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春(上)——Loeva
时间:2018-09-01 09:30:54

  秦王进京后,直接住进了皇宫,还曾数次晋见皇帝。他与皇帝到底谈了些什么,外臣一无所知。有御史曾经试探性地上本,参奏秦王未经召唤就私自入京,被皇帝一言驳回,说秦王是奉了密旨,并非私自入京。那御史只好认栽,改为参秦王留宿宫中了。
  从那以后,秦王就搬出皇宫,回到了他在京城里的王府,平日里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不与任何外臣接触,连宗室中人与皇亲贵族,也拒不相见。京城上下议论纷纷,都说定是有大事发生了。承恩侯秦松,也就是秦老先生的长兄,曾向皇帝这个妹夫打听,但什么都没打听出来。皇帝还笑呵呵地让大舅子不要为这些琐事操心。
  承恩侯当时觉得有些没脸。还好今年十月皇帝万寿,因皇帝有旨要一切从简,并没有大宴群臣,只召皇家人与宗室皇亲们进宫,摆了一场家宴。而承恩侯身为已故元后秦氏的嫡亲兄长,得以受邀出席宴会,在京城勋贵圈子里得足了面子,才高兴起来。没想到就在这宴席上,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这场宴席,秦王也出席了。宗人府的宗人令,同时也是宗室里辈份最高的长辈,当着众人的面向秦王质问他为何将宗室中人挡在王府大门外,拒不相见。因上门找他的人里有好几位论辈份都是秦王的叔伯,他的做法太过无礼了。宗人令既是宗室长辈,就有责任过问。
  当时皇帝还未到达宴席现场,无人为秦王辩护,秦王一直沉默不语。有几个年轻一辈的宗室子弟忽然跳起发难,怂恿宗人令治秦王的罪,其中就有宗人令的亲孙子。还好宗人令老奸巨滑,及时发现有猫腻,没有继续追究,只冷着脸说秦王必须给出一个交代。几个年轻宗室子弟不甘心,还要再劝,皇帝却在这时候到了,这场闹剧自然也就不得不中止。谁知皇帝到达后,听内侍禀告方才席间发生的事后,居然表情微妙地命人将那几名发难的年轻宗室子弟带走问话。
  全体宗室哗然,纷纷要求皇帝给出解释。皇帝这才说了,秦王忽然折返京城,是因为在路上遇到了袭击,而袭击他的人身份不明,极有可能是本国军队人士,袭击的原因却还不清楚,只能说,这里面很可能涉及宗室。因事关重大,皇帝命秦王不得向外透露消息,所以他才会住在宫中,搬回王府后又闭门谢客,谁上门都不见。方才宗人令质问秦王,秦王拒不回答,只是遵照皇帝的吩咐而已。那几名年轻宗室子弟为何上蹿下跳的?这事儿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莫非他们跟袭击事件有关?
  以宗人令为首的众宗室们听了这话,立刻闭嘴了,改为替自家子孙喊冤。他们认为这几个孩子没理由参与这等大逆不道的阴谋,一定是被人陷害了!最后,宗人令的孙子在祖父劝说下,把内情和盘托出,倒是让皇帝很快就弄清楚了,那几个年轻宗室子弟,确实是被人怂恿着出这个头,本身与秦王没有半点过节,也不清楚他为何会回京城,在王府闭门谢客。
  至于是谁怂恿的他们,承恩侯秦松是知情的,但他并没有告诉金象,不过承恩侯府的下人们私下有过传言,说晋王世子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那几名子弟,平日原就跟晋王世子来往得比较密切。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在万寿节的这场宫宴上,皇帝见事情已经说开,再保密也没有了必要,便开了秦王的禁,让他不必再苦逼地日日守在王府正院里出不了门,除了亲信卫兵每日送食水和传话,就一个人也不见,身边连个侍候的丫环都不能用。连带的,对于当日拼死护送秦王回京的众王府侍卫们,皇帝也将他们召到宴席上,亲口出言嘉赏,那些牺牲了性命的侍卫们,他也下旨命兵部好生抚恤。
  这也算是从侧面证实了秦王遇袭时的凶险情形吧。
  受召见的这些王府侍卫们,基本都是秦王的心腹,总跟着秦王出门,因此宗室皇亲们平日都见惯了。只有一个面生的,问了才知道原来并非秦王府亲卫,而是榆林卫辖下驻守牛家梁哨所的总旗。秦王被袭击当晚,慌乱出逃,路经他的哨所时,稍微歇了一下脚,用过食水,包扎了伤口,换了马匹,留下一名重伤的侍卫后就再次离开了。因为对当地道路不熟,秦王特地点了这名姓秦名平的总旗做向导。
  当时说好了,是带路到达下一个卫所,就放他回来的,也会行文榆林卫,言明原委,不叫他受上司责难,说他擅离职守。谁也没想到,当他们快马到达朔州卫的时候,就听说了牛家梁哨所被马贼焚毁的消息,连秦王府那名重伤的侍卫也没逃出来。秦王担心榆林卫有问题,怕秦平一回去就会被灭口,便一路带着他上京了,也没给榆林卫送信。秦平就是这么被他带过来的,目前虽然暂时落脚秦王府,但他并不是侍卫,身份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
  秦王恳请皇帝赏秦平一个职位,让他不要再回榆林去了。皇帝也非常大方,给了他一个禁卫的职位,六品的,比原先连升了两级。皇帝还问起他的家乡籍贯,父母亲人。秦平老老实实说了自己是米脂人士,父亲是个教书先生,母亲牛氏本是天津人士,后移居米脂,家中还有一个弟弟,等等。皇帝当时没觉得有什么,承恩侯秦松却觉得有些不对了。等宫宴散了,他寻机找到前往禁卫报道的秦平,细细一问,果然就是弟弟秦柏与弟妹牛氏的嫡长子。
  秦松当场与秦平相认了。秦平得知自己的父亲还有这么牛的出身背景,也惊呆了,再三问过承恩侯那位“失散多年”的兄弟名讳年岁,又听秦松说出牛家大宅的详细地址,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因还未禀过父母,秦平不敢接受秦松邀请,直接搬回承恩侯府,但也接受了秦松的安排,进侯府与这些生平从未见过面的亲人吃了顿团圆饭。
  秦松从秦平处知道了弟弟秦柏这三十年来的境况,就产生了要接弟弟一家回京团聚的想法。等秦平入住禁卫驻地后,他便找来了曾经在弟弟秦柏身边侍候的金象,命其带人立刻前往米脂,接回弟弟一家。他还说了,只要秦柏愿意回家,什么话都好说,就算秦柏要求他这个做哥哥的跪地磕头赔罪,他也认了。
  听到这里,牛氏在暖阁里颤着声骂道:“这叫什么话?他这不是摆明了欺负我们老爷是个心软又守礼的君子,定不会叫哥哥真个跪他,才敢说大话么?若我们老爷真个冷一回脸,叫他跪下磕头,他是不是真的会照做?!”
  金象说得口干舌躁,头晕眼花,听了牛氏这话,也不敢反驳,只能苦着脸站在那里,垂头缩肩,大气都不敢出。
  秦老先生端坐在正位上,良久不语,脸上已经什么表情都没有了。本来他都已经接受了丧子丧媳的命运,谁知如今峰回路转,可这个结果却让他心中难受不已。
  怎会是这样的阴差阳错?那大儿媳的死,又算什么?
  虎伯喘着粗气,沙哑着声音问金象:“你……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大爷……在哨所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就走了?!”
  金象有些犹豫:“呃……应该是吧,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着秦王殿下离开的,但他如今平安无事,总不会有错。无缘无故的,也不会有人冒充他呀?况且秦王殿下也证实了他的身份与军职。”他目光闪烁地小心看了秦老先生一眼,“我也不知道,三老爷三太太竟然都误会平四爷出事了……”
  暖阁里的牛氏手都开始颤抖起来了,眼前开始发黑。虎嬷嬷连忙上前扶住她。她们的动作惊醒了发呆的秦含真,她跳下炕,穿好鞋子跑到外间来,盯着金象。
  金象愣了一愣,瞧一瞧这小姑娘,立刻就反应过来她是谁了:“这是平四爷的掌珠三姑娘吧?小的金象,给您请安了。”说着就要作揖。
  秦含真没理会,只直直地盯着他问:“你说我爹没死,跟着秦王进京了,那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到如今都超过半年了,他也没给家里捎信报一声平安?他既然知道哨所出事,难道就没想过家里人会担心吗?莫非为了保密,就可以不顾家人?!”
  金象愣住了,有些没反应过来:“这……”
  秦含真不等他说完,就转头看向秦老先生:“祖父,爹上京时曾经去过大同,他很可能见过大同的主事将军,难道就没机会见二叔一面?二叔是否知道爹没死的消息?如果他知道的话,为什么也不给家里捎个信来?反而叫二婶带着弟弟回来奔丧?!”
  秦老先生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孙女的每一个问题,他都已经想到了。正因为这背后极有可能隐藏着更不堪的真相,他才会更加痛苦。
  秦老先生不说话,金象却慌乱起来:“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平四爷跟侯爷说过,早在大同时,就见过安五爷,托他给家里报平安了。这事儿还是禀过秦王,得他点了头的,并不犯忌讳。安五爷也答应了,会不惊动旁人,悄悄儿告知家里。只是不知……三老爷三太太为何会一无所知?”
  秦含真的眼神瞬间转冷。
 
 
第二章 家书
  金象只觉得背后已经冒出了冷汗,心想平四爷的闺女眼神为何如此吓人?他方才也没说错什么呀?
  他咬着牙道:“小的说的都是真话,若三老爷、三太太和三姑娘不信,只管进京去问平四爷,就知道真假了。”说完后,他忽然又记起一件事,“是了,平四爷还写了家书托小的送回来。”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虎伯一把夺过信,大步一迈,急急送到了秦老先生面前。秦老先生接信的时候,手还有些发抖,把信封都给撕坏了,但看到里面的信后,他忽然整个人镇静了下来,沉默地读着信。
  秦含真跑到祖父左后方,巴着祖父的手臂,踮起脚尖去看信。那信是家书,用辞并不晦涩,几乎浅显到白话文的地步,所以秦含真很容易就看懂了。
  秦平在信里先是向父母问了安,说进京后一切顺利,还遇上了恩承侯这门亲。因不曾听父亲说过有这么一门亲人,他也不敢擅专,没有照伯父的意思搬进侯府,只是去吃过一顿团圆饭,又与伯父与几位堂兄聊了几回而已。不过,与他们相处的时候倒是已经改了口。
  秦平还道他马上就要进禁卫当差了。目前的职位不但品阶比从前的总旗高,也更轻松体面,升职的前景更好。如今边关承平已久,想在榆林卫谋军功,并不容易,他总不能一直留在哨所苦熬,那样他还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回到父母身边尽孝。况且父母年纪大了,久住西北,也太过清苦。伯父有意接父母回京团聚,他认为是件好事。以自家的财力,想要在京城里安家,也不是太难。唯一麻烦的是,妻子关氏娘家在米脂,若是与娘家亲人长久分离,只怕她心里不舍。可若是劝岳家一同搬到京城来,又怕他们故土难离……
  秦平还提起了驻守在大同的弟弟一家。他说弟弟秦安长年忙于工作,在家的时候少,许多事都交给了弟妹何氏打理。弟妹何氏兴许是妇人见识,对小侄儿梓哥儿管束得太严了,不许他出门没啥,可孩子都三岁了,还不打算给他请个好老师开蒙,却有些不妥。何氏即使是官家闺秀,学识上还是比较有限的,总不能指望她来给梓哥儿开蒙。但秦平身为大伯子,这种话又不好说出口。他问父亲,是否在京里托人帮弟弟活动一下?若是能让弟弟也调到京城来任职,就能一家团圆了。到时候梓哥儿的教养有父亲负责,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秦平的信写了三张纸,但半句话都没提过离开哨所后的事,也没提起秦王遇袭的内情,基本上说的都是家常。看他的语气,似乎认为父母早该知道他是上了京的。秦含真看着这些字眼,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看来自己方才有些冤枉这个便宜父亲了,他确实是托了弟弟给家里报过平安信了。
  那么……二叔秦安又是怎么一回事?
  秦含真抬头问秦老先生:“祖父?”
  秦老先生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将信重新叠好,看向虎伯:“你带金象先住下吧。如今天色不早了,大家也都累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虎伯心里很想问清楚信里写了些什么,但还是恭敬地照着秦老先生的吩咐,将金象带了出去。
  一出门,金象就忍不住拉住虎伯的袖子:“好兄弟,好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三老爷三太太都不知道平四爷平安无事地去了京城?这……这里头到底是哪儿出差错了?”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虎伯没好气地用力抽回袖子,“叫你在家里住下,就是暂时不打算赶你走人的意思。你且有眼色些吧。老爷太太问你什么话,你只管照实回答,别耍你的那些花花肠子。没叫你的时候,你就老实窝屋里头。”说罢就推着金象出了院门。
  “别啊,我的好兄弟。”金象有些急了,“你好歹告诉我,三老爷三太太这是怎么了?家里到底出了啥事?就算原本误会平四爷没了,如今知道他还活着,难不成不是大好事么?怎的三老爷三太太脸色这么难看?三姑娘又是一脸气愤的模样?你把原委告诉我,我也好知道忌讳,免得不小心说错话,得罪了人。”
  虎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叹了口气:“我也不怕告诉你,就算我不说,没两天你也该知道了。大爷没事,固然是喜事,可是……”他顿了顿,“可是大奶奶没了呀!就是以为大爷没了,她才一时想不开,上了吊!”
  金象大惊失色:“什么?你说大奶奶……”他住了嘴,小心回头看一眼正屋的方向,忙忙拉着虎伯下了台阶,避到了中院的角落里:“好好的怎会这样?大奶奶是几时没的?”
  虎伯叹道:“是在八月底,大爷百日祭……咳,就是牛家梁哨所出事后整一百日,大奶奶趁着家里人都在下头院子里办祭礼,在她屋子里上了吊。姐儿当时病重,觉得不对,拼命从炕上爬下来,一路爬到隔壁屋子去看,才发现的。等家里人听到姐儿哭叫的声音,赶来救人,已经来不及了。大奶奶如今就停灵在附近的庙里,前几日刚办过百日祭。还有,为着大奶奶的事儿,亲家老爷也是伤心得去了,就比大奶奶晚上几天。你说,这里头有两条人命呢,就算大爷平安无事,老爷太太心里又怎能高兴得起来?”
  金象早已听得呆住了,忍不住大力拍了一下大腿:“哎呀,怎会如此?!八月底……那时候秦王都已经出宫回了王府,平四爷也在京城住了好些时日了。安五爷早该把消息传回来才是,怎会……”
  虎伯冷笑一声:“接到榆林卫的消息后,家里打发人去给二爷送信,让他回家奔丧。二爷没回来,只让二奶奶带着孩子回来了。那时候家里就觉得奇怪。亲哥哥死了,二爷怎能说公务繁忙,连回家上炷香都不肯?二奶奶还在家里嚣张得很,不知闹出多少事来。大奶奶之所以上了吊,跟二奶奶的作为也脱不了干系。原来,他们夫妻早就知道大爷没死,竟然隐瞒不报,也太过了些!二奶奶是外人,素来人品不好,且不说她。二爷对着亲生父母,也未免太不孝了。老爷听闻大爷死讯,伤心欲绝,太太病到如今还不能下地,二爷难道就不知道为人子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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