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琴的手慢了下来,弘历凉凉看她一眼:“你也知道自己办错事了?”
“皇上不是怀疑臣妾杀了纯贵妃,连风筝都不让放了吗?臣妾这就闭门思过。”魏璎珞说完,就要关门回去睡。
“朕知道。”弘历,“你没有杀她。”
关门的手闻言一顿,魏璎珞回头盯着他,似乎要从他的目光里找出他的真实想法:“现在宫里人人都说,是我杀了纯贵妃。”
弘历轻轻摇摇头,竟全不受旁人影响:“按你一贯的性情,不屑去打落水之人。更何况,纯贵妃罚入冷宫,一无所有,你会让她多活两年,也多受两年搓磨。”
魏璎珞扑哧一笑:“皇上,您这到底是夸奖,还是骂人?”
弘历瞥她:“魏璎珞,你在朕心里,就是这么小心眼。”
魏璎珞心中感叹,他说的没错,她就是这么个小心眼。
死多简单,眼一闭,腿一蹬,没了。
这不是魏璎珞想要的。
皇后遭了那么多的罪,死的那样孤独无助,她怎能容忍纯贵妃死的那么简单?一定要让她体会到同样的痛苦,孤独,绝望,才许她去地下与皇后作伴。
“还有,朕很生气。”弘历忽道。
魏璎珞一愣:“皇上明知不是我所为,那还生什么气?”
“不是你做的……”弘历慢慢走到她面前,独属于他的淡淡墨香传来,“你为什么不跟朕解释?”
魏璎珞沉默不语。
“你不解释,证明不在意朕心里对你的看法。”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面孔,却不知为何,透出一点略显孩子气的赌气,“朕……很不高兴。”
就仿佛在别扭的,拐弯抹角的表达——朕却对你解释,朕在乎你。
“我……”魏璎珞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手段尽出,不惜得罪其他嫔妃,也要掠夺弘历的宠爱。
等他真的将心掏出来,递到她面前,她却又不知所措。
只因她一直是个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的人,弘历或许自己都不知道,如今在他面前的魏璎珞,实际上有一半是演出来的,他心里想要一个这样的女人,所以她扮演这样的女人。
……魏璎珞知道怎么做一个得宠的妃子,却不知道要如何做一个两情相悦的恋人。
弘历忽然叹了口气,将还在发楞的她抱进怀里,许是不想让自己在这段恋情之中处于下风,故作强硬道:“你这样不像话,朕不该来找你!”
魏璎珞条件反射道:“可你还是来了……”
弘历:“……”
“就当是破例一次?”魏璎珞给他一个台阶下。
“……不是第一次了。”弘历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朕不喜欢破例,不喜欢这样反复无常的自己。”
在遇到魏璎珞之前,他一直是个严格自律的人。
食不言寝不语,再喜欢的菜至多也吃两口,不会动第三下,按时上朝按时下朝,就连临幸后妃,也都尽力一碗水端平,不特别专宠谁,也不特别冷落谁。
但魏璎珞来了,一把锤子一样,把他的坚持,甚至把他自己,全都打碎了。
“……那你,你可以不这样。”魏璎珞犹豫一下,“你可以回舒嫔那去。”
正好,你心乱,我心也乱……咱们要不要分开一下,各自冷静一下?
弘历看她一眼,似会错了她的意:“李玉!”
李玉:“奴才在。”
弘历:“让舒嫔不要等朕了,朕今夜要留宿延禧宫。。”
李玉:“嗻。”
弘历一把将魏璎珞拉进寝宫,门外,李玉摇摇头,出去给舒嫔报信了,顺便指点一下明玉:“还不快把琴收起来。”
明玉看眼弘历遗留下来的月露知音,问:“不用带去给舒嫔?”
“一贯只有你家娘娘,从旁人手里抢东西。”李玉乐呵呵道,“你何曾见过有人能从她手里抢东西?”
第二天,承乾殿。
继后坐在窗户旁,低头做着一副护膝。
外头轻轻几声敲门声,珍儿起身过去,过了一会,回到继后身旁,低声与她耳语几句。
听了延禧宫里发生的事,继后微微一笑:“且让她们去争,去抢,本宫只做手里这幅护膝。”
珍儿原以为这幅护膝的做给弘历的,听她这样一说,才奇怪问道:“娘娘,这护膝是……”
继后手中的针线在护膝上一穿,目光在烛火下显得极温柔:“阿玛年纪大了,老寒腿越来越重,额娘从前给他做的,一定很旧了……”
见她动作忽然停了,看着护膝走神,珍儿忍不住问:“娘娘,您又想起夫人了?”
继后失笑一声:“继续缝:小时候,额娘待我特别严厉,行走坐卧都有规矩,容不得半点马虎,只有阿玛最疼我,老是护着我……”
一个宫女忽然走进来,拜过之后,道:“皇后娘娘,那尔布大人在乾清门外候着,请见娘娘一面。”
继后一愣:“他不是在浙东赈灾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宫女:“那尔布大人说,赈灾的事儿办妥了,因很快是夫人的忌日,特意告假回京。”
继后看了一眼窗外,夕阳西下,眼看着就要天黑了,等她走到宫门口,只怕宫门都已经下钥了。于是叹了口气:“你去告诉他,天色太晚,明日再见吧。”
珍儿劝道:“娘娘,老爷风尘仆仆,破例一次又如何?”
继后轻轻摇摇头,至少在外人面前,在皇上太后面前,她要表现得与当初的弘历一样自律:“本宫是皇后,更要遵守宫规,免得落他人口舌,去吧。”
宫女又朝她拜了拜,然后出门去了乾清门外。
一名两鬓微白的男子正在门口候着,似因心事重重,故而双手背在身后,不停来回走动,见宫女来,急忙迎了上去,没在她身后看见女儿的身影,流露出巨大的遗憾之色。
听完宫女的话,他长叹一声:“天意,天意啊。”
宫女见他神色古怪,便问:“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那尔布不言语,忽然朝承乾宫的方向跪倒,深深伏下,含泪哽咽:“老臣本想见娘娘最后一面,可惜见不到了。只好遥祝娘娘,从此平安顺遂,福寿康宁。”
他语焉不详,说得宫女心跳如鼓,等他一走,就急匆匆往承乾殿赶,务必向继后汇报这个情况。
与此同时,养心殿外,两名男子,剑拔弩张。
“交出来!”弘昼拦在海兰察面前,冷冷道,“把参那尔布大人的奏折交出来!”
“弘昼,你是不是疯了?”海兰察古怪看他,“这可是呈给皇上的奏章!”
弘昼竟直接动手去抢他手里的奏折,然而海兰察一等一的武士,他手里的东西是那样好抢的?见武力行不通,就开始言语上威胁:“不过是诬告罢了,你可别忘记,污蔑孙大人的祸首可是被斩了!”
海兰察也不是吓大的,一挥手:“让开!”
弘昼还要与他纠缠不清,门内忽然传来弘历一声:“海兰察,进来吧!”
海兰察快步而入,身后,弘昼一咬牙,追了上去。
奏折很长,弘历看到一半就丢下奏折,怒道:“好一个那尔布,什么财不好贪,竟把主意打到赈灾粮上去了!”
弘昼忙解释道:“皇上,那尔布大人素来矜矜业业,廉洁奉公,此事必定是诬陷,请皇上给臣弟一点时间,让臣弟彻查……”
“诬陷?”弘历冷笑打断,“他每日放出的粥几是清水,引发灾民暴动,死 185,伤 500 余人,这也是诬陷吗?!”
弘昼哑口无言。
弘历冷哼一声,将目光投向海兰察,下令道:“即刻将那尔布下狱,命刑部严审!”
海兰察:“嗻。”
承乾殿内。
继后仍坐在窗户旁,一如昨日的位置,一如昨日的傍晚,唯一不同的是……她手里的护膝已经缝好了。
昨日宫女带回来的消息,让她心事重重,一晚上睡不着。
既睡不着,也就不再勉强,索性起床继续缝着手里的护膝,琢磨着天一亮,就将阿玛叫过来,然后将护膝给他。
护膝是最好的料子,上头没什么花纹,只在背面绣了两个字——平安。
她对这个父亲的要求不高,倘若他真是一个有本事,有能耐的人,也就不会让妻子早死,女儿一个人在宫里头厮杀的头破血流了……
“平安就好。”继后握紧手里的护膝,喃喃自语,“平安就好……”
“娘娘!”珍儿从外头冲进来,“娘娘不好了,老爷,老爷下狱了!”
哒——护膝骤然落地。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取舍
弘历终于放下手里的奏折,淡淡道:“皇后,你失态了。”
继后跪在地上,额头贴于地面,保持这样的姿态,已经许久许久了。
“你说你阿玛是冤枉的。”弘历叹了口气,走过来扶她,“灾民砸烂了赈灾厂,他与九名赈灾的官员束手无策,闹到不可收拾,以至伤亡无数。朕派去彻查的官员,发现粮仓里刚拨下的粮米,不足原本三成之数,你告诉朕,谁冤枉你父亲?是灾民,是御史,还是……朕?”
继后猛然抬头,盯着弘历道:“皇上,二十多年来,我阿玛不懂升官发财,不懂汲汲营营,皇上怎么说,百姓怎么需要,他便怎么办事!三年前直隶河堤决口,他只是途径而已,却留下帮助当地官民,最危险的时候,甚至亲自下河堤,用沙袋,用他自己去堵决口!您说说,这样一个人,会去贪污百姓的赈灾粮吗?”
弘历愕然。
“皇上。”继后忍不住落下泪来,惨然哀求,“臣妾求您,给他一次机会,再查一次,好不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所以你答应她了?”寿康宫里,太后头也不回的修剪着盆栽。
弘历楞了一下,苦笑道:“朕还没说完,太后就猜到了。”
“有什么难猜的?”太后笑了起来,慈眉善目,“皇帝,后宫不干涉政务,你最反感的也是这点,可你却容忍皇后哭诉,是不是说明,你打心底里相信,那尔布是无辜的。”
“事实亦是如此。”弘历淡淡道,“弘昼连同刑部多番查访,证实早在赈灾粮到粮仓之前,便被层层盘剥,那尔布无米之炊,如何赈灾?”
咔嚓一声,金剪子将一朵茶花剪了下来,太后冷冷回头:“那又如何?”
弘历一楞:“太后有何看法?”
随手将那花那剪弃到一边,太后缓缓走到椅前坐下,极冷静道:“那尔布忠正有余,能力不足,光是浙东一带,粥厂设下 126 个,偏偏只有他的粥厂出了事。当他发现灾民闹事,非但控制不住,还让局势迅速蔓延,灾民死伤无数,引得朝野震动。若人人都和他一般无能,大清要乱成何等模样?”
她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弘历盯着她:“……太后想让朕杀了那尔布?”
太后微微一笑,反问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屋子里燃得是檀香,桌子上贡着的是弥勒佛,就连墙壁上,都挂着观世音大慈大悲的画像,看着太后脸上慈祥的笑容,弘历觉得心中有些发凉。
“您常年吃在念佛,就算宫女太监犯错,也不肯轻易责罚。”他缓缓问问,“如今一个明显被冤枉的忠臣,您却劝朕杀了?”
太后叹息一声,似一个老母亲教导自己年幼无知的孩子:“皇帝,你若不杀那尔布,就要彻查这桩案子,就得惩治更多人,包括你的皇叔、堂弟,甚至上千赈灾官员。粮食从他们的手中流过,一点一滴, 如同沙漏,剩下越来越少。”
皇叔?堂弟?
弘历终于明白了过来,太后是慈悲的——她只对自己的亲族慈悲,只要能保下那群贪墨了赈灾款的皇亲国戚,牺牲个把个奴才算什么?
“太后!”弘历咬牙切齿道,“由上及下,层层盘剥,才成了如今的模样,他们理所当然要付出代价!”
“这些人贪墨赈粮,的确罪该万死。”太后忽然话锋一转,“但你不能一朝杀尽。”
她划拉了一下手里的茶盖,有条不紊地劝道:“宗族同气连枝,你动了一个没事,动了两个有事,动了三个就要天下大乱,想想先帝爷!”
弘历一楞,回忆起先帝在时,被亲兄弟联合宗室反对,每一道政令推行得极度艰难。许多明明是造福苍生的政策,下头的人一执行,就变成了苛刻盘剥,最后天下百姓都觉得是他不好。
导致最后,先帝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以杀止杀。
“如今你要学他吗?”太后咄咄逼人道,“然后落得与他一样……众叛亲离的下场吗?”
“……难道杀了无辜的那尔布,袒护这群贪官污吏,大清就能更好?”弘历嘲道,“只怕他们下回还要变本加厉,把朕的国家给蛀空。”
太后却故意转换话题,将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那尔布身上,好叫他做宗族的替死鬼。
“我早已说过,他不无辜,他是无能!”太后加重语气道,“姓只相信他们看到的,听他们听到的,理解他们能够理解的!他们认定了那尔布贪墨,你便送上那尔布的人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弘历沉痛道:“太后,那是皇后最后的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