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门外领兵之人,正是章梓君。
章梓君凝视着那紧闭的门板,静默了片时,扬声说道:“良禽择木而栖,世间常理。顾思杳蹚这趟浑水,所为为何,你心中自也明白,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何况,顾思杳伙同齐王,阴谋构陷反贼,如今还要蒙蔽毓王殿下,他才是真正的反贼。我等如今是奉了怀王的口谕,前来擒拿他去御前问话的。你且将门打开,以咱们往昔的交情,我担保不会为难于你。”他这话一出口,顾忘苦便扫了他一眼,眼神之中颇为不屑。
姜红菱听了他这番话,心中顿时雪亮,晓得必是怀王提前发难了,也懒怠再同他们分辨,只嘲讽了一句:“你这话,还是拿去糊弄三岁的娃儿罢!”便再不理会,任凭外头如何叫骂,只是充耳不闻,倒向那苏木低低吩咐道:“只要他们有所举动,咱们便先行下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苏木是行伍出身,自然会意,微微颔首,并没言语。
侯府门外那些叛军见门里没有动静,渐渐失了耐性,躁动起来。
顾忘苦又在一旁冷嘲热讽:“你要怜香惜玉,人家却不领你的情。我一早告诉过你,这□□和顾思杳有私情,她心里哪还记得着你这个青梅竹马的哥哥?你要再拖延下去,待天亮了,事情可就更棘手了。今夜咱们若是无果而反,王爷那边可没法交差!”
章梓君脸上阴晴不定,忽然长叹了口气,将手一挥。
身后的兵士这方有所动作,那顾忘苦更是精神大振,指手画脚,连声吆喝指挥攻门。
便在此时,只见一道冷光自一旁屋顶破空而下,噗的一声,正中那顾忘苦的背心。
顾忘苦只觉背上似被什么击中,衣衫一片湿热,伸手一抹,只见满手血红,剧痛难耐,不觉大叫一声,自马背翻身摔在地下。
两侧屋顶,箭如雨下,顿时便射倒了三五十人。
叛军中一片骚乱,章梓君却极是沉着,寒着一张脸一面命两侧军士架起盾牌抵挡箭矢,一面令前排的军士以巨木攻门。
不过少顷功夫,门柄便被撞断,一众叛军鱼贯而入,同在侯府守卫打斗起来。
霎时间,侯府门前刀枪剑影,杀声震天。
自打惊变,姜红菱虽一向沉着冷静,但到底只是个深闺少妇,见了这等血腥场景,也忍不住惊魂变色。
她立在阶上,一眼便望见了人群中的章梓君。那厮一脸血污,满面狰狞,真如疯兽一般。
章梓君亦看见了姜红菱,脸色阴沉,大步上前。他是否真的爱这个女人,已经无关紧要了。但到底是为了她,他才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刘家,不过是他攀拉怀王的垫脚石。堵上了满门的声名性命,他才得来这个机会。如今人就在眼前,他目中已无其他。
姜红菱见他来势凶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苏木拔剑,迎了上去。章梓君虽是仕宦门第公子的出身,却有着一身的好武艺,两人一时打的难分难解。
姜红菱放眼望去,只见守卫们虽各自血勇酣战,但奈何叛军人数众多,寡不敌众,已隐隐有落下风之势。
她心中慌乱如麻,绝望正一丝丝的自心底冒了出来。死过一次的人,原是不怕死的。但今生已不比前世,她心底有着放不下的人,倘或她就此死去,再不能见他,那如何甘心?
正当危急之际,叛军之中忽有人大声喊道:“先锋,街东头有禁军赶来!”
章梓君心神一乱,胳臂上便为苏木划出了一道口子。
他向后跃开,喝问道:“来了多少人马?!可看清了?!”
那人回道:“看清楚了,确是禁军!两列人马,约有一百余人!”
章梓君心中略一估量,禁军人数虽与自己的兵马不相上下,但如此一来,今夜只怕再难成事。他们此次出来,并未告知怀王,乃是私下调动了兵马。若再与禁军起了冲突,怀王跟前是更难以交代。
章梓君倒是个果决利落之人,脸色微沉,立时下令撤退。临去之际,却又回望了姜红菱一眼。
一众叛军扛了同伴尸首,如潮水一般,顷刻间退了个干净。
侯府众人皆是一身血污,各自惊魂未定。
姜红菱立在原地,看着这满地狼藉,竟而怔了。
只这少顷功夫,门外便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响,又有一列军士涌入府中。
众人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围在了姜红菱身侧,将她挡在身后。
这起兵士进得府中,只将侯府围住,却并无什么无礼举动。
又片刻,但见一头戴金冠的俊秀青年,大步迈入门内。
姜红菱一见此人,不由一阵讶异,暗道:怎会是他?随即转念一想,若不是他,旁人又怎能调动禁军?
原来这来人,正是毓王。
毓王进得侯府,看也不看地下的血污死尸,只一步步走上前来。
旁有一人上前禀告道:“禀王爷,叛军已然尽数逃窜。”
毓王冷哼了一声:“逃得倒是快。”说着,又问道:“可有留下什么证据?”
那人回道:“有刀具一口,乃是江州府官制。”
毓王不再多言,走到阶前,向姜红菱微笑道:“顾夫人。”
姜红菱此刻已定下心来,自人群中走出,步下台阶,望着毓王欠身行礼:“多谢王爷。”
毓王看着眼前这丽人,月光之下,尤为清媚婉约。他眉眼含笑,挥手道:“夫人不必多礼,世子临去之前,曾将侯府托付与本王照看。本王来迟,倒还令夫人受惊了。”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中微有异样,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但听毓王又道:“如今城中局势诡谲,只怕这起叛军再来,本王不能留在侯府。为免不测,本王倒想请夫人到行宫暂避。”
姜红菱心下微惊,但又旋即明白过来。顾思杳曾将局势变化同她讲过,她也大致领悟。眼下这时刻,怀王已然率先发难了。不论先前他如何看待侯府,现下是已将侯府视作了毓王一党。现下不是矜持忸怩的时候,她不能拿着阖府上下人的性命冒险。
当下,她微一沉吟,便道:“谢王爷好意,然而我府中上有祖母,下还有三个姑娘,只怕要请王爷一并照拂了。”
毓王顿了顿,笑意在眼角渐渐散开,他颔首道:“这是自然。”
姜红菱见他答应,已不及多想,吩咐了家人将老太太顾王氏连同那三个姑娘一道接出,只带了几个随身侍奉的家人,旁余的下人便都遣散归家,留下了一座空府。
毓王见她处事果断利落,更多了几分赞叹。
侯府这些女眷,老太太顾王氏经了这些日子的软禁,早已浑浑噩噩神智不大清醒,其余那三个姑娘年纪尚小,遇上这等大事便如没脚的螃蟹一般,只听凭姜红菱摆布。
如此,侯府一众女眷便随着毓王一道进了行宫。
行宫中已不知生了什么变故,一路上竟也无人盘查阻拦。
毓王将侯府女眷安置在自己住处,便径直往御前见驾。
此时东方天际已然发白,德彰皇帝不知是一夜未睡还是已然醒来,一脸倦容的倚在龙椅之上,听着毓王的上奏。
待毓王讲述了今夜之事,德彰皇帝才张口问道:“你说老三私自调动江州府地方兵马,意图谋反,可有凭证?”
毓王答道:“有官制刀具为证。”
德彰皇帝眼眸微垂,淡淡说道:“然而又凭什么说便是老三调动的兵马呢?”
毓王还待再说些什么,德彰皇帝却摆了摆手道:“且下去罢。”
毓王顿了顿,看了那软壁后面一眼,便告退出去了。
待毓王离去,玥嫔一袭旧日宫装,打从软壁后面出来,手里捧着一方托盘,上面是一只精致小巧的青花瓷碗。
她轻步上前,柔声细语道:“皇上,该吃药了。”
德彰皇帝抬眼,朦胧中看见一张温柔妩媚的脸庞,错乱不清的神智令他忘了现下是什么时候,张口唤道:“容儿……”
玥嫔面不改色,乖巧微笑:“是,容儿在。容儿服侍皇上吃药。”说着,便舀起一勺药汁,喂到了皇帝口边。
德彰皇帝在她面前,仿佛一个听话的孩童,将那碗汤药一口口喝了个干净。
玥嫔看在眼中,面上笑意渐深。待喂完了药,她正想离去,皇帝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如铁,足足令玥嫔吃了一惊。
但听德彰皇帝大声喘息着,说道:“容儿,待朕老了,便将皇位传给咱们的孩子。”
玥嫔心中一颤,再看德彰皇帝,却见他靠在龙椅上竟已昏昏睡去。她定了定神,方才出去唤宫人进来,将皇帝搀扶到□□。
江州府官邸大堂,怀王一脸铁青,怒视着堂上之人。
章梓君铩羽而归,立在堂下,垂首不言。
章梓君的岳父,便是这江州府尹。他一步上前,本要替这未来女婿开脱几句。怀王却连瞧也不瞧他一眼,向着章梓君怒喝道:“是你当初自发来找来,言说要效忠于本王。看在你岳父与玥嫔的份上,本王才肯信你几分!没有本王的号令,你私自调动兵马,去围堵义勇侯府,是意欲何为?!现下时机未到,本王还不打算立即举事,你这是要陷害本王不成?!”
章梓君却早已想好了说辞,回道:“王爷息怒,在下收得线报,言说近来侯府世子顾思杳已不在江州。王爷也知,顾思杳与毓王狼狈为奸已不是一日两日。在下以为,这厮是出城送信求援去了,故此想一探虚实。未告知王爷,便是为了倘若那顾思杳竟在府中,罪责便由在下一力承担。如此,既拔掉了毓王的左膀右臂,又不至于拖累王爷。在下一片赤诚,还望王爷明鉴。若王爷定要治在下的罪,在下也任凭王爷处置。”他这一番话是调兵之前便深思熟虑过的,字字句句仿佛皆是为了效忠怀王,旁人又哪里能想到他借用兵权,竟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怀王目光锋利的盯着眼前这男子,他怎会轻易便信了这厮的说辞。再多的道理,说穿到底这些人也不过是为了将来的名利才投靠了自己。章梓君又怎会如此忠心,为了自己的皇位,轻易便以身涉险?然而现下正当用人之际,他又说的忠勇可嘉,挑不出半丝理来。
怀王又瞥了章梓君一眼,生生压下满心愤懑,点头道:“如此说来,你竟还是个忠臣,这番作为全是为了本王?”
章梓君尚未答话,他那岳父连忙上前圆场道:“王爷明鉴,我满门上下皆忠于王爷,绝无二心。”
章梓君在旁趁势说道:“王爷,顾思杳那厮果然不在府中。咱们不如现下就起事,逼迫皇帝下诏书立王爷为储君。不然待他搬来援兵,只怕事情就要生出变故了。”
怀王脸上阴晴不定,一字不发。
章梓君所言,也确是实情。经了今夜这场事端,明日朝上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风波。他必得赶在毓王的援兵到来之前,将事情了结。
当下,他咬牙道:“便就如卿所说!”
翌日天色微亮,行宫左近百姓起来开门,却惊见行宫为江州军士并禁军重重包围。但有走近,必被驱逐。
江州城中的官员,已被连夜召进宫中。一众大臣进了行宫,方才知晓竟是怀王假传的圣旨。
怀王手下人马将这些官员连同京里伴驾前来的臣子,一网打尽,尽数关在一处宫室之中。众人方知这怀王是要犯上作乱,但人已陷入囹圄,只是叫天不应,无法可施。
那些被策反的江州叛军并禁军围住了行宫,声称毓王有意毒害皇帝,要勤王救驾。毓王自也打出了护驾的旗号,两方人马以行宫中轴为线对峙。怀王手中人马众多,但毓王却占了龙庭,护持在皇帝左右。双方各有顾忌,一时倒也难分上下。
姜红菱等一众女眷,被安顿在毓王宫室之中,知晓了外头的局势,虽是担惊受怕,却也只得听天由命。
这日午后,日头正好,姜红菱正在院中石凳上坐,看着院中冬青枝叶苍翠,心中挂念着顾思杳的安危,不由愁上了眉头。
毓王自外头进来,正瞧见这妇人坐于庭中,手托香腮,肤白如脂,日头洒在她肩上背上,添上了一丝淡淡的光辉。她脂粉未施,清淡的眉眼微微皱着,仿佛带着一抹愁意。
他出了一会儿神,随即迈步上前,扬声道:“天气清和,出来坐坐?”
姜红菱听见动静,回身瞧见是他,起身道了个万福,微笑道:“见过王爷。”
毓王看着她,比之前回见她时,她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更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他顿了顿,问道:“可还住的习惯?”
姜红菱浅笑回道:“权宜之策,倒也无谓惯与不惯。有个容身之所,便是好的。”
毓王眉毛一挑:“你倒是大胆,这里可是宫廷内院。多少人想进,还进不来呢。任凭侯府怎样富丽,只怕也及不上行宫分毫罢?”
姜红菱笑道:“不过是临时栖身之地,终是要离去的。奢华与否,倒也无谓。”说着,她又欠身行礼:“民妇失言,请王爷恕罪。”
毓王却不以为忤,倒深喜她这不卑不亢的姿态,一笑置之,说道:“探马回报,世子带了兵马,已在城外。”
姜红菱微微一怔,不由笑意盈腮,仿佛一道光华在面上漾开。
毓王看在眼中,不知为何心中却微有不悦。他低低咳嗽了一声,说道:“待援兵一到,行宫便可解围。如今,大势已定。”
姜红菱不知他为何突然与自己说这些话,浅笑应道:“那便恭喜王爷。”
毓王盯着眼前的如花女子,眸中精光闪烁,他问道:“你,可愿入宫?”
姜红菱瞪大了眼睛,心口剧烈震动,面前这男子金冠蟒袍,腰缠玉带,背手而立,正自目不斜视的看着自己。目光自他头顶落下,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气魄。昔日的生嫩少年,短短几月之间,已然有了王者的风范。
忽然间,她明白了许多事情,明白了他投在自己身上那晦暗不明的目光藏着什么意味,明白了为何侯府被围那夜,偏偏是在最危急的时候他方才带了兵马出现。
虽则不懂这位少年王爷为何突然看中了自己,但他是未来的天子,一言不慎,即来杀身之祸,该如何应对?
毓王一言出口,心却也提到了胸口。他也自觉好笑,在皇帝跟前谋算之时亦能镇定自若,却在这妇人面前紧张如斯。
他见姜红菱垂首不言,久久没有回音,不觉有些急躁,又问道:“你青春年少,难道要在侯府当一辈子寡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