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的声音,两人忙过来对他行礼。
“在干什么呢?”弘历免了她的礼,用手拨弄了一下八音盒,换了一首曲子。
魏璎珞笑吟吟道:“这西洋物件儿放在内务府吃灰,臣妾特意请教了法国来的殷先生,他还示范了一段舞蹈给我看。”
弘历又好气又好笑:“朕请法国传教士留在紫禁城,是专门修历法和火器,不是陪你玩的。”
魏璎珞也不回他的话,只笑吟吟走过来,伸手扶住他的腰,领着他跳起舞来。
华尔兹——恰如男女之间的关系,你进我退,你退我进。
这本就是一种很适合情侣跳的舞,就算其中一个完全不会,在另外一个的引导下,很快也就会了。
“怎么样?”魏璎珞微笑道,“是不是很有意思?”
这个时候,弘历已经跳得像模像样了,只是刚露出笑脸,忽又板起脸来:“你跟那洋人也这样跳的?”
“怎样?”魏璎珞故意问。
弘历冷哼一声,手指头掐了掐她的腰。
那地方有块痒痒肉,魏璎珞被他掐的笑了起来,急忙抓住他的手指道:“没没,殷先生是跟小太监示范给我看的。”
弘历的脸这才晴转多云。
“你们主子真有办法。”李玉察言观色,见此,压低声音对身旁的明玉道,“皇上这两天都不高兴,到了你们这,才有了个笑脸。”
明玉看着前面不停旋转的两人,捂着嘴不停笑。
李玉被她笑得有些纳闷:“你笑什么?”
“等等。”那厢,弘历也觉出不对劲来,困惑地皱眉,“好像……哪里不对吧?”
魏璎珞无辜的眨巴眼睛:“哪儿不对?”
“……”弘历的手缓缓下滑,捉住魏璎珞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有些危险的挑挑眉,“朕听说西洋人跳舞,男人的手放在女子的腰间,你怎么——魏璎珞,你又故意戏弄朕!”
魏璎珞从善如流地反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弘历:“……你以为这样,朕就能不生气?”
“皇上,别生气了。”魏璎珞慢慢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臣妾只是想逗你开心。”
相依相偎,华尔兹中最缠绵的舞步,伴着八音盒中的圆舞曲,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
一轮明月升空。
跳累了的两人并肩坐在窗口,望着窗外那轮明月。
“皇上。”魏璎珞抬眼看他,“你又不开心了?”
弘历总是在不开心,只有很少的时候能够开怀一笑,如今他又恢复成往常那副严肃的模样,淡淡道:“璎珞,如果有一个人非杀不可,你要怎么办?”
魏璎珞笑了笑:“杀了。”
弘历一愣,低头看向她:“万一他是蒙冤受屈呢?”
魏璎珞:“放了。”
弘历:“……若他是受了冤屈,可为了大局,却非杀不可呢?”
魏璎珞毫不犹豫:“既杀且放。”
弘历起先觉得她说的头头是道,这话一出,又觉得她是在敷衍了:“这叫什么话!”
“面上照杀不误,私底下偷龙转凤。”魏璎珞道,“皇上可以找个形容相似的死囚,偷偷把人换下来不就行了吗?”
弘历先是一楞,继而哈哈一笑:“你以为刑部大牢是菜市场,杀头要验明正 身的!”
“臣妾当然知道杀头之前要验明正身,也知道您话里的那个‘他’是谁。”魏璎珞却道。
弘历笑容一止。
半晌的沉默之后,魏璎珞先行开口:“……那尔布大人,皇上您到底还是想杀了他的。”
弘历瓮声瓮气道:“胡说,朕可从未这么想过!”
“可就算您给了皇后恩典,改砍头为流放,他在流放途中能安全吗?世上没有天子不能放的人,您压根——”魏璎珞顿了顿,仍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不愿让他活下去!”
弘历面色阴沉地盯着她看,过了许久,才淡淡一笑:“你说得对。”
他从魏璎珞身旁站起,独自一个人朝窗前走去,双手按在栏杆上,俯瞰下头的风景,亭台楼阁,宫女太监,一切都在他的眼中缩小。
“……那尔布没有贪墨赈粮,可他一错知情不报,二错昏聩无能。浙东各地或多或少,都面临相似情形,却无一起暴动,更无灾民饿死。”弘历握紧栏杆,缓缓道,“有时候,一个昏庸无能的官员,不比贪官污吏的危害小。他蒙冤受屈,有皇后伸张,那枉死的灾民,又有谁会管?朕判他流放,不过看在皇后面上,为他选一个体面的死法,只是没想到太后会早了一步……”
略微迟疑之后,他低声问:“璎珞,你会不会觉得朕是一个很残忍的帝王。”
“会。”
弘历的面色沉了下来。
一双手缓缓从他身后伸出,环住了他的腰。
“但那又怎样?”魏璎珞将脸靠在他的背上,“皇上,您总想做完人,可世上哪儿有完人呢?杀贪官,贪官要恨你。杀庸臣,庸臣要怨您。要恨就恨,要怨就怨,落子无悔,绝不回头!”
弘历慢慢笑了起来:“说得对,落子无悔,绝不回头!”
月照人间,栏杆下,亭台下,珍儿如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一个人。
“珍儿?”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弘昼皱眉,“你不在皇后身旁伺候,跑来这儿作甚?”
“承乾宫,御花园,内务处……”珍儿眼睛发直,哆哆嗦嗦说了一大串地方,最后忽然抬头看着他,哭了出来,“全都没有,全都找不着皇后娘娘!”
弘昼心中一惊,忘了避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说什么?皇后怎么了?”
“皇后不见了。”珍儿找了一整天,已经焦头烂额,没了主意,只一个劲的哭道,“奴才到处找过了,都找不着人,又不敢告诉旁人……”
弘昼狠狠瞪了身后的领路太监一眼,对方会意,急忙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回过头来,弘昼沉声对珍儿道:“我们分开两路,一定要在别人发现之前,找到皇后娘娘。”
紫禁城虽大,但剔除掉珍儿已经找过的那几个地方,又不怎么大了。两人匆匆分配好彼此接下来要找的地方,然后分头行动。
这里没有,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弘昼匆匆走一个角楼底下过,忽然脚步一顿,抬头望去,待看清楚角楼上那道身影,愕然道:“皇后!”
蹬蹬蹬——靴子匆匆踩过木阶的声音。
弘昼几乎是一瞬间就跑上了角楼,呼吸渐喘,看着前方赤足站在角楼栏杆上的皇后,连声音都有些发颤:“皇后,你这是在干什么,先下来好不好?”
继后缓缓回过头,月色之下,她的面容显得苍白:“……你以为,我要从这儿跳下去吗?”
说完,她回过头,张开双臂,一步一步走向角楼边缘。
随着她的步伐,弘昼只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没多想,就已经随她一块儿走了过去。
若继后此时一个失足……只怕第二天宫人发现的,会是两个人的尸体。
“我在这儿呆了一天。”继后忽然站住了脚步,眺望远方道,“就是想知道,富察容音站在这儿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感受。”
然后她笑了起来,一反常态,极轻松自在的笑。
“富察容音和我,一前一后进了府,她是温柔端庄的嫡福晋,我是谨慎小心的侧福晋。我们有很多地方一样,却又不一样。一样的,是将真心托付给丈夫。不一样的……”继后低头看着脚下,“她从这儿跳了下去,而我,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后。”
也难怪一路走来,偏这地方没什么人来,宫女太监,似都故意避开此地。
原来这地方,就是先皇后坠楼而亡的地方。
地上看似干干净净,却有着血,有着泪,有着亡魂。
弘昼沉声道:“皇后,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了,何必再提呢?你不是富察容音,也不会变成她。”
“是啊,我不是富察容音,就算站在这儿,我也从来不愿死。”继后叹了口气,回头看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弘昼望着她。
“因为我不甘心。”继后轻轻道,“本以为当了六宫之主,做了大清皇后,就再也不会任人践踏,再也不必谨小慎微,可我错了。从前的娴妃保不住额娘和兄弟,如今的皇后护不住阿玛,因为手里的权力太少,太少了……”
“不,不是这样……”弘昼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那尔布的事情是他亲自调查的,真相如何,他最是清楚。
连他为何而死的,他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一切都如继后所言,贵为皇后,她仍保不住自己的父亲,因为想要他父亲命的,是她的丈夫——当今圣上。
“不是这样……你只是……”弘昼难过道,“您只是对皇上心存希望……”
而他却辜负了你的希望……
继后一言不发。
月光照在她消瘦的肩膀上,愈发显得她形单影只,孤独可怜。
而她的丈夫呢?只怕又宿在延禧宫了吧……
弘昼看着那只肩膀,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却隔着一掌距离,迟迟不敢放在上头。
“回去吧。”继后忽然头也不回地开口,“你跟我,都该回去了。”
说完,她缓缓转过头来,重又恢复了平时的端庄贤淑,若非脸颊上那行泪痕,压根看不出来她曾经哭过。
弘昼也只得随之变成一个臣子,恭敬地让出下楼的路,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孤独背影,他神色复杂,双拳握了又松,最终忍不住喊:“皇后娘娘,今后需要弘昼的地方,请告诉我。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继后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朝前方走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亲蚕礼
“娘娘。”珍儿进来回禀,“皇上已经走了。”
已经是晌午时刻,但继后还是没起床,仍然歪在榻上,听了珍儿的回报,微微点点头,继续看着手里的书。
珍儿迟疑片刻,问道:“娘娘,皇上没有追究您的失礼,您怎么还僵着呢?”
继后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放心吧,皇上不会怪罪的。”
珍儿:“为什么?”
继后呵了一声,转头看向她:“因为他问心有愧。”
珍儿吓了一跳:“娘娘!”
“你以为本宫真的疯了吗?全天下的人都疯了,本宫也清醒得很!”继后的目光冷静的可怕,全不似外头所传的那样,因为其父的死,而性情大变,连皇帝都不理了,“若连亲阿玛走了,本宫也若无其事,才真的不像个活人!”
珍儿终于觉出里头的深意来:“您的意思是……”
继后冷冷一笑:“从来循规蹈矩的人,偶尔出格一次,皇上才会放在心上!只有让皇上记着我的冤枉,我的愤懑,整个六宫才能都记着!”
一切如其所愿,一切若其所料。
不到下午,弘历就命人送了一件旧皮氅来。
此有先例。
崇祯帝与周皇后失和,周皇后绝食抗命,崇祯帝便送去了一床旧皮褥,夫妻和好如初。
如今他效仿先人,送来旧衣,意思很明显。
“皇上还记着皇后的不平,仍念着两人旧日的情分。”——这个意思不但传递给了继后,也传递给了整个后宫。
有人为此欢喜,有人为此不安,也有人为此……开始动手。
寿康宫。
“今年浙东大旱,山东蝗灾。”太后轻轻划拉茶盖,淡淡道,“这亲蚕礼,就免了吧。”
皇后祭祀先蚕,劝勉桑蚕,这是旧例,更何况内务府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待请示过了太后,就要按例施行,怎地突然就要免了?
“太后。”继后斟酌着开口,“正是因为各地天灾,人心浮动,臣妾才想着亲自动手采桑养蚕,鼓励民间蚕桑之事,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往年都是这么办……”
“皇后,容音在的时候,每年都办亲蚕礼,可从你继任皇后,便再未大张旗鼓张罗此事,你心中委屈,我心里都明白,可今年恰逢天灾,亲蚕礼耗资不菲,又兴师动众,实在不美。”太后言下之意,竟将一场公事,完全变成了她的私心,最后推脱道,“你若真的有心,明年再办不迟。”
此事怎可推脱?
继后一咬牙道:“太后,亲蚕坛、采桑所都已准备齐全,福晋、夫人、命妇也都知晓此事,贸然取消,反倒引来朝野内外议论,臣妾斗胆请求太后,今年的亲蚕礼,务必照常举行。”
太后听了,面色忽地一沉:“说是来请我的示下,全都嘱咐内务府筹备妥当,还要我来拿什么主意,皇后,你未免擅专太过!”
擅专太过。
她将词说的这样重,更何况还是当着一群人的面这样说的,继后还有什么办法?只得立刻跪下来:“太后,臣妾循着旧例筹备,不及太后考虑周到,既太后不喜,臣妾即刻吩咐他们停办,只求太后息怒。”
太后冷冷道:“我累了,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