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利尔苦笑一声,可他觉得胸中那些一直压抑着的愤怒好像被宣泄出了一点,为莱茵说话让他感到轻松。
希利尔没有告诉莱茵这个小插曲。
莱茵也不在乎坎诺那些贵族的反应,他只在乎农户们的选择。
先前莱茵亲自视察的那一番功夫没有白费,有八成的农户选择了更改耕种方式。当然,这里边也有他们害怕没有土地可种,不得不流离失所的缘故在里头。不过因为莱茵宽限的一年之期,倒没有闹出动乱来。还有些人是冲着第一年免租金去的,虽说莱茵定的租金本就低廉,但能少上缴一点,他们便能多吃一点。
对更改耕种方式的人,莱茵也提供了两个选择。
第一个方案保守一些,也是大多数农民所能理解的,是三田轮耕制。一块田地被分成三份,一块和从前一样轮休,另一块于春天开始耕种,剩下一块于秋天开始耕种。这样一块田地里有三分之二的土地在耕种,又不至于因为耕种太过频繁而使得土地丧失肥力。
第二个方案依旧将土地划分为两份,却取消了休耕,一半的土地正常种植谷物,另一半的土地则种植芜菁和苜蓿,将牛羊放于其上。芜菁和苜蓿都是牲畜的主要饲料,比起从前的放养,这样养出来的牲畜显然要更肥美一些,皮毛也会更华顺光亮。而且芜菁和苜蓿对土壤养分的需求和谷物不同,第二年两块土地互换种植作物的时候,对那种植物,土地相当于已经休耕一年。更重要的是,苜蓿可是一种固氮植物。
莱茵本人毫无疑问更推崇第二种方案,也将其中道理讲的清清楚楚。只可惜农户里边识字的有限,更不用说对这些化学知识了,光凭经验,他们也无从判断。
大多数农户都选择了比较保守的第一种方案。只有少数农户,出于对伯爵大人的好感和信任,决定尝试第二种听起来很厉害的方案。
看到这个结果,希利尔有些不解。
“莱茵大人,如果你希望他们选择种植苜蓿的话,为什么还要提出三田轮耕制呢?人一旦多了选择,便不会全心全意地走那一条路了。”
莱茵道:“我希望他们这样做,但希望他们是凭自己的意愿做出的选择。在如今这个世道,他们能做的选择太少了,别人领土上的人民我暂且管不了,但我希望我领土上的人民能通过做出自己的选择来决定人生的走向。一个人,如果不能自己做选择的话,又怎么会有尊严呢?在让他们自己选择的情况下,第二个方案可能颠覆了他们一直以来对休耕的认知,如果没有第一个方案作为备选,可能不会有那么多人愿意尝试去改革。既然不想动用强权,又希望取得自己想要的成果,我只能在选项上动动脑筋了。”
希利尔神色复杂,忍不住问道:“莱茵大人,你也是因为这样,才给我做选择的机会吗?”
莱茵曾经明确告诉过希利尔,他将在未来某一天和教廷对立,也明确地告诉希利尔,他可以在那个时候选择离开。这是他给他的,选择的机会吗?
莱茵愣了一下,笑道:“希利尔,虽然这样说你可能并不高兴,但在我眼中,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希利尔知道他为什么说自己可能会不高兴,毕竟自己一直以来都想摆脱下层阶级在自己身上的烙印,为了过上贵族生活而努力着。可那个饿着肚子发着呆,脏兮兮的小男孩始终藏在他心里。听到莱茵的这句话,他真的不高兴吗?
莱茵没有过多地纠结这个,如今正是播种的季节,他又开始四处视察,看大家的播种情况以及采取的耕种方式。
除了那些大方案之外,莱茵还给出了很多小的耕种技巧,对于这些技巧,他没有刻意推广,像督促大家去更改种植方式一样使用这些技巧。但大家还是自然而然地去尝试了一番,有的农户用的少一些,有的农户用的多一些。但因为这些崭新的方法,以及伯爵说好的免租,大家脸上似乎都多了些带着希望的神采,比莱茵第一次来的时候不知好上了多少倍。
莱茵是笑着回城堡的。
他这一阵子累坏了,洗漱过后好不容易才有空闲见见他的两位老朋友。
这一次格特鲁德和普法尔茨谈起了感情观,起因还是因为那位风流的布雷恩子爵。布雷恩子爵给格特鲁德请的那位家庭女教师确实有几分才学,虽然格特鲁德对她教授的科目兴致缺缺,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幽默。格特鲁德还没认真上几天学,便发现这位老师是布雷恩子爵的情妇。这件事把格特鲁德气坏了——“是的,我本就厌恶他对婚姻的不忠诚,并习以为常。但他怎么能!怎么能对老师这个职业进行这种侮辱!我不知道他是找了自己的情妇来当我的老师,还是把我的老师发展成了情妇。这两种情况都使我同样愤怒。”
格特鲁德在信里对这件事情进行了长达一千词的抨击,这次事件似乎对她打击很大,又或者说把她隐忍多时的愤怒勾了出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喜欢这样的婚姻,我是说,它确实看起来很自由。一个女人不需要对她的丈夫奉献忠诚,一个男人也不需要对他的妻子付出专一。女人可以随意地和英俊的骑士调情取乐,男人也可以随意亲吻那些拥有漂亮脸蛋的妓女。一切都是那么自由。但我厌恶这一切,当放荡自由取代了忠诚专一,婚姻这个制度便失去了最后一点浪漫气息,完全成为两个家族往来结盟的工具。人类的情感变得那样变化多端而又不值一文。”
第73章 荣光复苏(五)
女家庭教师变成父亲情妇这件事情对格特鲁德而言, 打击不可谓不大。唯一值得安慰的是, 她因为愤怒而显得愈发过激的言论并未让普法尔茨不满。
相反,普法尔茨表现出了相当的认同。
长辈的过度风流即使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仍是个中翘楚, 普法尔茨并未在耳濡目染中成为一个花花公子,反而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普法尔茨极度渴望忠诚与专一,却又见多了贵族小姐们上一秒对他含情脉脉, 下一秒又和人打情骂俏的样子。也许被吸引的人越多,对这些小姐们越是一种赞誉, 但普法尔茨不想做那种和许多小姐调情还为此沾沾自喜的男人之一。
他们俩在贵族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成为能真正理解彼此的挚友。
格特鲁德曾在信里这样评价普法尔茨:“莱茵, 你或许有很多缺点。比起一个成熟、坚毅的男人, 你还太过稚嫩,时常显得过于优柔寡断。你不是不敢作出抉择, 你只是太清楚抉择背后需要负起的责任,并且为此踟蹰,不敢承担。但光是这一点, 你已经胜过无数同龄的男孩。他们的肆意与妄为并非真正的勇敢,而是不知世事下天真的残忍。你的多情,来自于天性里的悯惜弱小, 你的怯懦,是因为不愿伤害而又不敢在一众贵族里挺身而出、鹤立鸡群。但终有一天,你善良的天性会引导你下定决心,做一个真正的勇士,反叛这些不人道的贵族规则, 给这个黑暗的世纪带来一点光明。当然,莱茵,你永远不必为我的这些话感到太大压力,即使你始终缺乏那一点点燃你自己的火焰,你仍然是我心中最可亲可爱的人。”
每多读一封信,莱茵的心便多沉下一点。他在读信时,总是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嘴角微翘,但最后总会归于一种沉寂和哀戚。
莱茵想,格特鲁德没有看错普法尔茨,他心中的火焰也确实为她点燃。只可惜贵族孱弱的身体让普法尔茨没能熬过心中大恸,直到离开人世也没能真正成为格特鲁德心中曾经期望过的勇士。但正如格特鲁德曾经说过,即使普法尔茨就这样逝去,他仍是她心中最可亲可爱的人。
莱茵照例收起书信,准备回房睡觉,却看见约瑟夫匆匆忙忙赶来。这位老管家在布兰丁斯城堡工作了三十多年,总是谨记礼仪二字,任何时候都不愿失态。此刻虽然形容严肃,步履稳健,但那种隐隐表现出的焦急姿态已经暴露了约瑟夫的紧张。
莱茵眉头微蹙,问道:“约瑟夫,出什么事了吗?”
约瑟夫低声道:“德里克公爵浑身是血地出现在我们城堡门口,我刚刚让人把他抬了进来。老爷,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弗兰王朝的国王便姓德里克,举国上下唯一能被叫做德里克公爵的,便是国王的长子,希尔·德里克。
这可真是个大麻烦。
虽说身为伯爵,在自己的领土上有独立的管辖权,并不直接受国王管理。但国王通过在各贵族的土地上设立教廷以及赋予他们特权,反过来对拥有领土的贵族进行辖制。虽说莱茵不想过早地卷入继承人的战争之中,但此刻也容不得他抽手了,无论如何,德里克公爵不能死在他的城堡里。
约瑟夫已经派人去请医生了。
莱茵却等不及,如今的医疗水平他也有所了解,最常用的方法便是放血。德里克都成现在这样了,光等医生来便要先去掉半条命,等医生一到,更棒了,剩下半条命也没了。
莱茵亲自动手处理德里克的伤口,约瑟夫见了一惊,劝阻道:“老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莱茵道:“德里克公爵这样出现在布兰丁斯城堡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不会救人,我会,你在旁边给我打下手就好。”
约瑟夫有些迟疑。
莱茵板起脸来,再次严肃强调。
虽说莱茵是约瑟夫看着长大的,但他一直很尊重莱茵,见他坚持,最后还是顺从了。至于莱茵说救人这件事,约瑟夫倒没怎么怀疑,莱茵虽然不爱运动,但在老普法尔茨还在世的时候,父子俩去打过几次猎,对外伤的处理应当就是在那时候学的。约瑟夫从未怀疑过小主人的聪慧。他想着先听莱茵的把公爵的外伤处理好,剩下的事等医生来了再做。
莱茵给德里克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发现全都是被锐器所伤,伤口有的深有的浅,好在避开了致命的几处。
莱茵用酒精给公爵的伤口做了简单的消毒,又把伤口全都包扎起来,让约瑟夫去看着采了些草药。之前和希利尔巡查土地的时候,他把能看见的草药都带回来种了,现在刚好能派上一点用场。但是在这个缺少药品的年代,感染的威胁实在太大,这位公爵要想活下来,最好祈祷那些捅他刀子的人时常清洗自己的武器吧。
莱茵看着公爵惨白的脸色,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再做点什么,假如他很努力地想要撑过来,他帮一把又算什么呢?
莱茵扶着公爵坐起,尝试运出真气传到公爵体内。他体内的真气本就少,要传到别人体内更是难上加难,最后就那么一点游丝一样的真气过去了。
莱茵自己白了脸,觉得有些伤元气,扶着头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这位公爵的脸色要比刚刚好上一些了。
德里克公爵,对莱茵来说是一个遥远而又无关紧要的人。但要说联系,还是能勉勉强强找出那么一点的。
莱茵猜,这位公爵对教廷不说恨之入骨,但至少不会喜欢到哪里去。
希尔·德里克是乔治国王与王后布里吉特之子。当时乔治上任没多久,正是年轻力壮、理想远大之时。
国王与教皇的权力争端由来已久。众所周知,国王登基之时,要由教皇为其加冕。而教皇为登基的国王加冕之后,又要向其鞠躬示敬。教廷抓住加冕这一点,力图证明教皇权力在国王之上。而国王又抓住教皇鞠躬这一点,强调国王的威严无人可以冒犯。
乔治国王曾经是个有理想的国王,拿出了极其强硬的姿态想要打压教廷。然而几番角力之下,却是教廷更胜一筹。到最后,教廷以布里吉特王后的信仰问题攻讦她,强迫乔治国王宣布和布里吉特王后的婚姻无效,另娶邻国温特的玛丽公主为妻。势弱的乔治国王没能抗住压力,最终屈服于教廷,不得不将旧王后布里吉特送回她的故乡莫托斯。
布里吉特回到莫托斯没多久,便因病去世,那时候希尔王子十二岁,正是记忆清晰、能分好坏的时候。布里吉特去世的消息传回弗兰,乔治国王将希尔封为公爵,选取了一大片富饶的土地作为他的封地。弗兰向来是长子继承制,只要希尔还活着,别的王子便不可能继承王位。若是乔治国王或者希尔继位后给予他们爵位和土地还好,若是没有,他们的生活便会很快落魄下去,连一个有领地的伯爵都不如。而乔治国王虽然开始对希尔之后的几位王子赐爵,但那领土面积和希尔比起来实在太过寒颤,怪不得有人忍不住对希尔下手了。
莱茵想,这位公爵倒在他城堡外面未必是个意外。倒不是说德里克公爵自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然后倒在布兰丁斯城堡之前。但他在寻求帮助时找到莱茵门前,兴许是故意的。
莱茵想着这些的时候,约瑟夫回来了,草药已经按莱茵说的方式让女仆去熬了,只是约翰迟迟没有把医生带回来这一点让人疑惑。往常约翰替莱茵请医生并不需要这么久,替脾气软和的伯爵大人看病,哪个医生会推三阻四?
听约瑟夫这么一说,莱茵便心里有数了,道:“管家,你去找约翰,如果有人问便说是我生病了,随意带个医生回来给我看病便是。”
约瑟夫有些疑惑,又不知该不该问。
莱茵主动解释道:“医生一直没来,应该是那边有些大人物在坐镇,只怕和公爵的伤有关。约翰应对不来这种场面,约瑟夫你得去把他带回来,装作生病的是我就好。”
约瑟夫明白了莱茵话中意思,颇有些心惊胆战之感,连忙去接人。
莱茵最后看了眼德里克公爵,只希望他的意志力足够坚强,可以熬过这一关。
看罢这一眼,莱茵便回房间去了。因为他那几个不省心的兄弟,他还得装一回病。好在西医不把脉,现在这个时代又没什么好用的仪器,装病对莱茵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莱茵在床上弄出了一身冷汗,配上那惨白的脸色,等约瑟夫回来的时候,别说请回来的医生了,就连约瑟夫都以为莱茵真的生病了。医生只能根据这些面上的症状诊断,给莱茵开了些在他看来有些可笑的方子。
但莱茵还是装作虚弱的样子,配合地点点头。
那医生很快就走了。据约翰说,他送这位医生出去的时候,发现他视线在城堡里不停打转,跟要找什么东西似的。
约瑟夫立马明白过来,心想还好老爷机警。随后他又有些担心地看向莱茵,发现他面色又逐渐红润起来,全然不似刚刚的虚弱。
莱茵解释道:“刚刚为了装病消耗了一些体力,休息一会儿就慢慢好了。”
约瑟夫自然不会质疑主人的话,反而了然地点了点头。
德里克公爵就这么在布兰丁斯城堡里留了下来,他昏昏沉沉躺了几天,中间醒过几次,虽然随后又昏睡过去,但在莱茵眼里,他已是活了八成。
这位公爵着实是一个毅力坚定之人,对于这样的人,莱茵很愿意伸出援手。
第74章 荣光复苏(六)
希尔的烧彻底退了的那天, 他总算可以保持长时间的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