,条件反射的回了一声:“是慧贵妃,她第一个叫起来,说皇后娘娘坠下登道。”
魏璎珞的脸色愈发阴沉:“……我就知道是她。”
“你怀疑是慧贵妃?”明玉摇了摇头,“不,不可能,贵妃当时拉着皇后娘娘,自己手臂都脱臼了,所有人都看得到!若她有心谋害,为何还要救人?”
“救着了吗?”魏璎珞打断她。
明玉一楞。
“既然没救成,说明她的所作所为,多半是掩人耳目。”魏璎珞说完,又重新垂下眼去,也不知在心里转着什么念头。
“不管那么多,你先和我去长春宫,快走吧!”明玉忽拉住魏璎珞的手,似耿耿于怀,又似无可奈何的说,“皇后……需要你!”
两人行了几步,忽被一条粗壮的胳膊拦住。
“她哪儿也不能去。”刘嬷嬷拦在二人面前,阴阳怪气道,“她是永巷的人,不是长春宫的人,尔晴姑娘,你想带她走,手中可有调令?”
“这……”尔晴哑口无言。
“若无调令,就请你不要为难老身了。”刘嬷嬷冷冷一笑,“魏璎珞,还不快过来干活!”
这一日,她将最苦的活交到魏璎珞手里。
大雨倾盆,其他人都回去了,独魏璎珞蹲在雨中拔草,从早到晚,从园子的这头到园子的那头,直至傍晚将至,地上的杂草还没拔完,魏璎珞却已经头重脚轻,眼前忽然一黑,往地上栽去。
“璎珞!”
睡梦之中,有人不停喊她的名字,是谁?
魏璎珞慢悠悠睁开眼,一只手慢慢映入她的眼帘,不是皇后养尊处优的手,不是傅恒带着握剑茧子的手,而是一只因苦活累活,而遍布旧疤老茧的手。
“醒了?”那只手将湿毛巾放在她额上。
“……袁春望?”魏璎珞咳嗽几声,看着身周陌生的环境,“这是哪里?”
“刘嬷嬷嫌你生病,把你迁到仓库了……喝药吧。”袁春望将她半抱起来,魏璎珞虽想拒绝,但是浑身上下一点力气没有,只能泥巴似的瘫在袁春望怀里,任他端着药碗给自己喂药,又用袖子擦去她唇角溢出的药渍。
擦到一半,袁春望忽端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望着自己。
“若不是已经结盟,谁会理会你。”袁春望俯视着她,淡淡道,“你受了我的照顾,却还叫我袁春望?”
魏璎珞楞了楞,没想到他竟真的将盟约当一回事,实际上自那句“我也做你的情人”之后,魏璎珞就不把他的话当真,权当他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换个称呼。”略显粗糙的手指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巴,袁春望道,“让我开心开心,毕竟我已经照顾你一天一夜了……除了我,没别的人过来看你,你只有我了。”
病在榻上的不止魏璎珞一人。
“慧贵妃。”太后坐在床榻旁,“你的手臂恢复如何?”
一条手臂上缠着白布,慧贵妃脸色苍白的对太后笑道:“劳烦太后惦记,臣妾的手已经好些了。只可惜臣妾无用,没能救下皇后娘娘。”
太后摇摇头:“太后:这怎么能怪你呢?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若是她的手臂没受伤,太后多少还会有些怀疑,但是太医已经过来看过了,慧贵妃的手臂是真的脱了臼,为了正骨,吃了不少苦头。
慧贵妃叹气道:“这段时日,不止太后担心,皇上也难见欢颜,再过一段日子,便是太后 寿诞,臣妾倒是有心,好好筹办一番。”
太后失笑一声:“距离寿诞还有半年之久,你未免太着急了,更何况,如今长春宫变得 一片愁云惨雾,我哪儿有庆祝的心思!”
慧贵妃忙道:“正因如此,臣妾才特意请来民间绝技的班子,为太后和皇上表演,好好热闹一番,驱驱宫里的闷气,免得人人愁眉深锁,人心惶惶……”
话未说完,一名宫女从外头进来,对太后福了福:“太后,娴妃娘娘来了。”
“哦?”太后眼中淌过一丝喜色,“请她进来吧。”
慧贵妃没错过她眼中那丝喜色,当即眉头一皱,心里升出一股防备。
房门一开,娴妃走进来,她不妖不冶,举止端庄不显摆,除了容貌比不上皇后,其余地方都与皇后很像。
“臣妾恭请太后圣安。”娴妃向太后福了福。
太后微笑点头:“你来得正好,昨日你整理的账簿,我已经看了,开放护城河一事,可有把握?”
慧贵妃闻言一楞:“开放护城河,此言何意?”
娴妃解释道:“自打康熙十六年起,护城河内便广植莲藕、菱角,宫内膳食不过采用四分之一,剩余的全都浪费了,臣妾向太后提议,将收获的莲藕、菱角全部贩卖,并在护城河内养鱼和水禽,所得银两记在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