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门外的小郎君才进了店来,“这位小娘子,别来无恙。”
藿儿已然认出这小郎君身后的护卫,也是上元灯节跟在杨叔岱身后的,不由冷哼了一声,“登徒子!”
杨叔岱面上不知怎地一燥,打开了扇子,遮住了下半张脸。
看着往她跟前走近的杨叔岱,顾言倾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淡道:“多谢杨小世子出手相助。”
杨叔岱颇有风度地摇头笑道:“不值当什么,不曾想还能遇见小娘子,实是有缘!”
顾言倾心里头惦记着杜姨的事,怕耽搁了时辰,瞥见那护卫背上背着一个书箧,想来这杨小世子也是要去国子监读书的,顺道经过这里而已,笑道:“杨小世子若是再不去国子监,怕就要迟到了!”
正一心想要多挑逗美人几句的杨叔岱听到国子监头皮就一麻,他前些日子为着这小娘子被沈溪石那阴沉的家伙打了几拳头,脸上的伤还没有好,被阿翁训了几日,今个说要进学,阿翁才放了他出来!
若是被阿翁知道他今日没有准时去国子监,怕是自己再借口进学,也出不得门了。
暗暗叹息了一声,只得和这小娘子作别。
藿儿看着杨叔岱一步三回头,一双眼睛勾在了自家主子身上一样,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这色胚子前还被沈枢相打了,竟也不长长记性!”
顾言倾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对店铺里的小伙计道:“你们打扫一下,然后便回去吧,今个先休业一天。”
“谢过掌柜的!”
顾言倾又对荔儿道:“你伤了腿,回院子里休息,藿儿陪我去御街就行了!”
荔儿原是不愿,看着主子又冷了脸,只好依了她,叮嘱藿儿道:“看好小娘子!”心下暗道,幸好郡主回京了,不然以小娘子的容貌,又没有家族的庇佑,如何在这吃人的皇城里生活下去。
第22章 布局
卯时末的御街两边的御廊内已有很多商贩摆了摊子,起起伏伏的吆喝声。
“茉莉珠花,小娘子看一看!”
“栗子酥,核桃酥,枣泥糕,看一看,尝一尝哟!”
“鲁班锁,鲁班锁,懂行的瞅一眼嘞!”
河边的桃树已经冒了零星的一两点绿色,御街自来是汴京城的一大景色,起于皇宫的宣德门,一直延伸到朱雀门,两边用黑漆杈子做了划分,正中的大路不许行人和车马经过,一律走黑漆杈子外的两条道。
索性御街路面够宽敞,倒也不碍什么事儿,尚未到辰时,街面已经人头攒动,再过两月,今年的春闱又要开始了,到时候这京城里头怕是还要更热闹。
孙家茶楼在御街的中间。
“小娘子,这孙家茶楼是张丞相府上的产业!”藿儿看到烫金的茶楼牌匾时,悄声对主子道。
顾言倾疑惑道:“藿儿,你怎么知道?”
藿儿抿嘴笑道:“小娘子,荔儿教我的。”
顾言倾点了点头,想来这就是诗姨为了她日后能在汴京城行事便利,没有让荔儿立即跟她一起走的原因。
她离开汴京城多年,莫说这些商铺茶楼背后的势力,便是各家的府邸在哪里,有几位小娘子、小郎君,姻亲等诸事,一概莫知,除了几条街道尚且认知,其余皆两眼一抹黑。
她自幼也听侯府下人说过,张丞相年轻的时候对杜姨一往情深,张家和林家为了争抢杜姨,一度闹到了御前。
如果是张丞相府上的,她便能理解杜姨为何选择在这茶楼门口见面了。
眼看距离孙家茶楼不过百来步了,便见另一边三四辆马车遥遥地从都亭驿那边过来,马车里头坐着的小娘子和夫人三三两两的掀了车帘儿朝外头看,引来往的路人不由都看了几眼。
赵国虽然民风较为开放,但是贵族女子自恃身份,即便好奇街面物什,也不过掀了一小角儿,偷偷地看一眼,不会这般大咧咧的掀了整个车帘儿将头探出来。
顾言倾见她们虽都薄施脂粉,梳着赵国女子的发髻,可是那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都在昭示着,她们并不是赵国的女子,为首的马车门帘儿上绣着“林”字,顾言倾知道杜姨就在里面,忙加快了步子往孙家茶楼去。
尚未迈上门口的台阶,便见为首的马车上头下来两个女使,端了一个绷着粉缎面儿的小杌子下来,不一会儿,梳着朝月髻,系着玫瑰刻丝银狐氅衣的贵夫人由女使扶着,踏着小杌子着了地,虽多年未见,可是顾言倾还是一眼认出这是杜姨。
后头的马车也下了好几位夫人和小娘子,不过她们都要粗放一些,自个蹦下来的,有些个穿着便于骑马的旋裙,顾言倾猜测,她们想来就是杜姨从丹国带回来学习赵国文化礼仪的丹国贵女们了。
杜氏回头看大家都下来了,指着孙家茶楼,笑道:“这可是汴京城里头最好的茶楼,有赵国各地的名茶,还有好些让人意料不到的花茶,我离京多年,一回来便惦记上了。”
一旁一个梳着凌云髻,着了粉缎如意祥云窄袖短袄和藕色旋裙的小娘子俏盈盈地凑身过去道:“郡主,您快带蓁儿进去看看!”
杜氏捏了那小娘子嘟嘟的脸颊一下,似乎并未看到顾言倾,由女使和妈妈簇拥着往茶楼里去。
就在这当口,忽然传来马儿飞驰的声音,斜刺里闯过来一匹受惊的马,直直地往一众女眷中间冲,顾言倾看过去,便见马背上的人握着缰绳的那只手的袖子里露出亮金金的匕首尖儿,忙喊了一声:“有刺客!”
“啊!!!”人群忽然嘈乱了起来。
那人听到喊声,拽着缰绳,直往为首的杜氏跟前冲来。
“郡主小心!”
杜氏不经意般地看了受惊了的顾言倾一眼,不知怎的,杜姨全然无惊慌的脸上,让顾言倾刹那间耳聪目达了起来,在匕首往杜姨刺去的刹那,挡在了杜姨的身前,这时节,藿儿早已拔出袖子里贴身藏着的匕首朝那行刺的男子眼睛扔过去。
那男子眼睛立即崩了鲜红的血出来,溅到了马下刚自称“蓁儿”的小娘子身上,那姑娘却也不怕,翻身起来喊着女使将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行刺者绑了。
混乱中藿儿急急地去看自家主子,只见主子躺在郡主的怀里,胸前的血正一点点浸透衣衫,她今天的短袄恰是秋香色的,原是淡粉的菡萏花,已被染上了妖冶的红色,格外的醒目,藿儿脑子一凉,忙冲了过去:“小娘子,小娘子,你千万不能有事!”
顾言倾尚有意识,只是望着又是懊恼又是自责的杜姨,握着杜姨的手,轻轻摇了头,她不怪杜姨。
纵使她已然明白,这一切不过是杜姨布的局。
杜氏喊着女使道:“快去请大夫,快去!”
“郡主,郡主,那是陈太医!”刚出了宣德门往家赶的陈太医,被杜氏身边一个眼尖的女使认了出来。
陈太医看到是耶嘉郡主,正要行礼,杜氏忙道:“陈太医快看看,这小娘子伤的严不严重!”
陈太医道:“劳烦郡主将这小娘子往茶楼里抬去,下官看这匕首刺入不深,一时想来是无大碍的。”至多,这小娘子受了些皮肉之苦罢了。
藿儿急得直掉眼泪:“你这什么太医,我家主子都被刺伤出血了,你竟然说无大碍?”
顾言倾不由苦笑,索性伤得不是郡主和丹国贵女,她们这些平头百姓在太医眼里可不就是无关紧要。
***
皇城里的御书房外头,桂圆公公抱着佛尘,正站在阳光晒过来的台阶儿上,舒适地眯着眼儿,旁边的一个小黄门上前唤了一声“御侍大人”,桂圆公公半睁了眼,看见惠妃娘娘跟前的贴身宫娥提了一个朱漆描金的食盒从南边过来,心下琢磨着,这惠妃娘娘近来颇使了劲儿往官家跟前晃,长宁殿里头的贵妃娘娘可是好几日没理官家了。
正暗下揣度着后宫两大宠妃的拉锯战,一个小黄门匆匆来报,“禀御侍大人,宣德门外禁军来报,耶嘉郡主刚在御街遇刺,幸被一路过的良家女子所救。”
桂圆公公眉头一跳,莫说这耶嘉郡主出自杜家,便是贵妃娘娘那里也是将其视为亲姐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儿,贵妃娘娘怕就不仅仅是不理陛下几日而已了,桂圆正心焦着,恰这时候惠妃娘娘宫里头的宫女过来了,桂圆挥着佛尘道:“官家这边正忙着,晚些再来!”说着便进了御书房。
那宫娥愣了一愣,见左右黄门都垂着头,一副“看不见你”的模样,知道确实出了事儿,也不敢多言,又提着食盒走了。
里头沈溪石正用右手捏着一枚浑圆的羊脂白玉棋,对着已经密密麻麻布了大半黑白棋的棋面儿皱眉,官家抬了抬手,对桂圆公公道:“什么事?说!”
桂圆公公稳着声音道,“禀陛下,耶嘉郡主在御街遇刺,幸无挂碍!”
沈溪石手里的白玉棋子“噔”地一声滚落到了铺着盘金银丝线毯上头,倾身望着桂圆公公道:“随行的可有伤亡?”
“下面的报说被一路过的良家女子所救,那女子受了伤!”
桂圆公公一说完,便见枢相大人变了脸色,薄唇抿得更紧了。
官家瞥了眼沈溪石的面色,又望着桂圆公公嘱咐道:“暂时不要让长宁殿知道。”
“喏,小底遵旨!”
沈溪石起身作揖告辞道:“陛下,下官想去看一看!”
官家沉吟道:“耶嘉郡主此番带了许多丹国贵女在侧,你去看看也好,切要稳住丹国女眷。”
沈溪石应下,便疾步出了御书房。
他走得急,紫色圆袍下摆竟“簌簌”有声,官家眼里不由含了笑意,彦卿一直不吐口心仪的小娘子是谁,这般看来,怕就是耶嘉郡主身边伺候的。
彦卿始终不愿意娶魏家三娘子,他也不好再勉强,只要他愿意成家便可,不拘是那女子是什么样的身份,如果真是杜氏身边伺候的,这般低下的身份,母后那边,想来也不会多加拦阻。
桂圆公公观官家脸色,琢磨着问道:“陛下,沈枢相这是?”
官家望了一眼其实已分胜负的棋面,淡道:“彦卿自是心系两国邦交!”
桂圆公公见陛下这般说,笑着附和道:“沈枢相在国事上头,自来勤勉。”
官家“唔”了一声。
第23章 破例
绛紫色银纹蝉纱床幔外头,陈太医指导着藿儿如何用金创药给顾絮姑娘止血,藿儿望着那血涔涔的亵衣和小娘子苍白的唇,眼泪止都止不住,没有想过她一个措手不及,小娘子便要遭受这般痛楚。
因为怕伤口会感染,所以要对伤口进行清洗过后才能包扎,只是顾言倾的伤口在胸前,陈太医派人去传唤宫中的医女了。
孙家茶楼的掌柜不想自家门前发生了刺杀,将茶楼后院自家已出嫁的闺女的厢房让了出来,就怕事后这些贵人找他们的碴儿,夫妻两个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房氏悄悄地问自家夫君道:“良人,你看,要不要给张丞相送个信儿?”
孙掌柜的忙摇头:“不可,不可,若是郡主不想走漏风声,我们说出去了,岂不又是一桩祸事。”
房氏有些心焦地道:“今个御街上头,来来往往那许多人,这事定然是瞒不住的。”
孙掌柜的还是摇头道:“不可,你别忘了张丞相府上还有一个寿阳郡主呢,要是张府得了消息,传到了寿阳郡主耳朵里,这两尊大神可消停不了。”
房氏听到寿阳郡主,便默然了,汴京城中都知道,张丞相昔日钟情于耶嘉郡主,寿阳郡主虽看着和和气气的,但也是一个极有主见的女子,这些年但凡谁敢在她面前提耶嘉郡主,她面上不显,回过头来定然是要那人吃一吃苦头的。
寿阳郡主出身于楚王府,汴京城里头的皇室女,除了彤玉大长公主和现在已十七岁的灵犀公主外,最尊崇的便是寿阳郡主了。
院子内孙家夫妻二人担心祸事会牵扯到自个身上,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子自救,外厢房内,杜氏嘱咐女使采荇和银九:“你们对杜府里说,顾姑娘为救我受了重伤,暂时移动不得,我留在这里等着她醒了再走。”
银九给主子上了一盏茉莉花茶,低声问道:“主子,将军那边?”
杜氏眼里闪过一点慌乱,咬了下唇道:“就说谣传!”
银九和采荇对看了一眼,心里都不由默叹,将军若是知道主子以身犯险,怕是要不高兴了。
众人皆都怀着心事,门外小黄门带着医女过来了,忙清洗了顾言倾胸前的伤口,又重新上了金创药,再用白纱布轻轻地从右肩绕到左胸前包扎好。
这么一番功夫,顾言倾一直没有哼一声,只是紧紧皱着眉头,她知道杜姨就在外厢房,她不想让杜姨心里愧疚,她知道杜姨要她走这一步,定然是为了她好。
藿儿拿着温水浸过的帕子细细地给主子擦着额上沁出来的密汗,不意看到主子紧抿的唇瓣渗出来一点殷红色,藿儿忙放下帕子,又换了一条干净的绢布过来轻轻地给顾言倾擦了唇角,哑声哄着:“小娘子,要是疼,你就喊出来,别咬疼了自己。”
顾言倾微微摇头,嘴里这时候也感觉到了铁锈的味道,想是把下唇咬破了,可是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眼睛朝桌上看了一眼,藿儿会意,给她端了一盏温水过来。
顾言倾就着藿儿的手,艰难地喝了两口,上身微微一动,便是扯皮动骨的疼痛,那把匕首虽只入了刀尖儿进去,但是恰在左肋上头。
顾言倾疼得闭了眼,额上又沁出了一层汗。
“小娘子,你快睡吧,睡着就不疼了,藿儿守,守着……!”藿儿说到后面,喉咙哽塞的竟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了。
陈太医见收拾妥当,便告退,留了医女在隔壁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银九刚出孙家茶楼的大门,便被一着了圆领大袖紫袍,革带上挂着金鱼袋的官人模样的小郎君撞得一趔趄,只见那小郎君抓住了店铺里一伙计,“耶嘉郡主在哪?”
小伙计望着揪起他衣襟的手,忐忑地道:“在,在后院!”
银九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模糊地觉得这官人好像是沈家三郎,听说现在已经贵为赵国的枢密副使,想着当年顾小娘子与沈三郎的交情,一时心里竟隐隐有些期待,又很快打消了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