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恭敬有礼,符合她一直做出来的距离感,心下暗道:阿倾,如果你希望我与你保持这样的距离,那么我愿意如你所愿,只要你好好儿地待在我可以看得见的地方。
顾言倾摇头。
沈溪石下床一只手穿好了鞋子,走到顾言倾身前,眼看着她忙往后退了两步,心上又是酸胀又是凄惶地道了一句:“顾姑娘既避我如蛇蝎,那沈某人就不多打扰了!”
顾言倾脸上木木的,眼角余光瞥见他拉开了门栓,微抬了眼帘,他的肩膀上昨夜被姚阿婆剪开的衣服打着一个简单的结,露出上头绑着的布条和大滩已经冻住的血迹。门外灌进来的冷风将顾言倾吹得打了个寒颤,想到他就那样光着受伤的膀子出去,这般寒冽的风,若是冻住……
发紫的嘴唇微张,顾言倾阻止了自己再往下想,终究是没有说一句话,看着他离开,看着他顺手关上了房门。
门外的景行瑜看到沈溪石从里头出来,除了伤了一处,倒还正常,正要调侃两句,忽见沈溪石反手关上的房门,直觉地朝屋子里头看了一眼,匆匆地瞥见了一个小娘子的裙摆和一双如玉的手。
不由眯了眼眸。
他昨夜听闻沈溪石负伤出城,便带着人沿着沿途村庄一户户地找了过来,夜里的寒气浸透了几重衣衫,待听到属下来报,说有一庄户人家一早去了沈府报信,又立即带着人赶到了这里,原是担心沈溪石的安危,这么一会儿,脑子已经转到刚才所见的裙摆绝不会是一个农户家的小娘子能够穿的,她是彦卿昨晚一起带出城门的女子!
“爷,您受苦了!”裴寂看到自家主子光着伤了的膀子出门来,心头一寒,忙解开自己的氅衣给主子披上。
“爷,您快上马车,小底备了手炉,您快上去缓和缓和身子!”
沈溪石不经意般地瞥了一眼房门,提了音量道:“马车送给这家的阿婆!”
裴寂急道:“主子,许伯已经另备了重金酬谢,在来的路上了。”
沈溪石淡淡地看了裴寂一眼,眸中的寒星冷得裴寂的腿忍不住打了个颤,“是,主子,小底遵命!”
等一行人出了姚阿婆家,姚阿婆才进房来对顾言倾笑道:“哎呦,小娘子那马车哪是送我的,你哥哥是让我们用这马车送你回去呢!”
顾言倾笑道:“说是送给阿婆的,便是阿婆的,阿婆可否借一盆清水与我?”
姚阿婆得了个马车,心里头高兴,吆喝了一声孙儿:“大行,快去端一盆热水来。”
不一会儿,被唤作大行的男孩子果真端了一木盆温热的水来,顾言倾漱口净面,在脑后绾了个低髻,将身上的狐裘解了下来,对姚阿婆道:“我想拿这件裘衣和阿婆换一套旧衣裙,不然我这般回去,怕惹人口角,阿婆莫恼,这裘衣虽脏污了一些,不过洗洗晾凉还是件好物件,留给阿婆或赠人或剪了做个背心也是好的。”
姚阿婆看了一眼自家孙儿,接了过来,笑道:“瞧小娘子这话说的,快去给小娘子拿身干净的袄裙来。”
不一会儿姚大行便拿了一套打了补丁的袄裙来,顾言倾换好后,和姚阿婆告了别。
姚阿婆看着走远了的那个身影,与一般的村姑无二致,对孙儿笑叹道:“这般模样儿和胆识的小娘子,门第定然太高了,不然阿婆我还真想将她留下来做孙息妇。”
姚大行道:“阿婆,孙儿尚未娶妻的念头。”
顾言倾一进南熏门,便觉得好像有人在跟着他,一直到了朱雀门,身后那人像魅影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回头,又一个人也没发现,顾言倾不由停了步子,站在那里等着他现身。
景行瑜观摩了好一会,料自己是被发现了,无奈地耸耸肩,走到了顾言倾跟前:“小娘子好,在下景行瑜,幸会!”
顾言倾听他自报名字,便想起来是谁了,景行瑜,景阳侯府的小世子,她这些日子在汴京城里头,隐约听到她以前的闺中好友魏家二娘子嫁给了景阳侯,这便是静晏的继子了。
按她和静晏的关系,或许,他应该喊她一声姨母?
“我姓顾,不知景公子有何事?”顾言倾笑问道。
景行瑜惊觉眼前他打听到的这位小娘子好像和记忆中的谁很像,不由敲了敲手中的象牙扇子,“我们是否见过?”
顾言倾拿着帕子掩了唇,“景公子这句话说的,我们不是刚才在姚家才见过?”
他在南熏门堵她,自然是刚才在姚阿婆家,沈溪石开房门的时候,便看见了里头的她。
沈溪石昨夜负伤还带着一个小娘子逃出城门,他景行瑜又恰好在今早看见,沈溪石负着伤还执意要留下马车,要说她和沈溪石没有什么关系,就是说给她听,她也是不信的。
别说亲眼看见她和沈溪石共处一室一夜的景行瑜了。
景行瑜不想这小娘子这般有趣。
他刚才并没见到她,不过是看到了裙摆和手罢了,她换了一身破旧袄裙,可是却与那白玉一般的手格格不入,他以为她特地换了衣裳,便是不想人认出来,但是他问,她竟又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顾小娘子与沈彦卿很熟?”景行瑜盯着顾言倾的眼睛问,面上笑得犹如三月桃花般灿烂,只是那一双眼睛沉静如水。
“算不上,一面之缘,昨夜是偶然,沈枢相的遇刺,我并不知情。”
顾言倾的眼睛十分坦荡,景行瑜点了点扇子,又道:“那不知顾小娘子知不知道沈枢相与魏家三娘子即将要订下婚约了?”
“哦?不知。”顾言倾心口刺刺的,笑着说完,便低了头道:“我尚急着赶路,先行一步。”
景行瑜点头:“顾小娘子好走!”
等顾言倾走远,景行瑜还在摸着有两三根小绒毛的下巴,咂摸着沈溪石的品位,不喜欢魏国公府的贵女,倒是对这言辞颇有些刁蛮意味的小野草上了心。
“顾?”电光火石间,景行瑜恍然想起,他在沈溪石的书房里见过一位顾小娘子的画像。
“顾?顾言倾的顾?”
第19章 郡主
上元夜沈枢相在南熏门遇刺,当夜便关了各个城门,一时汴京城内大大小小的客栈全都住满了,当真是一房难求。
好在第二天早上便在郊外一庄户人家家里找到了沈枢相,只是昨夜与沈枢相一同出城的那位小娘子却并未见回来。
京中一时议论纷纷,不知这位小娘子何以得了沈枢相的青眼,使得沈枢相在那般危急的时候还不忘带了她一起逃离。
藿儿侧耳听着店铺里一桌食客聊着沈枢相,扒拉着算盘的手不由顿了下来,主子一夜未归,回来睡到现在还没醒,昨夜沈枢相带出城门的小娘子必然是自家主子,可是她听说沈枢相与魏三娘子的婚事怕是要定下来了。
魏三娘子近年颇得太后娘娘的喜爱,坊间传闻魏三娘子在承禧宫里的风头甚至要盖过太后娘娘的母家明远伯府的小娘子们。
自她六年前伺候主子开始,主子便是一个凡事藏心里的性格,藿儿想到这里,看了眼通往后院的那扇隔了厚厚的墨绿毡帘的小木门。
“藿儿!藿儿!”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欢快的女声,随着这声音,一个身材纤细的姑娘往柜台这边扑来。
堂客们不由都侧目过来,只见一个穿着粉色棉布袄裙的圆脸姑娘,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直接扑到了藿儿姑娘身上。
藿儿被撞得眼睛都要冒金星,还是掩盖不住欣喜之情,“荔儿,荔儿,你终于来了!”
荔儿拉着藿儿的胳膊,在店铺里左右扫了一眼,没有看见自家主子,忙问道:“小娘子呢?”
藿儿眉目微低,悄声道:“在后院里休息呢!”说着,对店铺里的伙计嘱咐了两句,带着荔儿去了后院。
刚一过那墨绿毡帘,荔儿就皱了眉轻声问:“观你神色,小娘子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藿儿微微咬了唇,低声道:“你先安顿好,我们晚些再说。”
荔儿听了这话,冷眼看了藿儿一眼,淡道:“藿儿,诗姨不在,你真是越过越糊涂了,有什么事比小娘子的事儿还重要吗?”
藿儿见荔儿不高兴,她自来没有荔儿有主意,拉了荔儿的袖子哄道:“好好,我和你说,小娘子还在睡着,你先进我屋子里吧!”
荔儿这时候才看了一眼这个小后院,有三间正屋,左手边是连着前头的一个庑廊,右边是三间小屋子,两间堆放杂物的,一间恭房,院子中央有两棵枝桠疏朗的红梅,上头正打着滚满的花骨朵,一粒一粒像牟足了劲要冲破一样。
庑廊下头种着一小排茶花,矮墩墩的,这个季节,枝叶翠绿欲滴,显然主人没少打理。
藿儿住在左手第一间,进了屋子,藿儿给荔儿倒了一杯清茶,便一五一十地将这些日子小娘子与沈枢相的事与荔儿说了,末了道:“我私下观主子神色,似乎对那沈枢相,也并不讨厌的样子,你知道主子什么事儿都往心里藏,我真怕她心里又郁了事儿。”
荔儿喝了一口茶,淡道:“那魏府的小娘子,倒不用担心,你知道,郡主回来了。”不过,她怕自家小娘子并没有嫁人的想法,这一次郡主让小娘子回汴京,显然是准备让小娘子了了心愿,来查顾侯府的事的。
自家小娘子的心事,从不在嫁人上头,顾侯府阖府上下的惨烈,小娘子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想到这里,荔儿又道:“藿儿,此事小娘子不说,你我都不要在郡主和诗姨跟前露了口风,你素来爱打听,以后但凡与沈枢相有关的闲话儿,也不要再在小娘子跟前露了嘴。”
藿儿羞赧地点了头,又问道:“郡主已经进了汴京城了吗?我还没听说,什么时候到的?”
荔儿笑道:“刚刚,我和诗姨在城外驿站等了郡主一起进城的,郡主现在在进宫的路上,宫里的贵妃娘娘一早派揽月姐姐带着轿子候在宫门外了。”
贵妃娘娘身边的揽月和南鹊,便是慕庐里出来的。
她们都是慕庐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在慕庐接受了足以维生的教育,慕庐的主人耶嘉郡主和镇远大将军是她们的恩人,给了她们再生的机会。在她们学成后,慕庐给了她们选择离开和留下的机会,但是很多人都选择了留下。
譬如现在贵妃娘娘身边最得力的宫女,郡主的南北涮锅店、如意杂货铺子、宝庆银楼、云裳成衣铺和贵妃娘娘的七宝阁里头从掌柜的到小伙计。
在慕庐里,所有的人都相信郡主和镇远大将军是无所不能的,因此,此刻荔儿听藿儿说,自家小娘子或许看中了沈枢相,但是中间有个魏国公府贵女的时候,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有郡主在,只要自家小娘子愿意,便是进宫为妃也不是不可能。
只可惜,小娘子志不在此。
***
沈府门口,裴寂刚从马上下来,将马交给守门的小厮,正要进去,便听“驭”的一声,一辆马车停在了自家府门口。
马车前头布帘上绣着一个“魏”字,裴寂的头皮忽有些发麻,这魏国公的人还真是不死心。
眼看着那马车上头下来一个妈妈,只听她道:“我是魏国公夫人跟前伺候的张妈妈,我家夫人得知相爷遇袭,特地送来一些补品,给沈相爷补补身子。”
守门的小厮有礼地道:“这位张妈妈稍等,小底这就进去禀告。”
裴寂微微吁了口气,从沈府侧门进去了。一边暗戳戳地想着,市井里都在传着自家主子在南熏门遇袭前刚刚看中了一位小娘子,这魏国公府的人听见了不知作何感想。
主院里头,小孙太医正在给沈溪石换着伤药,忽听见外头有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待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便听见外头沈府的许伯在对谁道:“先去耳房里喝一碗热茶暖暖身子,主子在换药。”
小孙太医给沈溪石绑好了纱布,一边收拾药匣子,一边道:“沈大人这些日子要好生休养,天寒伤口不易愈合,大人需要有点耐心。”
沈溪石点头:“谢孙太医费心。”
“大人客气了,是孙某份内之事罢了!”
等许伯去送小孙太医出去,沈溪石将在耳房里候着的裴寂唤过来,“查出来没有?”
“回爷,昨夜城门关了,许多人滞留在客栈之中,西山荒岗上头忽然多出来几具无名男尸,小底带那日守门的禁卫军去辨认,说这几个身形颇像那日射箭的人,只是,是丹国人。”裴寂说完偷偷看了一眼主子肩膀上绑着的一层层纱布。
沈溪石眸子微暗,“耶嘉郡主是否已经进城了?”前朝的时候,割了太行山一脉的幽云十六州给丹国,两国才停歇了百年的征战,结为友邦,二十年前丹国皇子郡主来汴京城联姻,时为郡王的耶律扎颜迎娶了赵国贵女李菁儿回国,官家又出兵帮助耶律扎颜夺得了大位,这般两国又维持了二十年的和平。
眼下耶律扎颜得了怪疾,丹国真金部族在长白山集聚了几大部落谋逆,真金部落的酋长是丹国前任皇帝耶律麦隆的后裔,对耶律扎颜和大赵国自是怀恨在心,此番趁着耶律扎颜病乱之际,试图破坏丹国与赵国的盟约,去岁以来,丹国来赵的商贩中已经混杂了许多真金部落的细作。
耶嘉郡主是丹国王后李菁的闺中密友,又是丹国北院大王耶律蒙德的义女,她这次来带了许多丹国的贵妇人和贵女,既有交流两国文化习俗的用意,也是希望丹国与赵国的贵族大范围的结为姻亲,以加固两国盟约的稳定。
因着真金部落细作的捣乱,汴京城中官员被刺杀事件已经发生了七八起,目前朝堂上对丹国的态度分为两派,一派是他和楚王爷、张丞相为首的亲丹派,一派是以魏国公、徐参知、明远伯、户部尚书甘甫等的远丹派。
这一回行刺他的人又是丹国细作,他都可以想见明日朝堂上又要吵得怎样不可开交。
裴寂偷眼看主子皱着眉似在思索什么,心里挣扎了半天,还是小声道:“主子,小底刚才回来的时候,在府门口遇见了魏国公府的人,带了一马车的补品,说要给您补补身子。”
沈溪石冷冷地抬眼看着裴寂,眸子暗沉沉的,似风雨欲来。
裴寂顿觉后脑勺冷嗖嗖的,暗恼自己嘴快,这关节上惹爷不痛快,忙作揖告饶道:“爷恕罪,小底无状。”
沈溪石闭了眼,揉了揉太阳穴,“自己去许伯那里领五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