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抬箱子的小厮步伐滞重,估摸着每只箱子里头都是实打实的东西。
有那暗自在心里看笑话的,看着一抬一抬的箱子往后院里来,不由怔了眼,先前坊间传闻,沈枢相不过是纳杜氏的义女为贵妾而已,碍于杜氏的身份,纳妾礼做的好看一点罢了。
可是眼下看着这满满的三十六抬漆红檀木箱子和二十多担牲口和吃食等物,傻子都看得出来,沈枢相是下了功夫要娶正房夫人的。
谁能相信沈枢相放着满汴京城的勋贵之家的小娘子不要,当真愿意娶一个小小的商户女?
等三十六只箱子和二十六只担子都抬到了后院里头,从没见过赵地风俗的萧蓁儿笑道:“姨姨,快打开给我们看看新鲜。”
话音刚落,那边自有小女使依着规矩,上前一一打开了三十六抬箱子和食盒,顿时在日光的照耀下,当真五光十色,耀得众人都睁不开眼睛。
两箱子满满码落整齐的束腰银锭,五十两的大锭五层,二十五两的小锭五层,两箱子各色包扎好的茶饼,最上头分别用红纸贴着:龙团凤饼、龙团胜雪、白茶、北苑新春、顾渚紫笋、雅安露芽、临江玉津。
杜氏不由也晃了眼,旁的不说,单那龙团凤饼、龙团胜雪便是精绝,前者一饼值二十千钱,后者一饼四十千钱,这满满的两箱子,估摸也有千两银钱了。
林家给她下聘的时候,也没这般豪奢,溪石当真是举破家之力来娶妻了。
茶饼旁边是两箱子晃眼的金银玉酒器,再接着是四箱子共十六坛酒,每个酒封上都写有名字:羊羔酒、银瓶酒、苏合香酒、蔷薇露酒、流霞酒、玉髓酒、琼浆酒、东阳酒、红曲酒、荔枝酒、葡萄酒、兰芷酒、香泉酒、玉沥酒、蒲中酒、鹿头酒。
另有四季的绫罗绸缎七八只箱子,剩下的便是象征甜蜜白头的四京果:冰糖、桔饼、冬瓜糖和金柿,以及八式海味、十二对牲畜、两担喜饼、香烛鞭炮等物。
夏侍郎府上的夫人看着那堆聘礼,眼眸里寂寂生光,不想沈枢相出手竟这般大方,那茶饼都是御前贡茶,便是这一份殊荣,也是旁人所不及的,怪道贾家、魏家、郑家都想把女儿嫁给沈溪石。
一旁的杨国公夫人笑呵呵地道:“都说‘油麻茶礼’,沈大人这一番倒是我在汴京城里头见到的最实诚的一次,顾姑娘好福气!”
顾言倾微怔了一下,两颊便绯红,杨国公夫人这段话实有出处,盖因种植茶叶必须用种子,故赵国风俗,以茶饼做礼品,暗喻小娘子一旦缔结婚约,便要守信不渝,绝无后悔。一时不由暗恼,她既是答应了,自是不会反悔。
杨国公夫人这是第一次看清顾絮姑娘,前一回杜氏办花宴,她来得迟,顾姑娘落了水,并未见到。
此番见她一身茜红色锦缎描花长裙,满头雅青发丝梳了一个朝花髻,只戴了一根赤金红宝石芙蓉簪子,手腕上是一对乳白色的玉镯子,盈盈立在杜氏身后,当真是明珠生晕、美玉莹光,有倾城之貌,又不乏端庄淑静,心里一时倒有些遗憾那般决绝地打消了儿子的念想,这姑娘也只是出身差了些,人品模样,倒是越过了先前与沈溪石议亲的几个。
若是叔岱真心喜欢,她怕也是不忍心让他连一点念想也没有,叔岱毕竟也是少年情窦初开的时候。
杨国公夫人在打量顾絮,夏夫人也在打量杨夫人。
杨国公夫人不从财和权字上头来夸,单是拎出来沈溪石对于顾絮姑娘的情谊,倒是让一旁的夏夫人高看一眼,有这般明眼的夫人在府中坐镇,若是自家小姑子嫁过去,哪怕没有夫君的宠爱,也定然能够维持着正妻表面的尊荣,也不会过得很差。
那一点前几日才被自家夫君熄灭下去的小火焰,又“扑哧扑哧”地在夏夫人心上滋长,再看向杨国公夫人时,眼睛里便带了点灼热。
各家夫人或是摘了一个镯子,或是拔了一根发簪下来,也有事先备好玉如意的,也都往另外备着的一只大红锦缎铺垫的托盘上放,算作给顾絮姑娘的添妆。
临走的时候,京兆尹荣夫人和杜氏低声道:“有一事,不知当不当告诉杜姐姐,不说的话,我心里又有点过意不去。”
杜氏笑道:“无妨,荣夫人但说便是!”
荣夫人这才悄声道:“我家官人说,这些天里,汴京城的茶楼酒巷,隐约有人传顾小娘子是寡妇,又有说原是来京寻未婚夫婿的,被沈大人看中,便用了抢的,还让姐姐来给顾姑娘镀个金身,杜姐姐心里有数才是。”
荣夫人说着,一边暗暗打量了杜氏的脸色。
只见杜氏拿着绢帕掩了嘴,眉目间俱是笑意,似乎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羁的笑话似的,半晌,掩了笑意,才对荣夫人笑道:“这番说着倒是有趣,改明儿我也告诉溪石去,这絮儿可不是他从我这里抢走的。”
荣夫人笑道:“杜姐姐真是心疼顾小娘子。”
等众位夫人和小娘子都走了,杜氏转了身,便变了脸色,对银九道:“你去查一查,到底是谁在散布这种谣言。”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了在一旁逗着两只白额雁的言倾,蹙眉道:“眼下坊间传言你是寡妇,又是议了亲有夫婿的,你自己可清楚这话谁会说。”
寡妇一说,原是她糊弄芙蕖巷子的王嫂子的,王嫂子后来好像说开了,但是议亲一说,她只在沈太后跟前提过一回,彼时除了宫人,便只有魏家三娘子在,顾言倾立即回道:“许是魏家三娘子。”
杜氏听是她,皱眉道:“她是静晏的妹妹,我倒不好出手,这事你和溪石看着办吧!”
杜氏见她一提溪石,絮儿便面上绯红,拉了她的手,轻声道:“夫妇之间,本就该你商我量的,日后,你二人合计的事情还有很多,不妨未成婚之前,先试着沟通沟通。”
又道:“西北防务出了点事,我和承彦要早些回去,你和溪石的婚期定在下月初十如何?”
“初十?”今天已是二月二十五,便是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顾言倾一时心下紧张,只是到底不敢妨碍林叔的公事,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夜间,顾言倾想到谣言的事,在书桌前给沈溪石写信,刚一提笔便犯了难,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默了一会,干脆略了称呼,只写了“见信如晤”四个字,将杜姨和她说的事简略地说了一下。
末了,以斟酌的口气问沈溪石,“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可好?”她既是要做沈溪石的妻子,便不能再因自个给他带来半分不好的影响,魏三娘子散布的谣言很好解决,再让人传几个和沈溪石一见钟情的版本出去便好,倒是魏三娘子这边,许是顾言倾再回汴京城来,心硬了许多,并不准备善了。
这世道自来你退一迟,别人越进一丈。
信写好让藿儿交给了护卫林甲,托他送到沈府去。夜里顾言倾躺在床上,看着透过琉璃窗柩洒进来的月光,爬起来在妆奁里找到了魏静晏前些日子送她的那枚紫藤花镶嵌红宝的金戒指,戴在食指上刚刚好。
月光如水银泻地,顾言倾坐在脚踏上,摸着那枚戒指,想到当年在汴京时和魏静晏在一起的时光,她虽是魏国公府的嫡女,但是魏夫人徐氏很奇怪,并不甚喜欢这个女儿,只让她吃饱穿暖便可以了,至于女儿身边伺候的女使、嬷嬷是否尽心,女儿是否有心事,魏夫人一概不管,魏夫人不管,府里下人伺候的便也不尽心。
一个嫡女,尚比不得旁家的受宠的庶女来得尊贵。
那时候,两人都在学里上学,她可怜静晏,有什么好东西都分她一份,静晏也不是扭捏的性子,两人处得很好,时常连娘亲给她做衣裳,她还要求娘亲给静晏做一份一样的。
学里的小娘子都说她两个像哼哈二将,一胖一瘦,还净穿一样的。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她和静晏大概也是至交密友吧!顾言倾摸着戒指,渐觉身上泛凉,躺到床上睡了,半梦半醒间,忽然想到,其实魏三娘子做什么,静晏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到底,不是亲姐妹,再好也是隔着一层。
第二天汴京城中便传出魏三娘子嫉恨顾絮姑娘,乱散布谣言的事,有人出来说,沈枢相当日在京郊驿站办案的时候,便对要入京的顾小娘子一见钟情,这才终于考虑成家的事儿。
消息传到景阳侯府魏静晏耳朵里,微微一嗤,对身边的贴身女使道:“果然,这汴京城,难有一个干净的。”
女使也不知道夫人说的是顾小娘子,还是沈枢相,轻声问道:“夫人,可要奴婢回魏国公府一趟告诉三娘子?”
魏静晏摇头:“不必了,这是三娘的事了,我先前已经提醒过她,不要过分,如果一定要做,就不要露出痕迹,三娘自己犯蠢,吃个教训也好。”只是不可否认,三娘走这一步,也有她的纵容在里面,她就是想试一试,现在的顾言倾,对她的妹妹会不会手软两分?
没有想到,言倾如今连她的妹妹也不宽恕了,当真是变了呢!
第44章 惶
沈枢相举破家之力娶妻的事, 很快就传遍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那一日三十六抬箱子,二十六担红礼, 绕着汴京城内城走了一圈, 许多人都看见身穿墨绿直裰的沈枢相威风凛凛地骑在马背上,虽不苟言笑, 但是眉目间似乎笼罩着一层难掩的暖意。
宣明宫里,皇后正翘着戴着碧绿镶嵌翡翠滴金护甲的尾指给廊下笼子里的鹦鹉喂食, 听见身边的嬷嬷翠微低声禀报, 面上浮了一点笑意, “不曾想到,这么多年了,阿言还是惯用美人笼络人心, 前一个婢女一跃成了贵妃,这一个又不知道从哪个犄角疙瘩窝里找出来的。”
翠微笑道:“眼下茶楼里说书先生说得绘声绘色的,听说是沈枢相在京郊的驿站里头一见钟情。”
皇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拿小米逗着鹦鹉,淡道:“那新收下的义女, 本宫听是姓顾?我记得以前汴京城里头,是不是有个姓顾的小娘子似乎很倾慕沈溪石?”
翠微笑道:“娘娘,是前承恩侯府上的嫡女, 叫顾言倾好像。”
皇后讶然,侧身看了一眼翠微,确认道:“承恩侯府的?后来可传出承恩侯府的消息了?”
翠微恭谨地回道:“奴婢尚没有听说,那尸骨还是陛下派人去收的, 竟没有一个亲族出面。”
皇后两只鹦鹉被逗得似乎不耐烦,却是不再伸着脖子闹吃,互相啄着翅膀,皇后有些好笑地往石槽里一粒一粒地添着,漫不经心地道:“顾家的事当真是奇事,那一百多口人命就这般没了,这些年竟连一个水花都没打。”
翠微低声道:“娘娘,眼下闹得厉害的徐家的儿息虞氏,便是同昔日的承恩侯府世子夫人同出一族,许是暗暗动静,外界不曾察觉罢了。”
皇后眼眸微低,嗤笑道:“她一回来,汴京城里头就热闹了,她去了边境以后的这些年,本宫总觉得这些夫人、小娘们都乏味得很。”
翠微知道皇后口中的“她”是杜恒言,若说皇后最恨谁,大概就是杜家的另一位小娘子杜恒言,眼下皇后虽是笑着说,可是翠微还是敏锐地觉察到皇后眼眸里泛上来的层层冷意。
不由浑身打了个冷颤,忙低了头,她自幼便在皇后娘娘身边服侍,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了,只是每每主子提到杜恒言的时候,翠微心里便有些畏惧,这些年越发如是。
皇后见小米添得差不多了,将手中的绿釉提耳鸟食罐子递给了一旁的小宫娥,接过小宫娥用垫着素绢托盘呈过来的软罗布巾,轻轻拭了手,不意瞥见翠微脖颈低垂,状似不在意地淡道:“你近些年在本宫跟前倒是越发谨慎了。”
翠微心下微骇,面上镇定地道:“奴婢是您近身的嬷嬷,不敢不谨言慎行,以防给主子添惹事端。”
皇后见她这般说,将手递了过去,翠微立即抬手扶了她下宫阶,只听皇后轻声笑道:“你自来思虑得多,心里有一张明镜似得,不过,你是娘亲给我的人,有时候举止越轨一些,也不防事。”又叹道:“宫里头除了灵犀,个个见我大气儿都不敢喘,有时候这日子过得就像只有自己一个活物一般。”
翠微不敢接这话头,只往灵犀公主上头引:“奴婢昨儿个听说,陛下要给公主建府邸了,公主眼看就十四了,明年便要及笄了。”
听到女儿,皇后面上的笑意暖了两分,“是啊,陛下自来娇惯她!”
翠微跟着应和道:“公主自幼便长了一颗菩萨心,性子又活泼,莫说陛下,整个皇宫里的娘子和嬷嬷们没有不心疼公主的。”
翠微见皇后提起公主时面上的骄矜,心下忽地便想起来透明人一样的大皇子,大皇子尚长灵犀公主三岁,因是陛下酒后宠幸小宫娥所得,是以,陛下并不甚喜欢,大皇子这些年倒像宫里头的透明人一样。
两人正说着,侍儿禀报:“禀娘娘,司膳局的宜华县君求见。”
翠微心口微松,笑道:“娘娘,定然是为了后日淑太妃娘娘的生辰菜肴来的。”
皇后略略点头:“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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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太妃生辰这一日,杜氏嘱咐言倾穿得明艳一些,是以,顾言倾着了一身桂子绿双绣海棠缎裳,系着一条浅樱色齐胸瑞锦襦裙,挽着四指宽的玉色绣折花绫子披帛,襦裙下头穿了一双轻便的云头粉色锦履,雅青发丝叠拧了朝云近香髻,配着一色宫装千叶红宝攒金芙蓉头面。
头面是杜氏派人送来的,让顾言倾务必要戴着。
等顾言倾出现在杜氏面前的时候,杜氏将她拉过去左看看右看看,抿嘴笑道:“当真是美色惑人!”
顾言倾娇娇地依在了杜氏怀里,“姨姨,您总是打趣我!”杜氏衣服上熏得是柠果香,有着淡淡的清芬,闻来格外的让人安心,顾言倾有时候想,她到底是上辈子积了多大的福分,这辈子有杜姨这样庇佑她。
许是言倾毫无戒备的依赖让杜氏心有所感,温声笑道:“你这话倒叫我想起贵妃娘娘,她幼时常问我,她长大了会不会是祸水。”
顾言倾是见过杜贵妃的,确实很美,既不是端庄的美,也不是娇媚的美,更像是一种长在山间,极具灵气的美,顾言倾仔细想来,大概是贵妃娘娘的一双眼睛,清澈灵动,像山野间懵懵懂懂的小鹿。
只是不知道为何,贵妃宠冠后宫,却一直没有诞下子嗣。
等杜家的马车到了东华门,恰碰到杨国公夫人和杨幼榕也从马车上下来,杨夫人着了一身齐整的大红从一品国公夫人宫装,十分耀眼,顾言倾低了身子福礼道:“絮儿见过夫人。”
杨幼榕慢了半拍,也给杜氏行礼,却被杜氏一把拉住了,顺势将自个手腕上的一只羊脂白玉镯子往杨幼榕手上一套,笑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