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聪明人,往往是无情的,因为过去的一切美好,都会被他们丢弃。”因心中有了成见,说出来的话便不再客气,青莲略略一顿,补了一句,“不仅仅是回忆,还有人。”
傅恒的笑容顿时变得更苦:“这样说来,我是被她丢弃的人吗?”
“不。”青莲摇了摇头:“是少爷您总是执着于过去,自己把自己困在一个叫过去的梦里,那个梦里……有您用旧的砚台,有您翻破的兵书,有您一直爱着的女子,旧梦太美,您迟迟不肯醒过来。”
傅恒闻言一愣。
正如青莲所说,他是一个极为恋旧的人。
在他的小小书斋里,仿佛一番天地,旧时的衣裳,看旧的兵书,以及缺了一角的砚台,都留在他的天地中,不曾丢弃过。
最后连那个人,也一直放在心里,久久不肯释怀。
“如果仅仅是恋旧,其实并不碍事,但少爷对自己的要求又太高,高到几近苛刻的地步。”话都已经说出口了,青莲索性竹筒倒豆子一样,将剩下的心里话也说了出来,“奴才听闻,少爷在行军途中,一路长途跋涉,鞍马劳顿,可为了商定军务,条陈上奏,常常彻夜不眠,连皇上都下了圣旨,戌刻后便强行收走您的奏折,不许您再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少爷……您对事,对己都如此苛刻,更何况是对感情?”
傅恒沉默片刻,叹:“青莲,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忙于军务,奋不顾身,一半是为了国,一半是为了己,那时候他心里还存了一丝念想,想着要凭借自己的赫赫军功,将她从圆明园里赎出来……
等到功成名就,等他载着满身荣耀回到紫禁城,才发现一切已成空。
一个是君王之妃,一个是君王之臣,近在咫尺,咫尺天涯。
回到家里,又是一个那样的妻子,还有一个那种出身的孩子,此生他还能追求什么呢?也只能一头扎进军务中,以无穷无尽的工作,来麻痹自己,好让自己能够短暂的忘记一切,忘记她……
青莲却不是这么想的,听了傅恒的话,她急切否认:“不,不管别人怎么说,在青莲心里,您就是世上最好的少爷!”
显是为了安慰傅恒,一不留神,就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傅恒缓缓转开了眼,避开了她那灼热的视线,故作平淡道:“明日便是姐姐的祭辰了,你去替我准备一下吧。”
青莲还有许多话想要与他说,被他这样一大段,便如剪刀往情丝上一剪,顿时沉默了下来,良久才低头道:“是。”
她依依不舍地离开,走到半路,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少爷,起风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傅恒没有应她,甚至连肩上的披风都解了下来,叠放在身旁的石桌上,独自一人孤坐月下,那素白月光洒在他肩头发上,如同白色的雪。
青莲看得心中一悲,忍不住心想:连这样一个人都能毫不留情的舍弃,令嫔……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第二日,长春宫。
荒废叙旧的长春宫,又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宫女太监来来去去,将灵堂收拾得干净整洁,先皇后的画像前,傅恒将手中的三根香插进香炉内。
白烟袅袅,飘过画像。
“姐姐。”傅恒望着画像中的面孔,心道,“你是不是早料到我会有今日?”
斯人已去,有许多话想要与她说,最后却只能埋在心里,永远说不出口。
傅恒难掩悲色的从正殿出来,冷不丁对面过来一个人,也不知怎么走路的,直直撞在傅恒身上,手中满满一盆祭肉,尽数洒在傅恒身上。
年长宫女恼火道:“你怎么端的祭肉,竟泼了富察大人一身!”
那莽撞人忙往地上一跪:“奴才罪该万死,富察大人恕罪!”
傅恒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
一盆祭肉连汤带水,全洒在自己胸口,如今正不住往下淌,发出一股油腻的气味,令傅恒忍不住眉头直皱。
他是要去养心殿的,这样过去属于殿前失仪,但看看跪在地上的人……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
“哎,富察大人,这孩子是刚进宫的,什么都不懂。”年长宫女作势要打,“看我怎么教训你!”
“算了。”傅恒开口阻止道,“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不必计较了。”
年长宫女这才收住手,有些忐忑地看着他:“富察大人,如今您这一身怎么去见皇上,不如奴才替您清洗一下,好不好? ”
傅恒皱眉道:“我急着要去养心殿……”
“您换下衣裳给奴才,只清洗脏污的这一块,用铁熨斗熨烫,很快就会好的!”年长宫女急着将功赎罪。
却不是为自己恕罪,而是为那小太监恕罪。
包括先前要打他,表面上是为傅恒出气,实则是为傅恒消气,免得这位皇上面前的宠臣亲自下令处置他,那不死也脱层皮。
傅恒看出了这点,也就没再一味拒绝,反正这身衣裳穿着也难受,索性点了点头。
年长宫女这才松了口气,一边请他去偏殿,一边回头教训那小太监:“做事毛毛躁躁的,还敢打翻先皇后的祭品,回头再收拾你!”
小太监连连认错,最后小声道:“翡翠姐姐,让奴才去熨吧,也好将功折罪。”
翡翠冷哼:“知道错就好,还不过来!”
两人手脚麻利,很快就将傅恒脱下的衣裳清洗熨好,再由那小太监双手捧着,送到了偏殿外,年长宫女原想进去伺候他更衣,却被傅恒给拒了,衣服递进去,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最后门扉一开,玉人一般的傅恒立在门后。
两人低眉顺眼,立在道路一旁,恭送他离开。
黑色官靴走到小太监面前时,却停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心中一跳,忙回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小路子。”
“小路子。”傅恒并不是要问他的罪,而是淡淡嘱咐道,“打碎先皇后祭品,是要杀头的罪过,今天发生的事,不要再传扬出去了。”
小路子实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忍不住抬头看向他。
傅恒的脸是冷的,说出来的话却是烫的:“在宫里做事,一定要多加小心,一旦出了事,没人会把你当成孩子,懂了吗?”
小路子又忐忑又内疚,呐呐半天才道:“是,谢富察大人。”
嘱咐完他,傅恒正要离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等等。”
傅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怎会在此,即便真的在此,又怎会叫住他?
直至一阵香风自他身侧飘过,魏璎珞直接绕到他面前,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然后对明玉道:“你去门外守着吧。”
嫔妃与外臣居然私下见面,年长宫女早已垂下头去,也不必他们开口,就拉着小路子离开,明玉充满警告意味地瞪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不要节外生枝,然后叹口气,守在了门口。
偏殿内,一片寂静。
好不容易两人独处,傅恒心里头有一堆话想要与她说,临到开口,却突然哑了嗓子。
最后是魏璎珞先开的口,她问:“为何还不离开京城?”
傅恒又不是文臣,他一个武将,功名更多是马上来取,久留京城,对他而言并没什么好处,倒不如早早回去兵营,经营他的权利与势力。
只是她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不解内情的人看来,倒像是在嫌弃傅恒,一心想要逼他走。
“璎珞。”傅恒叹了口气,“我回去以后,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觉得你入宫……另有目的。”
魏璎珞一楞,好笑道:“目的?你觉得我有什么目的?”
傅恒不答,只缓缓别过脸。
魏璎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雪白墙壁上,挂着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像,那是……皇后的遗相。
魏璎珞心中猛然一跳,面上故作镇定:“傅恒,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是在圆明园呆够了,不想再做低人一等的宫女,更不愿一生为奴为婢!”
傅恒却似没听见她的话,他盯着遗像,喃喃自语似地:“两个可能。第一,姐姐的死有蹊跷……”
“先皇后是自尽的!”不等他说完,魏璎珞就大声打断,“与旁人无关!”
所以你不要去查!不要掺和进来!不要冒生命危险!
“第二……”傅恒缓缓转过头来,哀戚地看着她,“你恨我。”
第一百三十四章 幽会
恨?
魏璎珞迅速别过脸去,像避开他,又像避开自己的感情:“我没有!”
“我许诺要娶你为妻,最后却娶了喜塔腊氏。”傅恒苦涩道,“依你的个性,一生都不会原谅我。”
“……傅恒,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魏璎珞似终于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缓缓转过脸来,面上波澜不惊,淡淡道,“有爱才有恨,我已经不爱你了,自然也就不恨你了。”
比起被她这样平淡的应对,傅恒倒宁愿被她破口大骂一顿。
“……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吧?”他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陈诉自己的结果,笑容苦涩,“这……我真是咎由自取。”
恨自己当年太年轻,轻易就信了尔晴的话,恨自己当年太犹豫,明明可以当场问她的话,偏要等到从战场上回来再说。
一步错,步步错,直至最后,两人分道扬镳,走向了不同的方向,这两条道路,只怕此生再无交叉的机会。
这份感情沉甸甸地压在魏璎珞肩头,她有些喘不过气了。
被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男子无怨无悔的恋着,换了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只会满心欢喜,而魏璎珞却觉得苦闷烦躁。
有些话,错过就不要再说,有些人,错过了就不要再见,否则只会徒增烦恼。魏璎珞深吸一口气:“富察傅恒,你不属于紫禁城,这里满是陷阱算计,你属于战场,可以建功立业,一展平生抱负,走吧,你立刻就走!”
这后宫,究竟是女人的战场,他一个外臣,即便知道了真相,恐也不是那群女人的对手。
皇后的仇,终究得她来报!
“可是,璎珞……”傅恒望着她,“我不放心你。”
“够了!”魏璎珞厉声打断他。
“我留下来,至少能看见你。”傅恒温柔道,“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能够为你做点什么。”
有些情,错过了依旧难忘,有些事,错过了一直后悔。傅恒一直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就那样不声不响的离开,如果他再关心她一些,或许她就不会孤身入宫,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成为弘历的妃子……
他们二人……也就不会有如今这样遗憾的结局。
“富察傅恒!”魏璎珞忍不住连名带姓的喊他,“我再说一遍,够了!”
她更加下定决心,决不能让他知道真相,更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成妃的目的,否则他现在就已经这般情难自禁,知道真相过后……
好在傅恒自制力极强,纵深情似海,但到底不会越雷池半步,仍旧与她保持君君臣臣的距离,只有目光温柔如旧,对她道:“不论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姐姐真心希望你幸福。”
魏璎珞一楞。
“放你自由,让你幸福,是姐姐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傅恒又看了眼墙上遗像,“你要时刻记住这一点,不要为了任何人牺牲,为了你自己,一定要过得快乐!遇到任何困难,不要总想着自己一个人抗,告诉我,无论我身处何地,一定过来帮你……”
话音未落,忽闻哐当一声,房门猛地被人推开了。
明玉脸色苍白的立在门口,想要进来,却被两个太监给拦住。
下令的人是弘历,他立在门前,阴沉沉地看着屋内二人。
“皇上,你瞧这二人。”随他一同来悼念的是小嘉嫔,她目光轻蔑地扫来,“从前在长春宫的时候便黏黏糊糊,如今令嫔当了 妃子,竟然还不死心,又搅合到一块儿了!”
“嘉嫔娘娘,请您不要胡言。”明玉从两名太监手中挣出来,“今日是先皇后的忌日,令嫔曾服侍过先皇后,这是偶然撞上了!”
“世上哪儿有这么多偶然,还不是早有预谋。”小嘉嫔嗤了一声,对弘历添油加醋道,“皇上,今天是先皇后的忌日,这两个人却选在这个地方幽会,非但恬不知耻,更是大不敬!”
“幽会?”魏璎珞望向她,“你是亲眼瞧见我们亲亲我我了吗,只是说两句话,就成了幽会?整个长春宫数十宫女太监,全是死人吗?”
她说的在理,就算要幽会,也不会选在这么一个人多眼杂的地方,但小嘉嫔根本不跟她讲道理,只嘻嘻一笑道:“你们就是算准了皇上心软,会相信这种鬼话,才选在这种时间地点!皇上,他们二人早有私情,今日都被捉个正着了,竟然还砌词狡辩,您可千万别相信!”
弘历盯着璎珞:“令嫔,除了偶然,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皇上!”傅恒没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忙替她解释道,“今日是姐姐的忌日,我特意来祭奠,因意外耽搁了时间,才会和令嫔娘娘撞上,虽说了两句话,也不过都和先皇后有关……”
“朕没问你!”弘历厉声打断他,“朕在问她!魏璎珞,给朕一个解释!”
见他气势汹汹走来,似要对魏璎珞动手,傅恒一急,竟忘了自己的身份,挡在了面前,这更惹恼了弘历,想也不想一掌推去,傅恒后退几步,叮当一声,一根簪子从他腰间坠落。
不等他反应过来,小嘉嫔已经飞身而来,捡起簪子,大呼小叫道:“哎呀,这不是令嫔的簪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