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姑母晕了一次,接下来几日都泪流不止,到了晚上又不停咒骂着做出这种歹毒事的人,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神志不清。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拉着季筇的手,一个劲地求他们查清真相,让凶手偿命,秀秀九泉之下才得以安息。
那个时候宋却早就已经出发了,他实在看不得宋姑母的这番惨状,一心想要快一些,再快一些,省得表妹一家的尸体只能孤零零地停在义庄,没有坟头,连个归处都无。
宋却去了长林县后先见了县令,县令是个爽快人,似乎与高凤林还是同窗,给了宋却极大的方便。宋却没在县衙里耽搁太久,就带着人去了程家。
程家结构简单,程立上头父母双全,下头只有一个妹妹,还未到出嫁的年纪。宋却一踏进程家的院子,眼圈便微微发红。程家父母都是一幅形如槁木的样子,他们一家五口原本过的好好的,马上就要迎来第六个小家伙,却出了这么一桩惨案,谁能受得了?
程姑娘年纪小,情绪外放些,知道哥哥嫂子死了以后大哭了几场,眼圈红肿,但总比父母强上一些。
宋却曾为了苏秀秀的亲事拜访过几次程家,没有想到再见面会是这种情况。
程父程母看见他也是一惊,程母反应的很快,上前抓住宋却的小臂,用力极大,仿佛能在宋却手臂上抓出两个窟窿来。
“宋大人!发现我儿和儿媳的宋大人就是你对不对?我知道大人你破案最是厉害,秀秀是你表妹,阿立也算你半个妹婿,求求你一定要把害他们的人抓出来!”
程母说着说着就要下跪,宋却将人一把抓住,硬生生拖了起来。
宋却心中也觉得感慨,程立和苏秀秀两人身上都有被击打的痕迹,很有可能是被抛尸河中或是被推下河岸而死。两具尸骨随着水流飘飘荡荡那么久,最终还是来到他面前,就好像是千里迢迢赶来,求他替二人抓出真凶一样。
“婶娘,我们进去说。”
宋却扶着程母的时候,敏感地察觉到一道窥探的目光,转过身发现是对门的一个老妇人,宋却一转头,那妇人立马缩头。
宋却身边带的人多是长林县县令拨来的,只有一个小丙是用惯的人,他朝小丙打了个眼色。小丙拉了一个长林县本地的差人,询问了些有关对门妇人的事。
宋却关起门来询问了些关于苏秀秀和程立两人的事。
程母因为看见宋却,心里的悲伤又被牵扯出来,此刻在一旁泣不成声,程父拍了拍她的手,对宋却道:“家里最后见到秀秀的是她,所以她一直很自责,觉得自己不应该叫儿媳去拿那东西。”
原来苏秀秀最后出现的那一天,程母在溪边洗完衣服的时候把捣衣杵落在那儿了,临时想起来的时候又忙着准备午饭,程小妹那时候不知道跑哪去了,程母只好让媳妇去跑一趟。虽然顾念着媳妇的身子,但想着那时候也没什么人在那里洗衣服,不至于冲撞了,最后还是让人去跑了一趟。苏秀秀走了一阵子程立就回来了,程母就指使程立也去一趟,接人一起回来,省得路上出事。谁知道两人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很多人都说他们是失足溺水了,可那片河岸的水流并不湍急,岸边也不陡,苏秀秀怀着身孕,两人肯定小心的很,怎么可能失足落水?反正程家人是不相信这个说法的。
程父把这些说完,程母就扶着程小妹哭的喘不上气来。
宋却突然问道:“妹夫他会水吗?”
程父摇摇头,道:“他小时候差点溺水,被人救上来以后就不敢再碰水。”
第43章 尸骨含冤(十九)
宋却又问:“他们两人平日里可有什么不对付的仇家冤家?”
程父道:“阿立为人宽厚, 素来不与人结怨, 我们也没想到什么可疑人选。”
程小妹突然道:“对面张家的媳妇和我嫂嫂不对付,嫂嫂做什么她都要学, 还样样都掐尖要强,却又比不过嫂嫂。”
程母皱了皱眉头,张家毕竟是邻居, 平日里两家虽然攀比的厉害,但不至于到结仇的地步, 这个时候拿出来说有些过火了。但不知为何,程母本想打圆场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 最后却没有说出口。
先前小丙去探查了对面那户人家的情况, 已经悄悄报给了宋却。对面那户人家在此地已经待了二十多年,在这片算是生活过得最好的, 他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和程立同在染坊做工,二儿子年纪还小, 张家在供他读书。程立手巧,后来居上,每月的月钱比张大要多上一点, 别小看这一点,程家不像张家,还有一个小儿子要供着读书,凭着这多出来的一点,日子显而易见地红火了起来。
两家的矛盾也是这时候起来的, 你儿子在染坊压我儿子一头还不够,还要特地在我面前显出你们过的好日子?张家人心里不痛快,但又没上升到要打一架闹一场的程度,只好在平日的琐事里想方设法地要压过一头。
程家人厚道归厚道,但也不是面团捏的人,到底有三分气性。一次两次还好,张家明晃晃地压上四五次,程家也开始了,你说你媳妇长得好看,我说不如我媳妇美;你说你媳妇勤劳能干,我说我媳妇知书达礼。两家暗戳戳地从儿子比到媳妇,从媳妇比到老小,就连两个老太太都要比谁穿的鲜亮些。这种较劲不是生活的主旋律,但已经充斥在两家人的方方面面。
宋却道:“秀秀平日里与谁来往比较多?”
还是程小妹跳出来回答了这个问题,她成天待在家里,又不像程母做那么多活,和苏秀秀相处的最多,姑嫂俩感情很好。
“嫂嫂手有伤,干不了重活,平常都待在家里做绣活,不怎么跟外人来往。周围几户人家都没什么和嫂嫂年纪相仿的娘子,就对门张家有一个,偏她爱和我嫂嫂唱反调,嫂嫂不爱拌嘴,一来二去就更不爱出门了。”
小姑娘像是一门心思认定了这件事和对门有关系,言语里多有偏向。
程母轻轻打了她一下,让她别乱说话,省得对门知道闹起来尴尬。儿子和儿媳双双出事让她心力憔悴,往日里对上张家她是斗志昂扬,现在却是毫无心力,不想在这个关头再惹上麻烦。程母不是老好人,她不觉得对门会在这时候做一个好邻居,体谅他们的难处,真情实意地为她儿子儿媳遇害而默哀。她完全能想到对方可能轻飘飘地感叹一声就过去了,甚至在心里有一点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但要说他们会害程立和苏秀秀,程母是不相信的,比起把精力浪费在他们身上,她更希望宋却能找到真凶。
程小妹和程母想的不一样,她觉得自己嫂嫂向来与人为善,能说得上处不好的就对门那家,自己哥哥更是忠厚老实,和对门的张大都能处好关系,问题肯定还是出在他媳妇那。
宋却没有忽视程小妹的意见,但程小妹多半还是以个人臆测为主,不能引为证据。
宋却道:“张大和程立一起上工,可能对程立在染坊的情况有所了解,我还是要走一趟张家。”
程母看了程小妹一眼,没有说什么。
宋却便带着人出了程家,他派出两个人去染坊寻张大,自己则敲响了张家的门。
开门的仍是刚刚那个探头探脑的妇人,她脸上有了不少皱纹,看起来和程婶子是一个辈分,正是张家老母。
张母见是宋却,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几个差役,道:“大人这是做什么?我们张家可没人犯事。”
宋却道:“我是来调查命案的。”
民不喜见官,张母有些不乐意放人进来,抱怨道:“他们家儿子儿媳死了,为什么到我们家调查?难不成大人怀疑是我们家做的?这青天白日的,大人你空口无凭,可不能胡说八道啊。”
宋却身边长林县县令派来的差役上前一步,喝道:“少废话,快开门,配合大人查案。”
那差役将佩刀拔出一段,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将张母吓了一跳,只好将门打开。
很明显,张母就是看宋却文质彬彬,觉得他不好意思与人为难,才敢大胆地撒泼耍赖,不想让人进门。那差役的举动虽然粗鲁了些,但效果立竿见影。宋却冷眼看着,并无阻止。
这个时候,只有张母和她媳妇岑氏在家。
宋却一伙人浩浩荡荡地进门,岑氏见了吃了一惊,还以为家里出什么事了。张母拉着她耳语了几句,她才知道宋却等人来做什么。
岑氏有些不满,但没抱怨什么。张父不在家,这些官差就由张母来招待,她一个做媳妇的没有顶在最前面的道理,便在一旁给人端茶送水。
岑氏将茶水送到宋却手中,宋却接过,对张母道:“这位是儿媳吧?我们不用招待,只想问一些问题,请人一起坐下吧。”
张母还想说些什么,但对上宋却的眼神莫名就哑了火。岑氏将茶盘一收,就在张母旁边坐了下来。
宋却道:“你们最后一次见程立和苏秀秀是什么时候?”
张母道:“一个多月前吧,就程家发现人不见的前一天,那一天我家老小在书肆里考核没考好,回来在门外发脾气,对门媳妇脾气好,看见了在那里安慰他。我出去买了点菜,回来的时候她和我打了声招呼,我就先进门了。后来程立和我儿子一起下工,对门媳妇才跟她男人一起回家。”
岑氏则道:“我是在他们不见的那天早上见的人,程立和我男人每天都一起上工,送我男人出去的时候见了他们俩。后来就没再见过程立,倒是苏秀秀我还见过一回。大中午快吃饭的时候她要出门,我觉得奇怪问了一嘴,她说是她婆婆让她去拿东西。在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
岑氏所说的时间和程家人说的基本吻合,从长林县令这里拿到的有关这个案子的口供也证明,苏秀秀去河边的路上还有人见到她,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也就是说,苏秀秀很可能就是在河边出事的。
宋却又道:“苏秀秀二人失踪当日上午至下午这段时间,你二人在何处做何事,有何人可以证明?”
张母还没什么反应,岑氏瞪圆了眼睛,她本就是冲动易怒的性子,面前的人是官家的人也没改变她这性子:“大人,你这是怀疑我和婆婆?我张家和程家虽然处的不算好,你要说我看苏秀秀不顺眼我认了,你说我杀害她,我不认!”
宋却没什么反应,冷静道:“你和苏秀秀为何不对付?”
岑氏下意识看了眼张母,抿了抿唇。
宋却也不管张母还在一旁,直接挑破道:“和你婆婆有关?”
张母转过去看着岑氏,十分讶异。岑氏憋的双脸通红,最后直截了当道:“她性子太软,说话文绉绉,为人不够爽利。我虽然不讨厌她,但就是和她处不来。偏偏她又讨娘喜欢,娘天天在家里念她的好,要么夸她容貌出挑,要么说她女红精致,我要说两句她的不是,娘就让我看看自己,要我向她学习。我自认手脚麻利,干活勤快,为人爽利,虽然有不如她的地方,但也有比她好的地方。偏偏在娘心里,我被她比的一文不值,你说我心里怎么舒服的起来?我要是还两句嘴,小叔子和相公还会一起帮腔,一个帮苏秀秀说话,一个帮娘说话,偏偏没人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想。我不甘心,他们要喜欢苏秀秀那他们就喜欢去吧,我自己不喜欢还不行吗?”
张母听完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巴张张合合,最后道:“我不知道你对她意见这样大……”
岑氏说完心里舒服多了,见张母这样,转向宋却道:“大人,我不怕把那些大实话告诉你,我不爱和苏秀秀来往是真的,但不代表我就要去害她,她又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更不要说她肚子里孩子都好几个月了,谁要是去害她岂不是禽兽不如?”
宋却点头,道:“你说得对,杀人者确实禽兽不如。不过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她二人失踪当日,你们俩都做什么了?”
张母道:“我那日一早就去山上拾柴了,弄了大半个上午,把腰给闪了,在山上下不来。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谷儿怕我出事来接我,我才回家。”
谷儿就是张大张谷。
岑氏道:“苏秀秀出门的时候我正要开始准备午饭,饭做好没多久爹就回来了,后来娘和相公都回来了,我一直在家里,娘可以证明。”
宋却道:“你娘和相公回来的时候,带了多少柴?”
岑氏一下怔住了,很努力地回想那一天的情形,最后还是没回想起来,刚想摇头的时候,张母抢道:“我那时候扭了腰,把柴火都丢了,谷儿来的时候见我受伤哪里还顾得上柴火?最后是空着手回去的。”
宋却看了张母一眼。她先前的回答里,对细节的描述便太过繁复,如今又有些慌慌张张,自乱阵脚,话里提到的张谷也让他有些在意。
“你捡柴的地方在何处,距离洗衣服的岸边有多远?”
张母还没来得及说话,岑氏便快人快语道:“就在那旁边的山上,近的很。”
张母的手猛然握成拳,宋却看见这个细节,愈发冷了下来。
在外守门的小丙突然跑了进来,道:“大人,张谷已经被带回来了。”
第44章 尸骨含冤(二十)
张谷的个子不高, 但很壮实, 看起来是一个很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的家里挤了这么一堆官差,也没能让他的眉毛皱一下。张谷走进来只看了张母一眼, 而后就垂下头。岑氏瞪了他一眼。
宋却看见这场景,叫来小丙,在他耳边嘱咐了些事, 小丙应下后转身又退了出去。岑氏和张母看了一眼退出去的小丙,张谷垂着脑袋毫无反应。
宋却请张谷和张母带路, 说是想要去张母当天拾柴的地方看看。
进来后一直闷闷的张谷开口了:“大人,让我一个人带你去吧, 我母亲年纪大了。”
宋却道:“这可不行, 我想看看你们俩能不能指出同一个地方。”
他的怀疑几乎是明晃晃地放在台面上了,但这句话很管用, 几乎是一出口,宋却就察觉到两人陡然焦虑起来的心情。
宋却装作不知,却生生插在两人中间, 旁边有多多名差役看守,让两人连个串口供的机会都没有。
走到妇人们常去的洗衣服的河岸时,宋却的心情明显沉郁起来, 唯一知道理由的小丙不在,长林县的差人们在心里惊异这位大名鼎鼎的检验官性情古怪。
宋却站在河岸边观察了一会儿,岸边有几块大石,连捣衣石都不用,很适合拿着捣衣杵直接在上边洗衣服。石头很平整, 比河水要高上一截,正好是取水方便,又不会被淹的高度。也是说河水要打上石岸很难,这大块的石头平整而不是平滑,想要人在上面打滑发生意外是很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