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根纯金打造的簪子,簪头一朵栀子花,花开六瓣,层层叠叠,是弘历见她钟爱此花,特地让宫造处打造的,红蓝白紫,一共四枝,尽数送入延禧宫中,别无分号。
“还说是误会。”小嘉嫔略显得意,“连定情信物都有了,这才叫人赃并获,捉奸拿双!”
弘历握紧那根簪子,慢慢抬眼盯向魏璎珞,冷冷道:“魏璎珞,这就是你给朕的回答?”
明玉惊骇道:“皇上,这簪子是娘娘丢失之物,是有人故意诬陷,这是诬陷!”
傅恒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己怕是陷入了一场阴谋算计之中,以自己的身手,不可能毫无察觉的任人放一根簪子在身上,只可能是……
“是那个小太监!”傅恒猛然回过神来,对弘历道,“刚才有一名太监端了祭品过来,撞了我一身,所以我脱下衣服更换,会给人可乘之机!皇上,还请将那个名叫小路子的太监唤来,一审便知!”
却不用人叫,一个瘦小身影飞快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弘历磕头如捣蒜:“皇上,奴才就是小路子,可奴才从没见过什么簪子!”
“你——”傅恒险些将剑抽出来,暗恨自己心软,结果不但害了自己,还害了魏璎珞。
弘历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看便要大发雷霆。魏璎珞忽然朝嘉嫔哈哈大笑起来:“嘉嫔,你这戏演得太拙劣,我都看不下去了……小全子,跪下!”
小全子一脸茫然,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叫到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只道过来跪下。
“说吧,是谁指使你偷那件东西的。”魏璎珞淡淡道,“你若是不说……我便将你交给纯贵妃。”
众人觉得奇怪,若要处置犯错的宫人,为何不是交到慎刑司,亦或者是交给皇后也成啊,交给纯贵妃是个什么道理?
只有小全子一个哆嗦,惊骇地看着她,心想:她都知道了。
魏璎珞冷冷看着他,她当然知道了,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小全子多半是被人给收买了,否则他什么不好偷,偏偏要偷个手帕,帕子这东西卖不了几个钱,却适合用来陷害人。
所以她从来没有信任过小全子,之所以留下他,是因为他还有用处。
——这个用处就是今天!今时!今刻!
“你想清楚,纯贵妃不是我。”魏璎珞盯着小全子,意有所指道,“她一定……会好好惩罚你的。”
让纯贵妃知道是你买回赃物,放在她的江南市上出售,她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全子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脸色一下子苍白的像个死人。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魏璎珞为何不追究他偷窃之罪,先前还暗暗窃喜,甚至以为对方软弱好欺,如今才知是个连环计。
一咬牙,比起同时得罪纯贵妃跟魏璎珞,他宁可得罪小嘉嫔,当即大声道:“是嘉嫔!一切都是嘉嫔指使的,她要奴才去盗令嫔娘娘的簪子,奴才虽偷了簪子,但从没想过要用簪子来污蔑令嫔娘娘,皇上饶命,令嫔饶命!”
小嘉嫔大惊失色,完全没料到这狗奴才竟这样简简单单就反了水,忙喊道:“胡说,你这是血口喷人!皇上,这小太监是延禧宫的人,他当然会帮着令嫔说话啊!”
现在不扳倒嘉嫔,日后必被她报复,小全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嘉嫔送给奴才的金子,全藏在奴才床下,经手人是她的大宫女兰儿,若皇上不信,只要严刑审问,一定全招了!”
兰儿是小嘉嫔从家里带来的旧人,小门小户出身,天生胆子就小,都不用严刑逼问,被眼前这场面一吓,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无异于自行招认。
千般算计万般算计,没想到居然败在这么一个胆小鬼身上,小嘉嫔恼怒不已,反手就是一个巴掌,但紧接着,弘历也给了她一个巴掌。
弘历冷冷看着她:“从即日起,嘉嫔幽居储秀宫,非朕命令,不得擅离!”
“皇上,不要啊!嫔妾知错了,嫔妾知道错了,不要关着嫔妾,求您不要!”小嘉嫔连滚带爬地抱住弘历的靴子,苦苦哀求,弘历却不理,一脚踢开她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哭啼不止的小嘉嫔,最后看向淡定笑着的魏璎珞,傅恒忽然之间全明白了。
——魏璎珞今天之所以要留他下来说话,只怕……是故意漏个破绽给小嘉嫔,好让她一脚踩进这陷阱。
“魏璎珞!”小嘉嫔此刻也反应过来,她披头散发的转过脸来,“你害我!”
魏璎珞呵了一声:“究竟是你害我,还是我害你?”
若无害人心,就不会踏进这个陷阱。
归根究底,魏璎珞之前压根不知道指使小全子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今天会踏进陷阱里的人是谁——直至小嘉嫔弯腰捡起那根簪子,开始对她栽赃陷害。
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呵,你以为自己赢了吗?”小嘉嫔恶狠狠对她笑道,“我告诉你,皇上是厌我,可他也没原谅你!你们幽 会是事实,他再也不会见你了!令嫔,我完了,你也讨不了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不求回报
小嘉嫔竟一语成谶,自忌日后,弘历不再踏足延禧宫,甚至不许旁人在他面前提起魏璎珞的名字。
明玉心里着急,特地带着厚礼去找了李玉,来来回回好几次,李玉终于漏了一点口风:“皇上还在生气呢。”
“李总管!”明玉急道,“明明是小嘉嫔陷害令嫔,怎么皇上还在生气?”
“陷害是真,从前富察大人求娶魏璎珞也是真呀!”李玉笑眯眯道。
明玉呐呐半天:“可,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皇上纳令嫔之前,不是也都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亲眼瞧见那两人站起一块儿,又是另一回事儿了。”李玉一边说,一边抖了抖手里的衣裳,意有所指道,“哎,多好的料子,多好的手工,但皇上穿过一次,就不想再穿了,只好收起来喽。”
连衣裳都只穿一次就换,更何况是女人。
明玉心事重重的回到延禧宫,一路行来,只觉得满目苍凉,院子里没人,耳房里没人,茶水间里没人,最后进了内殿,见魏璎珞喝口茶都得自己倒,气得冲了过来,一边为她倒茶,一边大叫道:“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明玉姑娘。”好不容易出来一个人,却是那个偷儿小全子,只见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那些人都被内务府差走了。有说钟粹宫要人修房顶的,有说承乾宫要清理内院的,还有御花园洒扫也缺人……”
明玉越听越火:“内务府各处都有人干活,怎么差遣起延禧宫的人了!”
“明玉姑娘,您还不明白吗?”小全子叹了口气,“主子受皇上冷眼,延禧宫没了指望,大家还不各谋出路?”
明玉闻言一呆,身旁,魏璎珞忽然问他:“你怎么不走?”
患难见真情,她与明玉倒是有真情在,这个偷儿又是怎么回事?
小全子扑通一声跪她面前:“奴才背叛了您,得罪了纯贵妃,又出卖了小嘉嫔,这样一个人,到哪儿都没有活路。所以,就算主子住冷宫,奴才也要奉陪到底。”
魏璎珞突然笑了:“你这个奴才,竟说得如此直白,真是有胆识!”
小全子:“主子夸奖,奴才愧不敢受。”
明玉却看不得他:“就算全宫奴才死绝了,主子也不会用你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自己收拾东西,马上滚!”
小全子仍乖顺的跪在地上,头也不抬道:“主子,奴才是办错了事,但紫禁城就是紫禁城,捧高踩低、背叛倾轧是常事,经此一事,奴才小辫子都握在主子手上,再也不能背叛了。所以,主子要用了奴才,就是找了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啊!奴才愿意为您看家护院,誓死效忠!”
魏璎珞叹息:“可惜我这道门,已经不需要狗看着了。”
小全子忽笑了,竟比她还有信心:“主子,皇上只是一时想岔了,将来想明白了,主子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千万不要气馁啊!”
“纯贵妃娘娘驾到!”
魏璎珞忙一抬手,止了两人的话头,然后起身相迎:“嫔妾给纯贵妃请安。”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的纯贵妃,看起来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显而易见,她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了魏璎珞的痛苦之上。
随便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与魏璎珞闲话家常几句之后,纯贵妃便图穷匕见,她转头看了玉壶一眼,玉壶会意,捧上来一盘针线与绸缎。
魏璎珞不解其意,抬头看向纯贵妃。
“人人都说令嫔是绣女出身,绣品惟妙惟肖,巧夺天工。”纯贵妃笑道,“前些日子,本宫特意寻了一幅你的绣作送去寿康宫,太后十分欢喜,嘱你为她绣一幅观音大士像。”
魏璎珞再不堪,也是一宫之主,纯贵妃竟将她当成一个绣女,一个下人使唤。
“纯贵妃。”明玉当即为魏璎珞抱不平,又不好直接拒绝,便另寻借口道,“我家主子从前手受过伤,只能做些粗浅的活儿,观音大士这样精致的绣像……”
这也不算借口。
魏璎珞一生坎坷,几乎都写在她的手上。有铁水烫出来的伤口,有雪地里冻出来的冻疮,有日夜不停洗刷马桶留下来的旧创,林林总总,各种伤疤,就算用最好的药膏也去不掉,已经似树木的年轮似的,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成了她手的一部分。
纯贵妃却不管那么许多,只淡淡道:“本宫已在太后面前举荐,难道现在要去告诉太后,你不行吗?”
明玉还要开口推辞,魏璎珞却一个眼神止了她的话,然后对纯贵妃笑道:“纯贵妃,这幅绣像多久献给太后?”
纯贵妃笑眯眯道:“不长不短,一个月。”
明玉:“你——”
一个月?一个月能绣出张帕子就不错了,还想绣个观音像,纯贵妃这纯粹是在为难人!
魏璎珞却笑容如初:“贵妃娘娘放心,嫔妾必定竭尽所能。”
送走纯贵妃,明玉将门一关,咬牙切齿道:“她分明是来落井下石的,你怎能轻易答应呢?”
“纯贵妃已经挑明,绣像是为太后而作,若我公然拒绝,便是对太后大不敬,她正等着抓我的把柄。”魏璎珞拿起桌上的针线,脸色凝重道,“去,把蜡烛都拿过来。”
夜里,延禧宫中亮起一簇烛火。
宫中物资短缺,连最寻常的蜡烛都要省着用,故而魏璎珞故意将灯芯拨暗了些,这样就能让蜡烛烧得更久一些。
在这样黯淡的烛火下刺绣,在所难免的……会刺伤手指头。
“啧!”魏璎珞皱了皱眉头,将受伤的手指放进嘴里吮了一下,等到手指头不再流血,就继续落针刺绣。
她不睡,明玉自然也不肯睡,陪在旁边,哪怕双手不停搓着胳膊,依然觉得冷,于是打开炭盆,想要将炭火拨旺一些,却发现里头的炭火早就没了。
明玉心中一酸,左顾右盼了片刻,从床上抱来一床被褥,严严实实地盖在魏璎珞肩上,然后将自己当成炭盆,紧紧偎在她身旁,为她取暖。
“你这样,我都刺不了绣拉。”魏璎珞笑着,却也没有推开她。
明玉本想一直陪她到天亮,但渐渐的,眼皮子越来越沉,不知不觉间,就靠在她肩上睡过去了,梦中温暖如春,她猛一睁眼,却发现并不是梦,屋子里是真的温暖如春。
“嘘。”小全子蹲在地上,竖起一根手指头,“小声点,主子刚睡着。”
魏璎珞累得可惨,窗外已经隐隐透出一丝曙光,她才合上眼,抱着绣像躺在了床上,似乎要一睁眼就继续手中的绣活。
明玉极心疼的为她盖好被子,目光一转,落到小全子脚下的炭盆上,明亮的炭火在炭盆内不停舔吐,却无一丝刺鼻烟味,显是上好的无烟炭,她不由得又惊又喜,压低声音道:“小全子,你很好!”
小全子只是对她笑笑,并不多言。
若只是一盆炭火,明玉还不会起疑心,只当他在内务处有人,那人也肯给延禧宫一个面子,不给其他,好歹给点炭火过冬。
但很快,明玉就觉得不对。
用膳的时候,小全子送来热锅子,对现在的延禧宫而言,能在大冬天吃上一口热饭热菜不容易,但揭开锅盖,却见里头有荤有素,不但有烧得入味的东坡肉,还有冬天难见的白菜,不仅明玉,连魏璎珞都觉得有些吃惊,问他:“小全子,你哪儿弄来这样好的菜?”
小全子一口咬定:“内务府领的。”
甚至到了夜里,魏璎珞绣像绣到一半,忍不住捂嘴咳嗽了两声,他竟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盒上好枇杷膏,递给了魏璎珞。
魏璎珞若有所思,明玉却没她那样的城府,第二天就将小全子喊到一处,质问道:“你哪儿来的枇杷膏?”
小全子一脸无辜:“内务府领的。”
又是内务府?明玉冷笑一声:“你撒谎!我一早去领,就被内务府各种搪塞,我都领不到,更何况是你?”
小全子哑口无言。
“还有那盆炭火。”明玉咄咄逼人道,“我事后去倒的事后,发现里头还加了松柏香,只是主子专心刺绣,一时没有留意,小全子……这东西也是内务府给的?你再不说实话,我就去告诉主子!”
小全子忙拉住她:“不不不,不要去!这是索伦侍卫给的!”
明玉心里原有诸多猜忌,甚至怀疑过是皇上,却没想到,最后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竟是这个人的名字……
“怎会是他呢?”明玉忍不住喃喃自语。
对他,其实心中有愧。
两人之间有私情,海兰察是情,她却是私。
先前就利用这份感情,从他嘴里套取了纯贵妃要开江南市的消息,然后交到魏璎珞手上,策划出了后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