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美人醮——半疏
时间:2018-08-28 07:36:02

  林承彦接了过来,点头道:“也好,你身边豺狼虎豹环绕,这幅画若是出了一点儿纰漏,你的身世这辈子怕也解不开谜底了。”他和言儿很快就会离开汴京城,谁也不会想到这幅画会留在林家老宅。
  林承彦又道:“这一次你见絮儿,顺便也将婚期定了吧,昨夜里的刺客尚不知道是谁派来的,我想,絮儿只有你自己守着,大概才会心安。”
  沈溪石对着林承彦作了深揖,“溪石对林叔和杜姨的恩情无以为报,愿意以后和絮儿一样执半子礼。”
  林承彦笑道:“你倒是机敏,絮儿原本就是我们收下的女儿,你娶了她,自然是要执半子礼的。”
  林承彦又拍了拍他的背,眸中带着审视,望着沈溪石淡道:“年轻的时候,总是有诸多的艰难险阻等着你去闯,溪石,按着心意走,不要顾虑太多,其实你的身世究竟如何,知不知道,对你现在的生活又有多大影响吗?”
  他状似说的随意,可是沈溪石还是看出了里头的试探,嗤笑道:“林叔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好奇生父是谁罢了,想知道当年的往事,陛下待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论我是谁,我都会辅佐陛下治理好赵国江山。”
  林承彦不免有些自嘲,“我也是入了俗套了。”只是到底有没有野心,不到哪一步,谁也不知道吧!
  
 
    
第39章 稀罕
  沈溪石到后院的时候, 西跨院里头静悄悄的,藿儿在院子里给廊上的画眉鸟喂食,见到沈溪石进来, 连忙放下了手中的小圆罐子, “奴婢见过枢相大人,小娘子在书房里!”
  沈溪石径直往西边第二间去, 琉璃窗被支了起来,着了藕色半臂直领对襟褙子、烟霞色襦裙的顾言倾正坐在朱红色的书桌前, 轻轻地折着刚晾干的信笺, 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回廊里静静地看着她的沈溪石。
  这一次顾言倾没有垂头, 平静地道了一句:“你来了!” 
  顾言倾已然想通,她不能再精卫填海一般一点点地慢慢往前移动了,顾家的仇恨像个巨大的漩涡, 让她们还活着的血脉至亲都饱受内心的煎熬,如果在外祖父的有生之年,她没有查清当年的真相,没有为顾家复仇, 她难以想象外祖父要在怎样的遗憾中入眠。
  这些年,枉她一直以为,只要她不和虞家联系, 外祖父和舅舅们便能从悲伤中缓过来,承恩侯府只埋在她一个人的记忆里。
  等沈溪石进去,顾言倾将装好的信封递给他,“帮我将这封信寄到青州。”
  沈溪石接过来扫了一眼外封, “青州怀阳虞家虞子善”,不由微微挑眉。
  顾言倾轻声解释道:“这是我的小舅舅,虞四娘是他的女儿。”外祖父已上了年纪,她不敢让他知道敏敏在汴京城的遭遇。
  但是青州虞家必须要来人为敏敏主持公道,一想到敏敏经受了那般非人的虐打,顾言倾心里便一阵阵揪着疼,敏敏本来是多么怯弱的小娘子啊!
  沈溪石见她眼睛红肿,显然和虞家的这位小娘子交情深厚,轻声道:“我和林叔商量好了,这两天便将虞家小娘子救出来。”
  顾言倾吸了吸鼻子,微微扬了脸道:“此事你不便出面,我外祖父在汴京城有许多学生,我会以四娘的名义给他们写信。” 
  外地在京的官员自来都讲究抱团,鲁地在汴京的官员一直都紧密联系,其中又有一两位与虞氏家族有联姻关系,她只要写两封信出去,将四娘在徐家的遭遇详细叙说一遍,他们必然会因外祖父和舅舅的关系不会置之不理。
  只要暂且将敏敏换个地方安顿,请医问药,先好好地治着,等小舅舅到了汴京城,再和徐家清算。
  顾言倾的背脊挺直,眸光是沈溪石很久都没有见过的坚定,一如当年她看他一般,心下微微一动:“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他朝顾言倾缓缓地伸了手过去。
  顾言倾长长的睫毛微颤,望着那只修长如玉的手,不过须臾,便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指尖的碰触让顾言倾心跳如鼓。
  沈溪石迅捷地将言倾的手抓在了手心,“絮儿,这一回我不会再让你走开。”
  顾言倾的手被捏得有些疼,见他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来的光,一时竟有些不忍心让他放开。
  荔儿端了茶走到了门口,看到这一幕,又悄悄地退了回去,心里琢磨着,也许真的是姻缘天定,小娘子和沈枢相就是注定要走到一起的。
  小跨院里的梅花已经快谢了,一株腕臂粗的樱花粉粉地开了一树,一阵风过,小小的花瓣飘了半个小院子,杂在已郁郁葱葱的草地上,一朵一朵,莫名得让人心生喜悦。
  ***
  徐府大门外,一顶不起眼的青布顶盖小马车停在了台阶下头,魏国公夫人徐氏戴着素色的幂蓠从马车里出来,墨绿色的长褙子里是一身半旧的襦裙,十分不显眼,守门的小厮微微愣了一下,才行礼道:“小底给姑奶奶请安。”
  徐氏行色匆匆,略微“嗯”了一声,带着贴身伺候的张妈妈从侧门进去,径直往兄长的书房去,徐参知正在看着昨日的邸报,忽地听外头伺候茶水的女使行礼道:“奴婢见过姑奶奶。”
  徐参知不由皱了眉,便见一身半旧衣裙,一件钗饰皆无的妹妹从回廊里走了进来,面色沉沉,讶然道:“你不是陪着妹婿在家中守孝,怎么好端端地回府来。”
  徐氏望着兄长,有些气急败坏地道:“若不是事情紧急,这个节骨眼我怎么可能出府!”徐氏见兄长似乎尚完全不知情,长吁了一口气,“哥哥,外头鲁地的官员在搞集体联名上书,明儿个大殿上,你怕就得真的辞官了!”
  徐参知一震,颤声道:“国公让你来的?”
  徐氏点头:“国公爷偶然得了消息,便让我立即来知会你一声,提前想好对策,不然明日大殿之上,哥哥当真百口莫辩了!”
  徐参知郑重地点了点头,又对着徐氏作了深揖,“劳妹妹帮我多谢妹婿一声。”
  徐氏见兄长一听此事,面上便骤然失色,心里也有些惶惶的,嗫嚅道:“二郎那边,兄长若是保不住,暂且也只得狠狠心了,兄长当以大局为重,你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可是徐家两代人的心血……”徐氏说到这里,忽见兄长眼眸中泛着冷沉沉的森寒,心里不由一跳,想着二郎平日里待自己也算恭敬,若是兄长气急,真将二郎弄了个好歹出来,她心里也不落忍。
  徐氏万不敢再提放弃侄儿的话,只推说魏国公府眼下被盯得紧,不敢多待,匆匆地走了。
  出府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刻着“徐府”二字的黑底烫金的牌匾,四周浮雕着一百零八个形态各异的小孩童,寓意多子多福。
  “多子多福?”徐氏惘然地叹了一声,“多子多祸呀!”
  守门的小厮半蹲着身子行礼道:“姑奶奶慢走!”
  这边徐氏一走,徐参知惦记着虞氏的伤,便起身往二郎的小院子里去,远远低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徐参知抬脚进了院子,便发现守门的婆子也没有,院子的老梅花树下,一个小女使拿着扇子在扇着小药炉,煮着药的小铫锅正“噗噗”地冒着水汽,锅盖子隐有震动。
  太阳正好,晒在小女使红彤彤的脸颊上,小女使半眯着眼,打着盹,忽地被人从右边踢了一脚,尚不及“哎呦”一声,便听到徐参知怒喝:“岂有此理,二少夫人的药也敢马虎?”
  那小女使不想老爷会忽然过来,惊怕得跪在地上颤巍巍地发抖:“老,老爷,奴婢不是故意的,求,求老爷饶过奴婢一回。”
  徐参知皱着眉打量了下院子,发现静悄悄的,竟是一个多余的下人也没有,心下知道这是下人知道虞氏不受待见,都不认真在跟前当差了,“二郎在哪里?”
  小女使听老爷忽然问二郎君,眼睛珠子左右转了一下,含糊道:“二郎君在,在,”眼角瞥见老爷抬起了腿,立即告饶道:“老爷饶命,奴婢不知,二郎君一早就出府了,尚没有回来。”
  徐参知立即让人出去找徐二郎。
  半刻钟后,徐家的人从汴京城一处隐蔽的巷子里将徐二郎找了回来,徐参知望着面有酒气的次子,恨声道:“孽子,你惹下了这般大的祸事,竟还敢偷溜出府?”
  徐二郎张口正要解释,竟是一股浓烈的脂粉味扑来,徐参知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虞氏那边,太医怎么说?”
  徐二郎禀道:“说是再喝两服药,大概便能醒过来了!”
  徐参知冷望着次子,半晌神色凝重地道:“你快快出京,为父怕已保不住你了,你去京郊的庄子上先住一段时间!”
  徐二郎因心中烦闷,便偷溜到文人士子常去的一处暗巷,找了见过一次的行首陪着解闷,原想着午时便回来,他这一次的行首颇有手段,硬留了徐二郎用了午饭,又陪着饮酒,杯盏推换之际,徐二郎甚至迷糊糊地应诺给行首赎身,既是这般,这行首更是使了十二分力气挽留徐二郎,午时又由行首陪着,饮了些酒,此时正昏头昏脑的,听他爹说让他暂避避,连忙应道:“儿遵命!”
  当即命令小厮去收拾东西,徐参知望着儿子浑然无觉的背影,从怀里掏出来一叠银票:“你且拿着!”
  徐二郎见足有半指厚,呐呐道:“爹爹,这是?”
  徐参知没有多说,只是让二郎拿着,“且有用得着的时候。”
  当天夜里徐二郎便出了京,他不知道,自己已成为爹爹仕途上的一颗弃子。
  ***
  第二天早朝上,翰林学院大学士齐深递交鲁地在京官员联名弹劾徐参知的折子,言徐参知沽名钓誉,不惜千里遣媒人往青州求亲,却纵子行凶伤虞家女性命,又列举了青州虞家在士林界的声誉,洋洋洒洒竟有千字之多。
  陆御史中丞一旁附议道:“虞氏与徐家结为姻亲,本是鲁地士林与京官的一段佳话,徐家恶举,除有伤风化,亦动摇了以南地区各地士林界对朝廷的亲善之心,陛下实不能纵此恶行。”
  青州虞家子孙三代不入仕,家中女儿、郎君却皆与官宦人家结亲,其中不乏显贵,譬如当初的承恩侯府。其中内里不过是虞家经学已享誉三代,学子遍布赵国各地,已然是士林界不可小觑的“青州派”,一旦与虞家联姻,便是堂而皇之地获取了虞家在士林界的号召力。
  徐参知与张丞相相斗多年,一直屈于副相位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张子瞻科举出身,在士林界颇有威望,但凡上京赶考的学子皆以请教文章为由,递帖子上门求见,每年春闱,张家门前的帖子都是一箩筐一箩筐地往里抬。
  是以,徐参知才会不远千里,为子求娶虞家的小娘子。
  眼下虞家嫡系小娘子被徐参知府上次子虐打多日昏迷不醒,生命垂垂可危,已然是严重地打了虞家的脸,青州派的学子和官员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下头官员此起彼伏参徐参知参得不可开交,元帝冷眼看着,见底下沈溪石淡然处之,丝毫不为所动,元帝不由暗暗皱眉,难道此事又是出自沈溪石之手?只是徐家又没有人小郎君和他抢息妇!
  元帝一时找不到始作俑者,朗声问道:“徐卿有何话可说?”
  徐参知立即脱了官帽,泣不成声道:“臣教子无方,致小儿酒后惹下此番大祸,小儿自知此番责无旁贷,昨夜里已羞愧得留书出走,陛下,臣已是知天命之年,本该儿孙环绕膝下,小儿却因一步不慎,闹得满朝风雨。如今天下事大定矣,臣深感年已老迈,愿赐骸骨,寻我小儿。”
  言下之意,他儿子不过醉酒打了儿息一拳,谁知道这等家事竟闹得满城风雨,现在逼走了他儿子,他这个“年已老迈”的臣子只得辞官去寻子归来。
  徐参知正哭得哀哀凄凄,鼻涕眼泪一把,毫不凄凉,忽听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溪石状似无意地道了一句:“臣不知,天下之大,只有徐参知家中有父子人伦?”
  上头正被吵得烦躁的元帝,一听此话,险些笑出了声,忙正了面容,肃声道:“此事是徐二郎之过,与徐卿无关,徐卿莫再自责,待虞氏醒来,朕自当还青州虞家一个公道!”
  沈溪石望着徐参知五味掺杂的脸,心里暗暗嘲讽,所谓父子亲情,在官位面前也不过是一张没用的废纸。
  徐参知待徐二郎如是,那人,对他,大概也是这般想的吧!
  人生在世,熙熙攘攘,竟没有一样东西,让她觉得可盖过阿倾,当真是稀罕得紧!
 
    
第40章 辛夷
  散朝后, 徐参知满面羞惭地准备从东华门出去,他从政这许多年,鲜少有这般豁出脸皮的时候。
  心里暗暗估摸着他做出这副痛心疾首的老父模样, 陛下那边约莫是闯过去了, 只是二郎怕是近几年都不得回京。
  只要二郎不回京,汴京城中那些鲁地的官员便不好再咄咄逼人, 拿此事大作文章。
  这般想着,徐参知不由掏出绢帕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珠, 行动间忽觉背后汗津津的, 竟是湿透了, 幸好戴了官帽,在大殿之上尚且看不出来,此时东风吹过, 竟有些冷意。
  暗暗感慨自己到了参知政事的位置上,还会因这等小事受百官的胁迫,在陛下跟前摇尾乞怜,一边又想着张老贼一派在此事背后定然有推波助澜。
  否则不过是家事, 即便二郎出阁了些,至多御史台上个折子参一本,提点两句便也过去了, 何以闹得要上联名书这等严重的地步。
  且那联名书上所述,虽多浮夸,也偶有内里实情,便是这半真半假, 让他心怀惊惧,眼下那幅烫手的画还没有找到,许是已经落在了旁人之手。
  先帝和沈婕妤都已离世,当年的内里详情,怕是只有太后和两位太妃,以及沈家知道了。
  好在画的事,除了二郎和他,便是虞氏知道,这画丢了,也未必不是好事。
  徐参知正想着,不由走到了东华门外,守门的禁军拿开了杈子放他通行,家中候着的脚夫抬着枣红檐子过来,正待上去,眼角忽地瞥到右边摆着各色吃食的小巷子口,那个一匹棕色的汗血宝马上头朱裳绯裙的男子背影,心下一突,仔细一望,便见尚穿着枢密副使官服的沈溪石正骑在马背上闲闲地摸着马脖子,眉眼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温和,翩翩如玉佳公子的模样。
  似乎世人识得的那个阴鸷、冷漠的沈溪石不过是梦里的假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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