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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参知不由便驻了足,狭长的眼眸冷望着那马上的人,沈溪石因自幼遭到沈府嫡支的欺压,又从不入流的殿侍一步步爬上来的,所以性子自来像一把嗜血的刀,陛下重用他,也是看出他是一把好刀刃,而如今在这麻香、羊膻味、甜酒味儿混杂的地界看见这把刀刃的身影,徐参知总觉得有些诡异得不真实。
如若他不是和明远伯相交甚深,只怕这一刻也会以为其实沈溪石是在优渥环境中长大的温润如玉世家公子。
他的小厮正在对面一个卖烤羊肉的小摊子上精心地挑选着炙白肠、烤腰子。
小贩给他用油纸包好,系上红绳子,小厮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往前头的羹汤摊子上走去,那小本子上约莫是记录着一份清单。
沈溪石已然注意到徐参知在偷窥他,不只徐参知,今个从东华门出来的人,每一个都要望着他许久,沈溪石倒不以为意,左右他和阿倾成亲的请柬很快便会送到百官的手上。
想到昨日握着的那软软微冷的手,沈溪石心里从来没有的充盈过,第一次发现汴京城的春季万花争妍。
他自小便知道顾家小娘子嘴馋,要不然第一回见面,也不会流着哈喇子抢了他一块红薯,昨儿个夜里沈溪石半夜起来嘱咐裴寂将先前记各色吃食的小本子找了出来,在裴寂疑惑的眼神中道了一句:“到了用得着的时候了!”
阿倾都给他握手了!
徐参知身旁的长随见他在看着沈枢相,笑道:“属下刚才听旁家小厮说,沈枢相和林夫人义女的亲事定下了,过几日便要纳吉下聘了,这些日子见天儿地往林府上去呢!”
徐参知收回了眼,点了点头,道:“走吧!”
一边暗自琢磨着,从前的沈溪石是没有软肋的人,他不过是庶子出身,一条贱命连他自己都不当回事儿,不然不会在殿侍里熬出头来,一跃成为现在的枢密副使,和他轮资排序起来。
但是,沈溪石却这般不当心地将他的软肋示于众人,日后且有后悔的时候。
徐家的檐子吱呀吱呀地走了,裴寂这边提着七八样儿从巷子里挤了出来,往沈溪石这边过来,兴冲冲地道:“爷,买齐了!”
沈溪石点了点头,调转马头,往林府去,路过御街,看到有卖花者用马头竹篮铺着一溜儿的牡丹芍药、棠棣香木,微风吹过,竟有万花烂漫之感,不由微微勒了马,马蹄儿跟着缓了下来,身后跟着的小厮见状,立即下去买了一竹篮的花儿。
见主子目有赞赏,裴寂心头也热乎乎的,暗道爷现在真是太好伺候了,和个娇贵的小娘子一样,就爱些吃食花的,赶明儿大概要带他去逛脂粉、首饰铺子了!
***
林府里头,顾言倾正听着打探消息回来的藿儿说敏敏的现状,“主子,那徐家倒也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给四娘子诊治,只是四娘子至今未醒。”
顾言倾皱眉道:“陈太医那边怎么说,可能移动?”她是知道如果是受外力昏迷的,许是碰到了软骨,或是哪一处淤了血。
杜姨入宫和杜贵妃说了此事,杜贵妃以同情虞氏的名义,让陈太医去给虞氏诊脉。
藿儿微抿了嘴,斟酌着道:“陈太医说,虞家小娘子或许是醒了,只是不愿意睁眼。”
“醒了?”顾言倾一怔,所以敏敏现在不过是装睡?是不想面对醒来以后的处境?
如果是这样,她是不是就可以将敏敏救出来了?刚刚林叔下朝回来说,徐家二郎昨夜失踪了,如果他真的失踪了,等小舅舅来了,即便徐参知准许徐二郎和敏敏和离,没有徐二郎的亲笔签字画押,这份和离书便是无效的。
唯今之计,只得尽快地将敏敏救出来,徐二郎失踪,敏敏也可以失踪,让沈溪石给她重新安排一个户籍便是。
顾言倾正盘算着,外头荔儿掀了软帘进来道:“小娘子,沈枢相来了,在外头厅里候着呢!”
顾言倾正想和他商量敏敏的事,立即便往前厅去,问沈溪石:“你可有法子将敏敏从徐家救出来?”
沈溪石点头:“徐二郎昨夜留书出走,徐参知为了堵住言官之口,这两日也得派人出去寻徐二郎,到时候徐府里的人手应该较少。”
顾言倾听他如此说,知道该有□□成的把握,他这个人自来不会将做不到的事情说得太慢,不由对着沈溪石福了半礼:“那就麻烦沈,沈枢相。”
沈溪石微微挑眉,平静的声音里有些异样:“沈枢相这个名字从阿倾嘴里听来倒是别扭得慌,你从前不会这样唤我。”
“你从前也不是枢相。”
“阿倾,你我之间实该换一种称呼。”
顾言倾忽地笑道:“比如,溪石?小石子还是小溪子?”
沈溪石望着他灿然生光的脸,兀地笑道:“比如,夫君!”
顾言倾的笑容倏地僵住了,正窘迫中,只见林府的小女使端了好几样装着炸腰子、炙白肠和枨元果儿、党梅等的盘碟过来,都像是东华门外的小摊上的,一时奇道:“怎地买了这许多过来。”
这时候给马喂了粮草的裴寂,从外头拎着一个马头竹篮进来,一阵芬芳的花香瞬时弥漫了整间屋子,裴寂直接给了藿儿,藿儿递给了自家主子,接收到裴寂的示意,悄悄地退了出去。
顾言倾心口讶然,望着手中的竹篮,都是汴京城里这个节令的花,眸子微动,挑了里头开得正艳的一朵芍药,递给了沈溪石。
一双灵动的眸子无言地看着她,半含期许,半含羞恼,两颊上微微泛了一点粉红,似乎真的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娘子。
淡淡的芍药花香味萦绕在鼻端的时候,沈溪石的脑海里倏然蹦出一抹鲜活的身影。
记忆倒退到六年前的花朝节,汴京城里头好些小娘子、小郎君一起出城踏青,她玩得兴起,脱了重台高履,只着了素罗袜,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打着圈圈,身旁有一丛芍药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藕色的罗裙,紫色的花,艳丽的让人心生畏怯。
她采了一朵粉色,毫不顾忌众人眼光,轻快地跑到他跟前来,娇声吟唱道:“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胭脂染小莲花,芳情香思知多少。”
只唱了三句便嘎然而止,只是盈盈笑着看他,似乎在等他唱出末尾一句,他没有理她,淡漠地掉头走了,她也没有难过,笑呵呵地在他背后喊着:“沈溪石,你知道你脸红了吗?”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有没有脸红,但是那一日她的脸红艳的就像现在他接过来的这朵牡丹,缓声念了当年的最后一句:“恼得山僧悔出家。”
顾言倾忽地怔住,显然没有料到她当年求而不得的一句,会突然冒出来。
她走后,他偶然翻书才知道,古人以芍药相赠,表达结情之约。
当年他已十四,她也有十三,赵国的小娘子十三岁便可婚嫁,即便没嫁,也多已有了婚约,他一直对她不假辞色,不过是彼时的他不过是明远伯府的庶子,她对他的垂青,早已使她成为各家小娘子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不忍心看她的名字被旁人羞辱,那隐秘的想望只得压在层层伪装之下。
她不知道,她曾经是他暗色人生里,唯一的一抹亮光,鲜艳,灵动,欢快,像自由自在的狐精,在他的心海翻滚。
他想如果没有遇见顾言倾,他大概有朝一日会杀了明远伯府的人,是她化解了他心口积郁的戾气。
只是想到自己当年为了赶走她,狠心说了那许多戳人心肺的话,沈溪石忽觉自己的残忍,“阿倾,你可曾怪过我?”
他又说的没头没脑,可是顾言倾总是能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六年前,也是这样的一朵花,她满心欢喜,他冷若冰霜,可是那时候她好像就是有磨不完的热情蹭在他的身边,自以为自己看穿,其实不过是一个鼓励自己坚持下去的借口。
有家人庇佑的顾小娘子,大概真的是她此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不曾。”顾言倾淡然回了一句。
忽觉面前的人欺身近了过来,不由本能地低头,那一朵芍药花便插在了她的鬓发上,“阿倾,这是我许诺你的!我查了黄历,后天是个吉日,我下聘可好?”
顾言倾蓦然抬头,对上他满是期待又隐有忐忑的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了唇,浅浅地道了一个“好!”
又迅即地道:“不过,如果你要在后日下聘的话,大概今明两天便要将敏敏从徐家救出来了,你可有把握?”
“自然!”
前院里头,杜氏听说沈溪石买了许多小吃和一篮子花过来,对着林承彦道:“倒像是你教的路数。”
林承彦笑道:“自然,点拨一二是有的,也是他悟性好。”
杜氏不由感慨,女子当真是易心软,不过看着言倾的事终有了着落,杜氏也觉得欢喜。
她和言倾颇有缘分,境遇也有许多相同,好像就是另一个自己站在她面前,她总忍不住想伸手扶言倾一把,但是路毕竟是自己走的,谁也不可能帮谁一辈子。
“日子定了吗?”
林承彦知道她问的是婚期,不由笑道:“纳吉的日子倒是定了,后日,家里的库房怕是要收拾一下,沈溪石大概会将自家压箱底的都搬过来。”
杜氏笑道:“这是自然,不光是沈家的,我们库房里的东西,等言倾成亲的时候,也都一并让她带过去吧,左右我们这一趟再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东西放着也要蛀虫了。”
林承彦笑道:“夫人看着办便好。”
第41章 相思
这一次救虞四娘子出徐府的事, 杜氏和林承彦都不准备插手,实在两人身份敏感,二十多年来, 朝廷派系斗争再厉害, 两人也置若罔闻,一律等视, 便是偶有看不过眼的,也是悄悄为之, 绝不留痕迹。
但是虞氏这次却不同, 不仅涉及到先帝的那幅画, 如果徐二郎被找了回来,虞氏尚且要上前讨一张和离书,有家族庇佑的女子, 谁也不想莫名其妙地就成为没有过往、没有亲人的无名氏。
言倾说的给虞氏换一张户籍,实在是不得已才为之的下策。
杜氏到底身份敏感,此事夫妻二人商量了半宿,决定不出面儿。
杜氏尚为不能帮忙感到过意不去, 林承彦揽了夫人的肩道:“你呀,就是爱多想,溪石和言倾自己定的主意, 只是因着敬重你我二人,才露了几句而已,人家可没打算让我们插手。”
杜氏也笑道:“是我想岔了,溪石也不需要我出手。”有沈溪石做后盾的言倾, 已然不需要她的庇佑。
半晌轻笑道:“到底是美色惑人!”
林承彦煞有其事地点头,“可不是,当年一众小郎君中,夫人不也是看中了我的美色!”说着顺手摸到上次杨叔岱留下来搁在多宝阁上的扇子,倚在窗边,“噗”地一下子打开了扇子,做翩翩佳公子模样。
杜氏非常捧场地道:“自然,夫君说得对!”
话音刚落,两人相视而笑,杜氏摇头道:“也不知道曦儿和轩儿在丹国过得如何了,回来这许久,我倒有些挂念这两个孩子了。”这一世,她转眼就和承彦过了二十多年了。
林承彦问道:“丹国那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蓁儿看中了景阳侯家的小子,只是景行瑜似乎并不愿意,倒是蓁儿和静晏一见如故,每天往她府上跑,安娅县主和靖国公府的嫡次子婚事算定下来了,县主已经写了信回丹国,怕是再过两月丹国那边的嫁妆便要送到了。”
杜氏说到这里,微顿了一下,犹疑道:“尚有一事,消息不真切。”见夫君静静地看着她,杜氏垂了眸子,轻声叹道:“东罗郡主似乎有意入宫。”
东罗郡主是丹国南院大王的掌上明珠。
林承彦眸子也微微震了一下,他记得那姑娘今年尚且不过十八,因南院大王一直再疼爱这个女儿,觉得满丹国的勇士都不配迎娶他的女儿,是以,东罗郡主尚未议亲。此次东罗郡主跟着来赵国,不过是来玩儿的。
“言儿,你说这事是南院大王的意思,还是东罗自己的主意?”
南院大王原虽负责掌管境内汉人州县等事务,只是丹国与赵国的关系自来是李皇后和杜氏在中间维持,若是其女与赵国皇帝联姻,无意是无形中增加了南院大王在两国外交中的权重,自然也削弱了杜氏和李皇后在两国事务中的地位。
如果李皇后和杜氏在两国邦交中可有可无的话,她们在丹国的利益便不能够得到很好的保证。
杜氏唏嘘道:“到像是她自己的主意,先前皇后宣她们进宫赴宴,皇上也在,东罗说是一见钟情,她和我说的时候,面色绯红,我还不曾见过她那般羞赧。”
林承彦敏锐地抓到了夫人话中的重点,“你说是在皇后的宣明宫?难道是皇后对东罗使了什么计策?”
皇后一直视杜恒言为眼中钉,这种可以打击杜氏在丹国地位的事,皇后显然乐意为之。
杜氏摇头,其中有没有有心之人的故意安排,她并不甚清楚,只是担心宫里的贵妃,“原先一个杨惠妃,贵妃娘娘便不甚开怀,若是再进了一位……”
如果东罗郡主入宫,按照她的身份自然是要位列四妃之一的,眼下妃位已经有了贤妃陈语冰,惠妃杨穂儿,一个是潜邸时期的老人儿,一个是为了平衡后宫新提拔上来的新人,贵妃都默默地忍了。
只是这一位又不比前头两个,陛下便是为了安抚丹国,也不会冷落东罗郡主,再加上东罗郡主模样喜人,又擅歌舞,陛下对着这般鲜活的人儿,未必不会动心。
林承彦见她尚且皱着眉,笑道:“夫人,许多事不是你我之力可以解决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杜氏默然点头,贵妃也好,言倾也好,她可以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各人自有各人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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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子时,徐府静悄悄的,好些院落黑漆漆一片,今个徐府在京郊打探出了二郎的消息,说二郎似乎是受了伤,一个人骑着马往南边去,血滴了一路。
原先不过是装装样子找找二郎的徐参知,听说此事,也唬的一大跳,当下亲自去了京郊的庄子,里头的仆人说,二郎君收了一封信后,便匆匆地收拾了包袱,出门了!
徐参知原先不过是让二郎在京郊避避风头,然后再给他安排一下去各地游学,不想二郎忽然就真的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