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芳将砂锅搁到餐板上,折回去关上门,想了想,还是把插销给插上了。
“医生查房还要好一会儿,咱们先吃饭。”
砂锅盖一掀开,向刚闻到一股散发着药材的鲜香,比鸡汤要来得清淡,却比鸡汤更诱人。
这什么汤?
他挑眉看她。
盈芳有些纠结。告诉他这是鸽子汤吧,他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可囫囵几句蒙混过去又有点难。即便不让他看到肉,光喝汤,也能觉察出和鸡汤的差别。
这时,隔壁病房的窗口传来吸鼻子的声音:“格老子的,到底哪个病房住着神仙?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馋死老子了……”
小俩口面面相觑,抖着肩闷笑。
盈芳也不纠结了,拿过新买的白瓷碗,给他盛了一碗药膳汤,让他先喝起来,然后往汤里撕了半个蒸的蓬蓬松的白面馒头。馒头蘸汤,入口即化。
向刚喝了一口汤,若有所思地往砂锅里扫了一眼,隐约看到一副纤小的骨架,无论是味觉还是视觉,锅子里的绝不是鸡架子。
盈芳干脆当没看到。
垂眼吃着自己的早餐,徐徐说道:“等查完房,我出去一趟,煮药茶的药材缺了一味。顺便去扯点布,手头有几张布票要过期了。”
向刚低哑地“嗯”了一声,接着用口型说道:“路上小心。”
经过一周的调养,针、药、药茶三者轮次补给,腿伤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了,换药的频率也从一天一次改成三天一次。声带也有所好转。
不过医生说了,别在恢复过程中频繁使用嗓子,多养养,免得落下病根。偶尔的沙哑可以解读成性感,可若是一辈子都是那种沙哑到无力的腔调,那对一个军人来说,该多么沮丧啊。因此,盈芳坚持不让他说话,顶多回个“嗯”、“哦”啥的。
鸽子汤一顿吃不完,盈芳盖上盖子,藏到了行军床的床底下。外头再用行李堵住,确保不会被人发现。
医生、护士轮番查完房后,她把今天的药茶灌到热水瓶里,又倒了一杯放在床头柜上,叮嘱向刚记得喝,然后挎上竹篮出门了。
昨晚睡前整理了一下手头的票,除了几张布票,还有不少工业券也快到期了,得趁早用掉。
想着买点什么好呢?房子刚分下来,日用品还不齐全。除了刚来那会儿买了个洋锅和一套碗筷,其他的譬如牙膏、牙刷、毛巾、肥皂等消耗品都需要买……
病房里,向刚赶在护士来给他挂针前,蹲在行军床前,拨出藏得很深的砂锅,打开看了眼,又放回原处。
刚回到床上,林大兵一阵风似地跑进来:“小四,我回来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好点儿?怎么听老孟他们在说你失忆了?真的假的?脑震荡后遗症?”
向刚摇摇头。失忆这事儿真不是他搞出来的。
林大兵见他摇头,松了口气:“没失忆就好,不然还得重新自我介绍。”
向刚一阵无语。
“对了,你媳妇儿呢?不是说来了吗?”
他前阵子出任务去了,昨儿才回来,听吴奎几个说向刚受伤住院,若不是太晚了没车来市里,昨儿半夜就想溜出来探望了。
向刚指指外面,意即出去了。
林大兵“哦”了一声,坐下来的时候,看到床头柜上的水杯,诧异地问,“这是茶还是药啊?闻着味儿怪怪的。”
向刚指指自己的喉咙。
“哦,治嗓子的。对了,老孟几个说一开始你还失忆了,咋这么严重啊?不就去开个会吗?这是遇到劲敌了?”
向刚摊摊手。
老首长交给他的秘密任务,除了接头人以外,没人知道,包括师长都不知道。
林大兵也就那么一问,继而说起这阵子部队发生的大小事:“我和老大调去了四团,你小子可不能减少跟咱们的往来啊?”非要等到向刚点头,才继续往下说,“马副师长确定要调走了,红头文件已经下来了,手头的工作也开始移交,那柳团这次应该会往上动一动。他一动,团底下也开始蠢蠢欲动。不过我琢磨着,最有希望的还是你。你小子好好干,前途光明着咧。”
说着,拍了拍向刚的肩,又说:“于光辉那小子这段时间动不动往柳团办公室跑,大概是想赶在你伤好之前,往上动一动,然后好和你争那副团的位子。你说他是不是傻?你三年升两级我一点不惊讶,他小子三年升一级,特么我都想把脑袋割下来给他当猪头供。”
“还有个事很奇怪。”林大兵出去了十来天,憋得慌,一回来就大唠各路八卦,唠得那叫兴致勃勃,“你还记得省军区文工团有个叫杜亚芳的女兵吗?昨儿很晚了,我还看到她来找于光辉。你说他俩别不是真成一对儿了吧?“
第289章 小金出“口”
“要死了!那小子明明在老家结了婚,还说老家离得远,回去一趟不容易,削尖了脑袋四处找关系,终于被他申请到了一套家属房,昨儿搬进去了。嘴上说想让他媳妇随军,背地里要是真的和女兵勾搭到了一起,这戏精彩了。嘿嘿嘿——”林大兵说着说着,贼笑起来。
向刚听得都快要睡着了。
林大兵不满意:“别啊!我特地请假来看你的,好歹给点反应啊。就算嗓子不能用,点个头、笑一笑也行啊……”
说话间,护士进来给向刚输液。
林大兵站起来让位,听到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不知又想到啥,憋不住笑出了声。等护士一走,忙不迭拉过凳子坐到床边说道:“还有件更好笑的事,二营花大力气训练的侦察鸽,听说少了两只,不知是被人偷偷射下来吃了,还是逃走了……”
向刚闭着的眼皮微微一震,缓缓睁开来,口型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早上啊,我去食堂吃饭,碰到二营教导员,看他愁眉苦脸的,排队无聊嘛,随便关心了几句,他就朝我猛吐苦水。说他一直都反对野鸽训练成侦察鸽,因为太叛逆了,不容易驯服。可二营长不知被郭大头灌了什么迷魂药,愣是坚持,说什么家鸽容易被敌方看出来,野鸽才容易躲避。哈哈!不愧是二营长,做出的决定就是二。”
向刚若有所思地瞄了眼对面的行军床,两只鸽子……会那么凑巧吗?
……
盈芳不是第一次来省城了,但军医院离张岳军家远,这附近对她来说挺陌生,但感觉很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感受着初春早上的寒意,沿着马路牙子信步往前走。
其实军医院门口有公车直达药店和百货大楼,但这会儿时间还早,她想四处逛逛。
忽然,一道人影飞快地从路口窜出,朝她所在的方向跑来。
盈芳眯眼看去,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个子瘦瘦高高的,手里抓着个黑色的手拎包,边跑边往回看。
“陈旭明!你个畜生给我站住!”
男青年身后,一名二三十岁的女子气喘吁吁地冲出弄堂,却见抢走她包的弟弟已经冲至马路对面,快要看不见了,又恨又急,手捂着隐隐作疼的左腹,拼命喊:“那是给航航看病的钱,你不能拿走!你给我还回来!”
瘦高个的青年喘了口粗气转头吼道:“你放屁!你那个干姐姐不是很有钱吗?随便问她借点,都够你儿子看病的了。我是你弟,跟你讨些钱用怎么了?你是不是陈家人啊你?”
“你先停下!把包还给我!你要钱我会给你……”
“嗤!你说我会不会信你?你真心要给,现在给不是一样?”男青年头一甩,加速往盈芳方向冲,快要擦肩而过时,蓦地怪叫一声,手提包掉在地上,一手按着另一手的手背,疼得单脚跳。
跳了两下,蹲下去要捡包,被盈芳抢了个先。
“你谁啊你!把包还我!那是我的!”青年气急败坏,一边呼着痛,一边作势要打盈芳。
盈芳头一撇,侧身躲开对方的攻势,转身交给跑到近前的女子。
“谢、谢谢!”女子气息不稳地向盈芳道谢,然后啪地甩了男青年一记耳光,眼里闪着泪花愠色道,“不成器的东西!外甥的看病钱都要抢,良心被狗吃了!”
“姐、姐!”男青年吃痛地朝手背呼着气,“把钱给我!我手被虫子咬了,我得去医院看看,要是有毒就糟了……啊!好痛好痛!啊啊啊!肿起来了!姐你快送我去医院啊……”
“够了!别再装了!”
类似的把戏她看够了,也上过太多次当了。以前总以为好歹是娘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可被伤过一次又一次之后,发现连着骨头的筋,已经腐烂了,若不再狠下心斩断,不仅自己,丈夫、子女,都可能遭殃。
“陈旭明,从你上次在航航身上制造的伤痕,以及骗走我婆婆的养老钱,我就告诉自己,从今往后没你这个弟弟。不论你是真困难,还是假困难,都跟我没关系。你好自为之。”
女子拉着盈芳,头也不回地离开。
男青年痛苦地哀嚎:“姐!这次是真的!我没骗你!好痛好痛!我的手真的好痛!痛得快没知觉了……啊啊啊……谁来救救我……”
“别理他。”女子上当次数多了,压根不相信。气呼呼地转身,拉着盈芳一路穿过马路。
盈芳同情地回头看了男青年一眼。心里啧叹,小金出口,那绝壁不会只是一点点疼。即便不留毒素,也够他吃一壶的了。
“刚刚那个,是我不成器的弟弟,让你看笑话了。”
穿过马路,女主松开了盈芳的手,抹了把脸,无奈地苦笑:“我父母把他惯坏了,二十一岁的大小伙子,成天不上班,动不动就伸手问家里要钱。我父母工资有限,管他吃管他住,完了还要抠点出来供他玩乐,他却还不知足,经常跑我这儿打秋风,一次两次无所谓,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是这样,这算个什么事?”
“过年那会儿我狠狠训了他一顿,结果你猜他拿什么报复我?转身骗走我婆婆身上所有的钱,完了抱着我儿子出去,嘴上说带他玩,可当晚我给孩子换衣裳时,发现身上多处淤青,背上还有一条鞭痕,佩着的银锁也不见了。”
“我冲去娘家质问,他耍赖不承认,还说我污蔑他。从那天起,我就发誓,再也不认这个弟弟,无论他将来日子好或坏,都跟我没关系……这次是因为我父母打电话跟我诉苦,让我借点钱给他,我没同意,他就闯我家来,把我筹来给航航看病的钱抢走了……”
后来的事,就是盈芳看到的这样。
女子捂着脸低声呜咽:“我不求娘家给我撑腰,但能不能别老拖这样的后腿……”
盈芳轻叹了一声,不知该劝什么好,只能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第290章 意外之逢
发泄了一场,女子抹着眼泪苦笑:“看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妹子,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我叫陈旭亚,家就在前面,妹子要是不赶时间,上我家坐坐……”
盈芳摇摇头:“这没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何况我也只是举手之劳。”
小金懒洋洋地圈着她手腕翻了个白眼——明明是本大王的举口之劳,哼哼。
彼此客气了几句,盈芳正要告辞,弄堂口急匆匆走来一人。
“旭亚,你怎么样?陈旭明人呢?不是人的东西!连自己外甥看病的钱都要抢。等你姐夫回来,绝对要他好看!我就说上次那事就不应该放过他,这人太混蛋了,你拿他弟弟,他何曾拿你当姐姐?”
“大姐。”看到来人,陈旭亚好不容易制止的眼泪又开始无声地流,边抹边说,“大姐我没事,今天得亏这位妹子仗义相助,没让他得逞。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算了不说这些糟心事,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说着,陈旭亚拉过盈芳向来人介绍:“大姐,这就是帮我抢回钱包的恩人,姓舒名盈芳。”转而又向盈芳介绍,“盈芳妹子,这是我干姐姐方周珍。”
“方姐姐好。”盈芳颔首致意。
“你好你好。”方周珍伸手和盈芳交握,越打量越觉得这姑娘面熟,不由脱口问,“盈芳家也在附近吗?我好像见过你。”
盈芳笑着说:“我老家宁和的,几天前才来省城,这条路今天也是第一次走,大姐想必认错人了。”
方周珍听她这么说,也就释然了,爽朗地说:“相请不如偶遇,咱们仨能聚在一起也是缘分,不如上我家坐坐,吃了中饭再回?”
盈芳忙说:“谢谢大姐邀请,不过我刚和陈姐姐说了,我爱人住院,我是出来买东西的,还得回去照顾他。将来有机会,再找两位姐姐玩。”
“也好。旭亚家就在前面,和我娘家隔了两条弄堂。我本来也住这附近,去年我爱人岗位调动去了海城,我只好夫唱妇随跟了去。”方周珍自我调侃了几句。
三个女人都笑了。
陈旭亚知道盈芳还要跑药店,还要买日用品,就不留她了,临别问:“军医院一般只面向部队人员,你爱人是哪个部队的?叫什么?”
盈芳想了想,这应该不算什么机密,就如实说了。
分开后,盈芳赶着去药店、百货大楼,一路马不停蹄。
方周珍陪着陈旭亚回家,详细问了一遍事情经过,有感而发:“那姑娘是个善心的,换了别人,遇到这种事,躲避都来不及,哪会帮你捡钱包。”
“是啊,本想请她上家里吃顿饭,她执意不肯,说要急着赶回去照顾爱人。我寻思着明天去医院看看她爱人。”
“应该的。”方周珍点头表示赞同,“可惜我明天回海城,火车票已经买好了,不然我肯定陪你一块儿去。”
陈旭亚笑睨着她打趣:“大姐真的是离了姐夫不行啊!回娘家才几天,就急吼吼地要赶回去了。”
“胡说!”方周珍一本正经道,“明明是他离了我不行。”说完自己也笑了。
“不过这次真的很感谢大姐,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找谁筹借。”陈旭亚抚着失而复得的手提包抿唇轻叹,“航航的病不能再拖了,可家里这副样子,恐怕要过好几年才能还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