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美人醮——半疏
时间:2018-08-28 07:36:02

  老太太话音刚落,床榻上刚刚安歇下来的沈溪石忽地哑声喊着:“水,水!”
  顾言倾忙去桌子上的小粗黑水壶里给沈溪石倒了一杯温水,摸了一下沈溪石的额头,竟有些烫手,忙问姚婆婆:“婆婆,烧起来了,这可怎么办?”
  姚阿婆掀了眼帘儿瞥了沈溪石一眼,拍着顾言倾的手道:“女娃娃,这是一个命硬的,你且宽了心!”
  又转身望着床榻上的沈溪石道:“今个流了许多血,晚上睡一觉,明早能起来,这命才算还在!小郎君,你可仔细着些。”
  顾言倾明显感觉姚阿婆说了这话后,沈溪石的身段儿好像没有先前那般僵硬了,也闹不清,沈溪石是真的昏迷,还是装给她看的?
  外头呼啸的北风声中,顾言倾望着他因失血过多而如白瓷一般的脸颊,眼前隐约晃过她第一次见沈溪石时的场景。
  他看着她用小棍子挑走了他跟前柴火堆里烤着的红薯。
  冷着一张小脸,看着她挑开,看着她慌手慌脚地将烤得起了一层黑皮的红薯给剥开,露出里头金灿灿的黄色。
  却是一个字儿都没有说。
  等着她十分不雅相地吃完,低头发现脚底下不知什么时候滚过来一个皮已经烤焦的小红薯。
  坐在柴火对面的小男孩儿,面上依旧冷冷的,那一双浅灰平顺的眉毛不经意般地微挑,她竟看见了三月的桃花苞儿一点点地绽开。
  山洞外头北风呼啸,时不时溜进来一点带着雪花儿的寒风,可是她却觉得这一堆柴火,和这个默不作声滚过来的红薯,格外的炙热。
  如果不是那场大火,她会如愿嫁给沈溪石吧!
  六年前,她是那般确定,面冷心热的沈溪石定然会娶她,他不娶,她也有法子逼着他娶,他沈溪石的人生,她从没想过会让别的小娘子闯进来。
  可是六年后,境遇翻转,他追着她,她却不敢再靠近他一步。
  ***
  南熏门口的混乱很快便报了京兆尹,沈枢相从南熏门带着一小娘子逃出去的事情当夜便被出门来找自家主子的裴寂知道。
  裴寂立即打马回府拿了主子的牌子去皇城找桂圆公公,不料,桂圆公公却陪着官家微服私访去了。
  裴寂只得派人回去禀告了许伯,自己又跑了趟景阳侯府。
  景行瑜听到沈溪石遇刺,一脚踢翻了跟前一张精致的黄梨木三脚小圆桌,气狠狠地道:“让他大意,活该!”
  裴寂急道:“世子爷眼下不是生气的时候,据城门的禁军描述,主子像是中箭了!”
  景行瑜皱眉道:“看看箭头有没有毒,去小杜将军府上,让他派人沿着官道去附近的村庄找找。”
  裴寂忙点头,想了一下,还是道:“说,说是主子带了一个小娘子一起跑出城的!”
  “哼,这种关头,他还想英雄救美不成,他要是早成亲,有这些事儿吗?等丹国的使臣到了,还有他受的!”景行瑜咬牙切齿地道。
  “小世子爷,除了我们这几个奴才,也就您还惦记着主子是生是死,您可得好歹帮着点我们爷。”
  景行瑜挥手道:“别磨蹭了,再去迟了,你家爷靠我惦记着也没用了!”
  裴寂忙行了礼,转身出门找小杜将军了。
  景行瑜在偏厅里琢磨了一会,这回那些人敢在外城下手,定然是下了决心,以除后患了,官家那边,他们定然是已经想好了脱身的对策。
  沈溪石要想活一条命,这魏三娘子,他是不娶也得娶了!
  魏三娘子,是太后娘娘对官家最后的退步。
  
 
    
第17章 香火
  大内承禧宫殿门口,在尚食局任职的小黄门万礼小声地求着守门的权公公,“您老好歹给小底点条活路,太后娘娘近来是爱吃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权公公觑着眼望着万礼塞到他袖子里分量不轻的一个荷包,淡道:“行吧,看在你小子自来孝顺的份上,给你指条道儿,昨儿个承禧宫里头上下都得了墨酥、玫瑰花糕、蝴蝶酥、杏仁酥,三十六块。”
  万礼心上一颤,拢共也就上了三十六块,这是一口儿都没碰了,忙谢道:“您老救了小底一条小命啊!”
  权公公摸着怀里的银子,斜着眼道:“行了,辰时末了,快去备午膳吧!”
  见万礼忙不迭地跑走了,权应心里微嘲,“什么甜口咸口的,不吃还能怎么办?”
  万礼忙跑到御膳房将糖醋小羊排、 蜜冬瓜鱼、加了糖和蜜的云英面等甜口的撤了,喊道:“咸口的!”
  御膳房里的大师傅们一边挥着铜勺铜铲,一边喊话道:“小万子,今个要是再退回来,你和我可都要到慎刑司领罚了!”
  万礼一边用帕子擦着额上的汗,一边颤着手道:“大师傅,小底这回将存的银钱全都给权公公了!兜儿底都掏空了,便是真的还退回来,小底也只有一身皮肉了!”
  近来太后娘娘不知怎地变了性儿,以前无论是喜与不喜,但凡御膳房呈上桌的,太后娘娘好歹各样儿尝一箸儿,现在却是不喜欢的一箸都不沾,连着退了两天的膳食了,官家那边发话,若是太后娘娘还不吃,他们都得去慎刑司领罚。
  承禧宫里头,茜秋色牡丹穿蝶软帘儿后头,小宫娥跪在蒲团上,小心翼翼地拆开庄淑太妃和太后娘娘指甲上缠裹的布条,待见到里头和指甲盖一般大小的红色丝绵后,便用极薄的小竹片条轻轻挑起,放在一旁盛着红色液体的琉璃小碗里再一点点地浸染均匀。
  整个人陷在贵妃椅里的沈太后看了一眼指甲上的一层淡红色,问宫娥道:“还需几遍?”
  小宫娥放下手中的小竹片,头叩地,恭敬地道:“回太后娘娘,还需浸染四次,方算染成!”
  庄淑太妃抬了抬十根玉葱一般的手指,笑道:“这次的指甲花是恒言送进宫来的,香味像木樨花儿一样,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臣妾看贵妃染出来的指甲红艳夺目,甚是明丽,比凤仙花色泽要好上许多,姐姐大可放心!”
  沈太后笑道:“恒言送进宫来的,自是好东西,我听说贵妃已经在收拾库房了,想是等恒言送了东西进来,便要锁进库房里,不给我们两个婆子抢了!”
  庄淑太妃见宫娥又重新缠裹好了指甲,往铺着锁子锦靠背的紫檀木椅上轻轻一倚,“姐姐哪是稀罕贵妃的东西,不过是逗个趣罢了,偏贵妃这个实心眼的孩子,还当真了!”
  “哀家就是爱贵妃心眼儿实在,不像这宫里上上下下的,都是魍魉一般,跟哀家耍心眼子!”
  沈太后此话一出,承禧殿里瞬时安静得可怕,这一句“上上下下”可连官家都包括在内了,在承禧宫伺候的宫人们都是人精一样的人,太后娘娘两天不动御膳房送来的吃食了,哪有不知道太后娘娘正在和官家怄气的。
  前儿个晚上官家连出宫的粗布衣裳都没换,就急慌慌地往承禧宫里头来,宫人们都被赶在了外头,只听里头官家扔了好些瓷器玉器,等官家走后,她们进去伺候,发现太后娘娘捂着胸口坐在椅上,脸色煞白。
  只是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听说御膳房的大小黄门都急得将砖缝里的碎银子掏出来打点承禧殿中伺候的,好摸出一条活命的法子。
  小宫娥们背上瞬时便一片汗津津的,忽听庄淑太妃道:“行了,你们先下去吧!”
  一个个都如蒙大赦,退了出去。
  眼下也就庄淑太妃还能在太后娘娘跟前说上两句话,先帝在时最宠爱庄淑太妃,可是彼时庄淑太妃便与太后娘娘交好,两人一同将官家推上了帝位。
  先帝一走,太后从椒兰殿搬进了承禧殿,庄淑太妃跟着搬进了承禧殿的偏殿,整日里伴着太后娘娘说话,太后娘娘喜欢什么,太妃便也喜欢什么,太后娘娘责骂了哪位妃嫔,庄淑太妃便也跟着不喜这位妃嫔。 
  看着内殿里头伺候的宫娥和小黄门鱼贯而出,庄淑太妃才道:“姐姐莫怪妹妹多嘴,姐姐虽不喜沈溪石,可是官家惜才,认定沈溪石会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臣,官家还年轻,虑事或有不周全之处,姐姐少不得多担待下,没得为了些不相干的人伤了母子情分。”
  太后也叹道:“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可是沈溪石偏偏是沈清薇生的,哀家如何不忧心!”
  要说已经贵为大赵国太后娘娘的沈清茉有什么不顺心的,便是当年一时疏忽,让族中污名昭著的堂妹爬上了先帝的龙榻,即便是堂妹沈清薇早已在后宫的倾轧中化为一堆白骨,可是沈太后至今想起来,仍是有剜心之痛。
  “枉她沈清茉自诩为才女,却过不得清心寡欲的日子与护卫做那苟且之事,等珠胎暗结,她为了活命,竟还使计蒙骗了先帝,可笑先帝竟也允许她生下这个孽障。”沈太后想起当年沈清茉在皇儿继承皇位的关键时候闹出的丑事儿,险些陷得她与皇儿于万劫不复之地,胸腔里便还郁着一口气。
  “碍于先帝的面子,哀家只得留着沈溪石一条命,但是却再容不得那贱人还能享后嗣的香火!”
  庄淑太妃见太后眼眸里的恨意掩都掩不住,忙换了话道:“姐姐,恕妾身愚钝,那魏三娘子虽说身子骨弱,不宜有子嗣,但是沈溪石纳妾或养外室不也是一样可以孕育子嗣?姐姐何以只允许沈溪石娶魏三娘子呢?”
  沈太后微转了眸子,沉沉地看了淑太妃一眼,半晌才缓缓地开口,可是每一字听在淑太妃耳中却如遭雷击。
  “石寒花,男女欢好之际,浸入躯体,流经四肢百骸,蚕食元气。”
  魏家虽是世袭的国公府,不过是烈火烹油罢了,自她知道魏三娘子痴迷于沈溪石后,她便常常召唤魏三娘子入宫,在饮食里加了些东西。
  她怎么可能让那贱人的儿子在她跟前好好地蹦跶。
  庄淑太妃没有掩盖心中的诧异,忧心地道:“姐姐,您先前不是和官家说,只要沈溪石娶了魏三娘子,便不再记着先前儿的事吗?官家若是知道,只怕……”
  沈太后轻轻地看了庄淑太妃一眼,不辨喜怒地道:“哦?你会告诉益儿?”
  “怎么会?妾身自来不会坏姐姐的事儿。”庄淑太妃边说着边拈了一枚果脯到嘴里,上头的蜜霜儿甜得让庄淑太妃心口跳得更快了些,“也怪道姐姐不爱吃,御膳房这回连果脯都腻成这般。”
  她以为太后只是看出来官家对魏家已有了下手的意思,才会给官家许诺,好让官家不再掺合她的事儿,不成想,从头至尾,太后都没想过饶过那个孩子。
  沈太后瞥了庄淑太妃一眼,淡道:“那就接着撤下去吧!”
  她不信皇儿还真能饿死她不成?
  
 
    
第18章 如愿
  顾言倾听着外头的北风一阵紧过一阵,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将沈溪石额上敷着的湿毛巾换了一下,小指碰到他的下颌,才发现他的唇一直紧紧地抿着,像是怕有人灌他什么东西一样。
  小指指腹一点一点地轻轻往上挪动,终是停在下唇边沿没有攀爬上去。
  她知道他从小警觉性就很好,有时候耳朵竖得像荒漠上的一只小孤狼。
  以前她觉得一辈子还很长,她还有很多的时间来做很多的事,现在却觉得生命实在过于无常,如果今天的箭头上沾了毒`药,她和沈溪石怕是连这样独处的一夜都不会有。
  眼前忽然浮现沈溪石昏迷前在她耳边问他:“你,会不会救我?”他的声音凉得让她一阵心悸,让她一度怀疑他是故意受了那一箭,就想知道她会不会救他。
  他问她,“你,会不会救我?”她怎么会不救他,她怎么会忍心不救他,她怎么会允许自己不救他?
  顾言倾的心口一阵阵地缩着疼,她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屋外的北风好像经过门栓一点点地溜了进来,寒气从脚上往上头蔓延,顾言倾紧了紧自己身上脏兮兮的狐裘,姚阿婆家里就多一床棉被,让给了沈溪石盖着,不过给她抬了火炉进来,不过里头的碳早就烧完了,这么一会,一点火星子都看不见了。
  冷得手指好像都在哆嗦,揉了揉臂膀,又不敢来回走动,怕沈溪石听到动静,梦里不踏实。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短短的敲门声,如果不是顾言倾冻得脑袋异常清醒,大概都会直接略过。
  顾言倾有些狐疑地走到门后,恰听到了走远了的脚步声,等听不见了,悄悄地给门拉了一条缝儿,发现有一床棉被在门口。
  本能地将被抱了进来,裹在了身上,坐在了沈溪石床头这边的小杌子上。
  这么一会儿,顾言倾丝毫没有注意到,窗户纸被戳破了一角。
  又过了约一个时辰,顾言倾抹了下沈溪石的额头,发现烧退了下去,提着的心微微落了下来,阿婆说他熬过去就好了。
  顾言倾整个人一松懈下来,很快便倦意来袭,倚在床侧打起了盹。
  ***
  沈溪石醒来的时候,头有些晕胀,脑海里第一个反应是“阿倾,救了他!”
  忙抬头往屋子里看,只有一只早已熄了火的火炉,一张年份久远已经掉了红漆的樟木桌子,上头搁着一个粗瓷碗,一个铜铫,没有言倾的身影,心下大骇,“阿倾!”
  半睡半醒的顾言倾脑子一“叮当”,立马从床头侧边站了起来,身上裹着的被子落在地上。
  许是起身太急,早已缭乱的发髻一下子散开,一支朴实无华的乌木簪子掉在了绿色的牡丹花棉被上,一头鸦青色的头发柔顺地落在肩上和胸前,堆云砌雾一般,将她的脸衬得越发小巧,好像不过是他的手掌一般大。
  眼神朦胧,眼睛里有淡淡的血丝,似乎一夜没睡。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顾言倾心头一“咯噔”,就别过了头,发现窗户上有薄透的亮光进来,天好像亮了。
  沈溪石见她还在,眼中涌出疯狂的喜意,阿倾,你没有扔下我!
  “相爷,小底来接您了!”
  门外传来裴寂的声音。
  “阿倾,你与我一起回皇城吧!”沈溪石刚掀开被子下床,胳膊一动,便牵动了肩胛骨上的伤口,疼得咬了牙,他想,如果这时候他疼得叫出了声,阿倾会不会就不会对他这么疏冷?
  沈溪石轻轻张了口,“啊…”喉咙里刚发出来半点声儿,看见阿倾猛然间看过来的眼神,像一只惊慌的小鹿,心里忽地就有一点舍不得了,收了口,另道:“顾絮姑娘,多谢昨夜的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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