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春(上)——Loeva
时间:2018-09-01 09:30:54

  来的是三个男人,瞧着果然都是人高马大、强壮有力之辈。虎伯请了他们到门房里烤火喝茶,顺便吃个早饭,打听了一下他们的来历,才知道原来这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四十出头,年纪最小的二十岁,是一对叔侄,另一人有三十多了,与那四十出头的原本是西安城里大镖局的镖头。两人押车走镖二十载,端得是江湖经验丰富,身手也了得。只因两人年纪都大了,又有了妻儿,不想再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便辞了镖局,回老家吴堡度日。恰逢吴少英返回吴堡夺回家产,急需寻几个可靠又身手敏捷的人看家护院,就把他们请了来。
  有这么两位高手在,那个年轻的侄儿正好给何氏做个车夫,想必是万无一失的。虎伯暗暗放下心,报到秦老先生跟前,秦老先生也觉得吴少英想得周到。
  马车很快就在大门前准备好了,跟车的人也在随时待命状态。除了吴家来的这三人,秦家还把虎伯与胡二派了出去,另在村中寻了两个闲汉跟车,又有一辆小车,载了两个有力气的村妇,帮着在庙里照应女眷。不过是到几里外的小庙走一趟,半日即可回来。这等安排也足够了。
  虎嬷嬷去唤何氏,只见她穿着一身麻白衣裙,头上光光的,什么首饰绢花都没戴,黄着一张小脸,就这么袅袅婷婷地走出了西厢,低眉顺眼地,似乎是真心悔悟的模样。虎嬷嬷叹了口气,道:“老爷和太太说了,二奶奶不必去见他们,直接坐车出门就是。”
  何氏端正一礼,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就扶着泰生嫂子的手往院门走去。泰生嫂子今日也是换了一身灰蓝布衣,弯着腰,恭谨地扶着何氏向前走。金环穿着一身与泰生嫂子相仿的布衣裙,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低着头就要跟上,却被虎嬷嬷叫住了。
  虎嬷嬷皱眉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金环抖了一下,颤声回答:“回嬷嬷,是要拿去烧给大爷、大奶奶的祭品。”
  虎嬷嬷问:“你们哪里来的这些东西?这几日你们可没出门。”主仆三人都被关在门里呢,吃喝自有人送进去,却没有托谁去买过什么祭品。
  金环更加紧张了:“是……是二奶奶带着我们做的。用的……用的屋里的衣裳。”
  虎嬷嬷这才明白了,哂道:“老爷若知道了,定会说你们作贱绫罗。还是别带了,庙里自会备下祭品。二奶奶既是去拜祭大爷、大奶奶,心意最重要,祭品不祭品的,倒在其次了。”
  金环无措地看向何氏,何氏阴沉着脸,点了点头。金环无奈把包袱送回了屋中。
  虎嬷嬷又道:“金环逃走过一回,才被衙门的人捉回来,今儿就别出去了,省得再逃一回,天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说完竟然是不容金环挣扎,就直接把西厢房的门锁了。金环吓得魂飞魄散,扑到门上哭喊,大叫:“二奶奶,别丢下我!”
  何氏眉头一挑,柔声道:“没有丢下你,不过是今儿不带你出门罢了。你休要胡闹,当心惊了老爷、太太。”
  门里的金环哭声一顿,又转为低声哭泣,倒是不再吵闹了。
  何氏就这么扶着泰生嫂子出了门,上了马车。泰生嫂子临上车前,往上院西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在车厢中坐好,低声问了何氏一句:“奶奶,金环……”何氏用凌厉的目光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她只得闭了嘴。
  秦家车队一行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寺庙。此后烧香、祭拜等事,就不一一赘述了。何氏在虎伯等人的注视下,完成了整个程序,哭得几乎虚脱过去。离开的时候,必须由泰生嫂子搀扶,才能站立。但因为她体虚,因此回程的时候,泰生嫂子一再请求赶车的吴家年轻护院,把车赶得慢一点,免得何氏晕车。
  等车队经过一处树林的时候,变故忽起。
  一群来历不明的男人骑马前方高坡上急奔而来,居高临下拦住了车队的去路。虎伯与那名四十多岁的前任镖师骑马走在前头,见状连忙喝令所有人停下。只见那队人马从中分开,从后头走出一骑,马上的人正是何氏兄长何子煜。虎伯一见他,心中顿时明了,今日出行,不过是何氏为了脱身而玩的戏码。果真如桑姐儿猜测的那样,金环逃走,是去通风报信的,只不知道何子煜几时回到了米脂,居然连一点风声都没听闻。
  何子煜骑在马上,看着虎伯那一脸肃然,不由得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
  他正要开口放狠话,逼虎伯放人,却听得虎伯身边那中年人高声喊:“小心,是马贼!”
  何子煜一愣,就在这一瞬间,耳边呼啸声过,何氏所坐的马车车壁上已经中了一箭,接着又有数不清的箭往马车射过去,瞧着竟然都是从一旁的树林里射出来的,目标就是何氏的马车。他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真的那么倒霉,遇上马贼了?
  虎伯等人也被林中利箭惊住,镖师再喊:“小心!快分散避开!”反手抽出腰间佩刀,大开大合,“当当”几下,就劈掉了几支从他身旁两尺外飞过的箭。虎伯原来也非常紧张的,不过听了镖师的话,连忙照做,招呼众人分别散向道路两旁。
  就连那车的后生,也一脸害怕地从车辕上跳下来,丢下马车跑了,只是跑之前,不知为何,竟“无意”地往拉车的马屁股上插了一刀。马匹受惊,嘶叫一声,就没头没脑地冲着前方跑去。
  车中坐着的何氏与泰生嫂子主仆,本来就被无缘无故射来的箭吓破了胆,如今更是被颠得七晕八素的。雪上加霜的是,树林中的箭继续朝她们的马车上射,还有几支角度射得准了,从车窗射进了车厢来,一根正中何氏肩头,痛得她大声惨叫,泰生嫂子埋首伏在一旁躲避,闻声抬头望了她一眼,手臂上也中了一箭。不等她痛呼出声,马车就好象撞上了什么,外头一片兵荒马乱,何子煜痛苦的叫声传来。
  等到避过一难的虎伯与镖师等人重新聚集过来看情况时,林中已经不再有箭射出了。为首那四十多岁的镖师精神一振,大声道:“那些人都是马贼,兄弟们,赶紧把他们抓起来送官哪!榆林卫正重金悬赏呢!”
  他所指的,正是被何氏马车撞翻一片的何子煜等人……
 
 
第三十三章 疑点
  秦含真听说今日前往庙里祭拜秦平、关氏夫妇的何氏遇上马贼的消息时,已经是午后了。
  何氏一行迟迟未归,秦家上下都觉得有些不对。因领头的人是虎伯,虎嬷嬷从午饭时起,就一直心神不宁,坐立难安。牛氏明白她心中的忧虑,特地许她到村口路边等候,还叫张妈传话给张浑哥,让张浑哥陪虎嬷嬷去,带上手炉,免得受了凉。
  虎嬷嬷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才迎回了虎伯一行人。
  秦老先生也一直在忧心,连午觉都没睡,一直坐在下院学堂里等消息。闻说虎伯等人回来了,他连忙迎出大门去。
  秦含真催着张妈抱自己去正屋,正赶上虎嬷嬷来给牛氏回话,讲述虎伯等人遇上“马贼”的事。
  得知“马贼”中带头的人就是何子煜,牛氏忍不住开骂了:“我就知道他们兄妹是不肯安份的,前儿见何氏哭得可怜,还以为她真的知错了,才许她出的门。没想到她是在哄我,却跟她哥哥里外勾结,意图逃跑。这样的媳妇儿是真不能要了!又是派人杀人灭口,又是扮了马贼来劫持,赶明儿她就该拿刀来杀我了!我们秦家也是世代读书的人家,竟然娶了这么个贼媳妇,真是老天没眼!”
  秦含真听了便知,自己的猜测恐怕是成真了。她连忙问:“二婶在哪里?她逃走了吗?”
  牛氏气道:“她是你哪门子的二婶?以后只叫她何氏便罢了。这样的女人,连给我儿子做妾都不配!”
  秦含真抿抿嘴,只当牛氏是在发泄怒火,继续向虎嬷嬷追问重点。
  虎嬷嬷道:“我家老头子说,当时人多,乱得很,只知道二奶奶……不,只知道何氏与秦泰生家的坐的马车惊了马,往那群马贼的方向撞过去,撞翻了不少人,后来是撞到树上才停下来了。马车几乎散了架,马也死了。吴家的护院带了咱们家跟去的人,要去把那些马贼抓起来,两边就打起来了。只是因对方人多,又有马受惊四处乱窜,老头子怕咱们自己人伤着了,让他们当心,哪怕少抓几个呢,也不能跟那些人拼命。这一乱啊,就没顾上别的。等他们把几个受伤重的马贼捆好了,其他没受伤的早已跑得精光,何子煜与何氏兄妹也不见了踪影,连秦泰生家的都不见了。”
  秦含真忙问:“那么说,二婶……不,何氏她其实是成功逃跑了吗?”
  虎嬷嬷对此也有些忿忿:“大概是逃了吧?不过车厢里有不少血迹,老头子还听到她和秦泰生家的惨叫,怕是都受了箭伤。还有那何子煜,我们老头子亲眼见着他被他妹子的马车撞下了马,摔着腿了,伤得可不轻。今儿也就是好运,因他带来的人多,又有许多马,才把他们给救走了。不过何子煜胆敢跟马贼勾结,也不是个小罪名。真要叫官兵抓回来,兴许要砍头的。”
  秦含真很怀疑:“真的是马贼吗?其实是何子煜找人来伪装的吧?他的目的只是要救回妹妹,如果带的人够多,把人抢走也不是难事,有必要装成马贼吗?何氏怎么说也是个官太太,她哥哥跟马贼混在一起,名声可不好听,还会影响到二叔的。除非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所有人灭口,那样就不怕有人走漏消息了,顶多以为他们是倒霉遇上了真马贼,不会想到何子煜有参与其中。可何氏逃走后,还要在大同生活的吧?让人知道她是被马贼带走的,同行的人都被杀了,她的名声能不受影响吗?”
  牛氏与虎嬷嬷都诧异地看向秦含真。秦含真眨了眨眼,忽然有些心慌,她是不是表现得太夸张了?刚才这番话好象不是七岁小女孩能说得出来的。
  不过牛氏好象没怀疑,只是高兴地对虎嬷嬷说:“这孩子是越来越伶俐了,看来她头上的伤是真个好了。我从前还担心她会变成傻子呢,如今可再也不用怕了。”
  虎嬷嬷笑道:“老爷太太都是聪明人,桑姐儿是你们嫡亲的孙女,自然是随你们了,怎么会傻呢?先前是受了伤,如今伤好了,姐儿自然也就没事了。她从小就最伶俐不过的,只是小时候淘气些,不爱读书写字罢了。但论记性,可比村里的孩子强一百倍呢。无论老爷教她什么,她都是一学就会。”
  牛氏得意地说:“记性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她心眼儿明白。打小儿起,无论是家里人,还是村里的孩子,谁都骗不到她。大人哄她的话,她一听就听出来了,怎么也不肯上当,可愁人了。方才她不说,我还真以为是何子煜勾结了马贼来救妹子呢。桑姐儿一讲,我就明白了。哪里是什么马贼?那何子煜平日里最爱笼络些流氓地痞,吃喝嫖赌不做好事。怕是这一回,也是叫了那些人,装作马贼的样子来吓唬人,好将他妹子带走的。若真是马贼,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能让咱们的人全须全尾一个没伤着就回来了?”
  秦含真忙问虎嬷嬷:“所有人都没受伤吗?”除了下落不明的何氏主仆以外。
  虎嬷嬷笑着点头道:“就是吓了一大跳,倒没什么大碍。花家嫂子一直躲在小马车里,方才在村口下车的时候,脑门上磕了一下,青了一块。再来,就是林家老三,躲箭的时候扭了一下脚。但这些小伤又算得了什么?村里人平日里谁没个磕磕碰碰的?老爷吩咐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赏钱,花家嫂子和林家老三还加厚一倍。他们都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这么一来,秦含真倒不明白了:“奇怪,何子煜带了一帮假马贼来救妹子,还射了箭,结果咱们的人全都没事,反而是坐在马车里的何氏与秦泰生家的受了箭伤,何子煜和他带来的人也受了伤,伤得还不轻,甚至被咱们的人抓到了几个?他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何氏这么狠毒,说害人性命,就害人性命,她哥哥倒是出人意料地心慈手软。”
  这么一说,牛氏与虎嬷嬷也觉得不对了。不过牛氏是个心宽的人,笑道:“好人得好报,坏人就是这个下场了。本想做坏事的,结果却害到了自己,真是活该!”
  倒是虎嬷嬷有自己的猜测:“我们老头子说,吴家舅爷派来的几个护院都厉害得很,从前做镖师押镖的时候,没少对付劫道的匪徒,经验丰富着呢。几个假马贼,哪里是他们的对手?那些假马贼射来的箭,叫那位老镖师劈上几刀就挡开了,一支都没射到咱们的人身上,躲箭抓人也都是依他指令行事。想必这回咱们的人没事,都是多亏了这几位镖师出力。”
  既然这几位镖师很给力,那何氏的马车又是怎么惊马的呢?她们主仆又为何会中箭?她们可是坐在马车里的,结果马车外直面利箭的人个个没事,反倒是她们受伤了……
  秦含真很想再问清楚,但牛氏与虎嬷嬷的注意力已经转开了,牛氏问虎嬷嬷:“这几位英雄如此身手了得,咱们的人今儿能平安无事,都是多亏了他们。眼下已经过了晌午,也不知道他们吃了饭没有。叫厨房多杀几只鸡,到村里买半扇羊肉来,治一桌好酒菜招呼几位英雄。”
  虎嬷嬷道:“几位英雄都没跟着老头子他们回来呢。到了村口,他们叫了几个壮丁帮忙,就把捆的马贼给押送到县城去了。”说完她就笑了,“听说榆林卫正重金悬赏马贼的人头,他们将这几个不知是真是假的马贼捆去县衙,大约是去领赏的。这下何子煜可真要坐实了勾结马贼的罪名,就算逃回了大同,也没有好下场。”
  牛氏却是知道榆林卫为何悬赏马贼的,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虽然知道何子煜的人多半是装的,可装什么不好,非要装马贼?平哥儿任职的哨所,就是叫马贼烧了的。何子煜也不是不知道。他们既然顶了这个贼名,为此送命也是活该!”
  桑姐儿的父亲秦平,在榆林卫辖下任总旗,带着一队士兵驻守一处哨所。五月里,就是因为马贼突袭哨所,秦平才会以身殉国。那些马贼一把火将哨所烧成了废墟,包括秦平在内,全哨所的士兵,全都成了焦尸。此事震惊了整个西北边关。
  如今已有三十年不曾有过大战,边境承平,只偶尔有过小规模的冲突。来往边城一带的商队,如今是越来越多了。虽然偶尔会遇上马贼,但马贼都是冲着钱粮去的,连掳人都少,更别说将整个商队的人都杀死,就怕把商人都吓跑了,再无人敢到边城来运货,他们还有什么可抢的?象五月里这种,直接袭击朝廷哨所、杀光官兵的事,真真是前所未有。榆林卫因此重金悬赏,只要是在边城一带活动的马贼,不管是否与哨所惨案相关,通通都不放过。
  眼看着牛氏又要为长子惨死而难过,虎嬷嬷暗叹一声,勉强笑着,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今日这事儿闹得这么大,连县衙都知道了,怕是何氏下落不明之事,也要传出去的。太太觉得,这事儿该如何料理?若是县衙审清楚了,那些马贼都是假装的,那还罢了,不过是何子煜为了抢走妹妹,想出来的荒唐法子。但若县衙审都不审,直接把人都当成是马贼砍了,何氏可就成了被马贼抢走的妇人,什么名节都没有了。将来梓哥儿回来,怕也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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