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贵妃压着满腹焦躁,低声问道:“如何?打听清楚了?”
那宫女回道:“现下玥嫔正得势,人人都看她的脸色,行事颇为不便,使了许多银子,方才问到。”说着,却又不语了,眼神只瞟向外头。
柳贵妃心中会意,晓得她是顾忌门上守着的卫士,便道:“咱们进去说。”言罢,回身进房。
走到堂上,柳贵妃在桌畔坐定,那宫女上前附耳低声道:“外头传言的不错,御前服侍的人说,之前皇上确曾亲口向玥嫔许诺,回宫便封她做淑妃。”
柳贵妃面色一寒,搁在桌上的玉手不禁捏紧了帕子,又缓缓松开,顿了顿方才切齿道:“且让这婢子得意一时,她没有皇儿,得宠也是有限。皇上已有了春秋,她到不了哪里。待本宫安度此劫,哪还有她的余地!”
那宫女顿了顿,又低声道:“娘娘,听御前送出来的消息,皇上曾提起,有意收了娘娘的金册。”
金册乃是宫廷封妃所用,柳氏手中所持便是当初封贵妃时所得,如今皇帝竟有意要将金册收回,其下的意思自是不言而喻。
柳贵妃听闻此言,登时便惊出了一身冷汗,呆了半晌方才切齿道:“他竟如此狠得下心,要废了本宫,连这些年的夫妻情分都不顾了!”
那宫女在旁察言观色,趁势从旁说道:“娘娘,近来皇上真是昏聩异常,不仅将娘娘禁足,连公主殿下也被训斥思过,王爷更是不能进宫看望。如此下去,娘娘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趁着如今尚未回京,娘娘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柳贵妃面上阴晴不定,坐在凳上一言不发,停了半晌忽然长叹了一声,人如垮了一般瘫在了椅上。但听她幽幽说道:“本宫不想出此下策,然而这一次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了。皇帝既冷心至此,本宫也只好自保为上。”说着,她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将手一握,招来心腹,低声吩咐着什么。
第159章
当夜, 已是掌灯时分。
江南行宫虽不及京城皇宫富丽堂皇,秀丽奢靡却也不在京城之下。
此刻, 华灯初上, 行宫道路上照的恍如白昼。德彰皇帝自书房出来,缓步走在宫道之上。历经一日政务繁忙, 皇帝已很有几分疲倦,松散了一下筋骨, 长出了口气, 忽而无奈一笑。他已是五旬开外的人,常日里虽不肯服老, 但这副轻易就倦怠的身躯却再再彰显着岁月不饶人。
大太监安德年跟随其后, 见状上前低声问道:“已是晚膳时分了, 去何处用膳, 还请皇上示下。”
德彰皇帝淡淡说道:“这几日都是去玥嫔处,今儿也不例外罢。”
安德年应喏,赶忙打发人前往报信。
德彰皇帝没有乘辇, 一路步行至玥嫔所居的畅思苑。
行至畅思苑时,玥嫔早已得了消息,率一众宫人在门上接驾。
德彰皇帝上前,命众人起身, 拉了玥嫔的手, 同她并肩而行。
玥嫔笑的温婉和煦,乖觉的随德彰皇帝入内。
虽是御前才传来的消息,但连着几日皇帝皆在畅思苑过夜, 故而玥嫔早有预备。这一帝一妃踏入门内,堂上晚膳早已齐备。
二人入席,宫人上前斟酒布菜的服侍。皇帝不时同玥嫔说些散碎闲话,问了几句小公主日常饮食。玥嫔一一作答,乖巧柔顺,绝无一句多余的言语。
德彰皇帝眉目渐舒,神情松散了几分,说道:“如今宫里,也就数你这里,能让朕松快。”
玥嫔浅笑道:“能为皇上分忧解烦,乃是嫔妾的福气。”说着,便起身挽起袖子,夹了一块蜜汁莲藕放在皇帝面前的盘子里,柔声道:“嫔妾无知无识,无才无德,只知尽力服侍皇上就是。”
德彰皇帝将那块莲藕放入口中,看着玥嫔,眉眼如画的模样倒颇有些像往日的一人。他不觉脱口道:“你倒好似容嫔,脾气性格,容貌都像那么几分。”
玥嫔心口猛地一跳,不知如何接话。
容嫔乃是毓王生母,曾盛宠一时,却最终戴罪而亡,后宫无人不知。皇帝此刻忽有此语,却不知是福是祸。
正当她心中七上八下之际,却听皇帝叹息道:“江南女子,大约如斯。”
玥嫔听他这话语,竟是带了三四分的柔情与三四分的怅然,不由微微一怔。
皇帝却望着玥嫔的脸,目光飘忽,仿佛忆起了些什么,忽而幽幽道了一句:“容儿……”
玥嫔手下一颤,将酒盅碰倒,酒水洒了一桌。她连忙起身道:“嫔妾失态了。”转而命宫人收拾。
皇帝复了常态,于玥嫔的举动并无示意,吃了两口菜,忽而又问道:“近来逸真倒时常入宫,江南水患一事,他出力不少。”逸真,便是毓王的字。
玥嫔心中一动,面色不改,浅笑道:“毓王殿下是皇上的皇子,为皇上分忧,是理所当然。”
言至此处,她微微一顿,意有所指道:“然而毓王殿下封地位于西北,长久不归,只怕不大合宜。”
皇帝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他是为生母清明祭扫而来,何况此地是他生母祖籍,出了这等灾情,一时不忍离去也是人之常情。”
玥嫔微微一颤,连忙说道:“臣妾愚钝,失言了。”说着,又笑道:“毓王殿下自幼失母,这些年想必很是思念他的母亲。”
德彰皇帝眼神微暗,却未再置评,又吃了几口菜,便命收了晚膳。
饭毕,皇帝一日政务繁忙,此刻不想再看折子,只在内间榻上抱着小公主逗弄戏耍。那小公主如今恰刚半岁,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德彰皇帝到了这个年岁,膝下早已无稚子,老来得女又是在旅途之中,天伦和乐之下自是疼爱有加。
玥嫔在旁坐陪,看着女儿在德彰皇帝怀里那天真烂漫的样子,不自觉的浮起了一抹怪异的笑容。
片刻功夫,宫人端了一碗燕窝羹上来。
玥嫔起身去接,手背却忽被那宫人以食指轻轻划了一记,她不由抬眼看去,只见那宫人低眉顺眼,眼角边点着一颗痣,正是自己贴身服侍的宫女。
她心中会意,手不觉一沉,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定了定心神,回身走到皇帝身侧,微笑柔声道:“皇上,天不早了,吃了燕窝便歇下罢。”
德彰皇帝不疑有他,便将怀里的小公主抱还给她,接了碗去。才舀了一勺燕窝入口,他眉头微皱,问道:“今日的燕窝羹,滋味却好似与以往不同?”
玥嫔面不改色,笑道:“臣妾近来见皇上龙体劳顿,夜间睡思不安,吩咐宫人放了几味安神的补品进去。”
皇帝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玥嫔,见她一袭旧日宫装,抱着孩子立在灯下,娟秀柔媚。他心中微动,狭长的眸子轻轻眯起,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昔年容嫔才生育毓王之时的样子。
皇帝喉头微动,开口道:“待回了京,朕便下旨,封你做娴妃。”
玥嫔不知他心中所想,自然赶忙谢恩。
皇帝吃过了燕窝,梳洗了一番,便同玥嫔一道入寝,更无别话。
是夜三更时分,德彰皇帝忽于梦中呕血。
玥嫔连忙招来太医,诊断下来,竟是中毒之状。
此讯传出,内廷大惊,除却被圈禁的废太子外,三位王爷如今都在行宫居住,出了这等大事自然一齐到了。
齐王风风火火踏进堂上,便如雷霆般怒喝道:“好端端的,父皇如何就中毒了?!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毒害当今皇帝?!”话音才落,一眼便扫见了一旁立着的玥嫔。
如今在宫中,玥嫔与柳贵妃势如水火,便是没事也要互相使些绊子,何况是如今这样大好的时机?
当下,这齐王便向玥嫔戳指大骂:“父皇在你这里留宿,竟而中毒,可见便是你做下的手笔!”一言未尽,竟而就要命人将玥嫔拿下。
玥嫔在下听着,早已呆若木鸡,至此刻方才回过神来,张口反驳道:“齐王殿下,你若要定嫔妾的罪,也该有个证据才是。谋害君主是大逆不道的罪责,如何能信口栽赃?!”
齐王喝道:“贱妇,你还要狡辩!父皇在你这里中毒,自然便是你所为!”说着,更是连声命人进来拿人。
玥嫔后退一步,粉脸发白,高声道:“本宫乃是皇帝后宫嫔妃,无凭无据,更无上谕,尔等焉敢放肆?!”
那些宫人并卫军,各个面面相觑,一面是皇帝宠妃,一面是齐王,任是哪一方都不是他们能得罪的起的。
怀王在旁说道:“二哥,父皇中毒,真相未明,擅自做主处置后宫嫔妃,只怕于理不合。何况,并无确凿的证据,指证便是玥嫔所为。”
齐王双目瞪如铜铃,向怀王怒目而视道:“你偏袒这妇人不成?!”
正当僵持不下之际,冷眼旁观了半日的毓王插口道:“两位哥哥不必这般争执,如今事态不明,玥嫔又有嫌疑,不如先请玥嫔娘娘于一静室休息。另请掖庭司将这里搜查一番,待父皇醒来,再做定夺。”
这话听来客气,却是要将玥嫔软禁,然而如今皇帝不能主事,后宫又无皇后主持,贵妃本就在禁中,行宫除却这三位王爷外,更无人能主张。
齐王与怀王听了他这番建议,也挑不出什么理来,便各自答应了,将这宫苑一处厢房算作圈禁玥嫔之处。
玥嫔眼见事态如此,胳臂拧不过大腿,只得作罢,在毓王脸上定定看了一眼,淡淡道了一句:“毓王殿下真是七窍玲珑,出的好主意。”言罢,便随着宫人去了。
当下,在三王监督之下,掖庭令率人将这宫苑搜了个底朝天,先自皇帝当夜饮食着手,查出便是那碗燕窝做的祸。
这燕窝可是在玥嫔宫中熬煮,由玥嫔亲手端与皇帝的,如此一来,似是铁证如山。
齐王得意非常,只当已是证据确凿。
怀王却道:“然而玥嫔却有何缘由,定要毒害皇帝?她只是一介宫嫔,膝下唯独一个公主,还尚未成年。父皇被毒害,于她又有何好处?”
齐王却不管不顾,只道:“谁知这毒妇心里想些什么,又或许是为些细故她憎恨父皇也未为可知。如今已有物证,看她还如何抵赖!”依他所言,即刻就要将玥嫔下狱。然而怀王却以皇子之身不可处置皇帝后宫嫔妃为由,与他争执不下。
如此一番折腾,天色已然渐亮。
毓王趁间隙出来见了顾思杳一面,又再度回去,并无人注意。
至天亮时,德彰皇帝终于醒来,他所中毒性不烈,又被太医灌服了催吐药物,一夜连吐了几次,清晨时略吃了几口清淡米粥,至此刻已无大碍。
听闻掖庭令上报,玥嫔在燕窝中下毒谋害于他,德彰皇帝却绝不肯信,下旨将玥嫔软禁,令掖庭司严查。
隔一日,掖庭司上报,竟而查出玥嫔处下毒的宫人,乃是受了柳贵妃的指使。一连四人,供称柳贵妃被皇帝贬斥,加之妒恨玥嫔得宠封妃,便私下买通了玥嫔的宫婢,下毒谋害皇帝。
此讯传至御前,德彰皇帝雷霆大怒,立时下旨褫夺了柳贵妃的封号,贬为庶人。只待回京,再定其罪过。
期间,齐王与端阳公主求见,未准得见。
又两日,江州民间忽有百姓聚众于行宫,由地方那考了功名的举子为首,连昼及夜,跪求面圣。
此讯传入内廷,震动朝廷上下,便有言官奏上:“今水患未消,黎明百姓如此,必有天大冤屈。如若圣上不加理睬,恐激起民愤。不若将其等所求起本章呈上,以示抚慰。”皇帝准奏。
这些人既有江州本方百姓,亦有周遭逃难至此的流民,领头的便是那几个书院之中的名士。其文字功底自不在话下,一封奏表写的洋洋洒洒,触动心肠,将齐王这些年来在江州欺男霸女、鱼肉百姓之状写的淋漓尽致,更言称江州为水患所苦,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齐王府中却依旧是酒池肉林,奢靡无度。
皇帝本就厌了齐王母子,看了这封奏表,更如火上浇油,下旨严查。
这齐王在江州称王称霸久了,论起他鱼肉百姓,横行本方的罪证,真是罄竹难书。他本就无甚头脑,没了母妃在后头出谋划策,便只知暴跳,身旁一众清客也皆是酒囊饭袋之流,一无对策可言。
便当此刻,后宫忽有嫔妃宫人出首,供称柳贵妃在宫中横行无忌,残害妃嫔,当初容嫔巫蛊一案便是其构陷所为,旁余种种,不一而足。
前朝齐王,后宫的柳氏,皆是罪行累累,且铁证如山。
人人生恐为其连累,前朝后宫无一人为其求情,倒是出首的一日比一日更多。
德彰皇帝看了掖庭司并刑部送来的奏章,自己宠爱多年的贵妃皇儿,背地里竟是这等模样,几欲气死。
他本有心立时便废了齐王,处死柳氏,奈何圣驾离京,恐要生变,只得暂且压下,将齐王软禁于行宫,只待回京发落。
柳氏听闻消息,知道大势将去,于住处上吊身亡。
自此,齐王一派倒台已成定局。
第160章
柳氏身亡, 齐王被废,行宫之中一时人人自危, 生恐为柳氏连累, 唯独玥嫔一支独秀。
然而德彰皇帝虽是毒性已解,却依旧是龙体虚弱, 日日只在寝宫静养。后宫之中,倒是一片闲静, 万事皆由玥嫔主持。
此外, 这两日间又出了一桩大事。柳氏畏罪自缢,昔年构陷容嫔一事真相大白, 容嫔平反。皇帝亲笔写了祭文, 且不顾龙体欠安, 亲自到容嫔坟上祭祀焚烧, 悲恸难忍之下,竟而昏厥过去,一番折腾自不在话下。
待折返行宫, 德彰皇帝又昭告天下,追封容嫔为端和荣恭顺皇后,且下旨迁坟回京,葬入帝后陵。
容嫔身故之时只是一介嫔位, 如今虽平反昭雪, 却一跃追封为皇后,实属破了先例。朝中言官议论纷纷,建言不可, 奈何德彰皇帝一意孤行,众臣无奈。
这日午后,用过午膳,玥嫔在屋中哄女儿入睡。
怀王忽然走来,也不经人通传,径直进了内堂。
如今行宫已是玥嫔独大,无人敢议论其是非,她宫苑中的宫人自不必提,皆在院中听候吩咐,连头也不敢探一下。
玥嫔抱着女儿,见怀王忽然进来,倒也不吃惊,只微笑问道:“怎么这会儿过来,不怕皇帝知道?”
怀王唇上勾出一抹讥讽的笑意:“皇帝?他此刻正忙着哀痛那个新追封的皇后,同老四商议迁坟的事呢。哪里还顾得上你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