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顾琳一早便自床上爬起,忙忙的梳洗收拾,又亲自去叫女儿吕云露起床。
吕云露自幼有晏起的毛病,此刻香梦正酣,忽被母亲吵醒,睡眼惺忪的瞧了一眼窗外天色,便嘟哝道:“天色不是还早,娘一大早闹什么呢?”
顾琳便打了她一下,嘴里斥道:“你还当是在家呢?快些起来收拾了,挑好颜色衣裳穿,同我去见你外祖母。”
吕云露翻了个身子,将头探出丝绸被子来,抱怨道:“昨儿不是见过外祖母了,今儿怎么又去?母亲忙什么呢!”
顾琳在女儿床畔坐了,抚摸着女儿头顶,说道:“你真正是个傻孩子,咱家中是个什么境况,你心里也不是不清楚。不紧靠着老太太,可要怎么好呢?这一家子吃穿用度,比比皆是银子,老太太昨儿虽没言语,但只怕不是个处长之道。何况,如今府邸中馈被个外人把持着,咱们要想过好日子,还不得着紧上心些?我可是听闻,府中打算办个女学,今儿咱们过去,先到老太太跟前替你报个名字,将你也送进去。然后将仁辉也入了家学,旁的不说,你们兄妹两个吃用府里就得管着。”
言至此处,顾琳抬头,扫了一眼这屋中各处。
这屋子虽布局考究,陈设清雅,但墙角壁上已有些墙皮脱落下来,底下现出灰白的墙身来。她是侯府嫁出去的女儿,于这秫香楼是再熟悉不过的。
这地方原是之前顾琳的祖父、老侯爷在世时,晚年避世的居所。老侯爷当年到老时,生出了退居山林安享田园之乐的念头。但到底侯爷之尊,不可能搬到乡下地方去住,便在府中寻了这块地方,造了这座二层小楼。他自己独居此处,在院中耕了几亩菜地,搭了架子种些丝瓜葫芦等物。到了如今,这院中还剩着几座架子。但自老侯爷故去,这座楼便已逐渐废弃,再无人居住,平日里只用来堆放杂物。
顾琳未嫁之时,于此地印象唯有荒凉衰败之感,她当真不曾想到自己出嫁近二十年,重回侯府,竟然住进了这个地方!
无论怎样,她也是侯府的金枝玉叶,凭什么如今就要落到这番田地?
顾琳将手中的帕子拧了几拧,压下心底的愤懑不甘,方才眉眼舒展,慢慢说道:“再一则,我可是听说,那女学是那个姜氏一力主张起来的。连那夫子,也是她的闺中好友。你到学中去,看能揪出她什么错来。她在老太太跟前失了宠,往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顾琳满盘算盘打得甚好,吕云露却是个没心没肺的,只要自己过得舒坦,便再不管其他。听了母亲的谋划,她只觉头疼,娇声埋怨道:“咱们千里迢迢好容易回到外祖家中,这一路舟车马拉的,倦的了不得。母亲不说好生歇几日,倒先生出这些花活来。我可不要去读什么女学,累也累死了。那些什么女戒女德,我在家中早已看得烂熟,就不去又怎样?要去,母亲自己去,我才不去。”言罢,她翻了个身,又想睡去。
顾琳见女儿不听话,急躁起来,一把将她揪起,嘴里便斥责道:“小蹄子,你别躲懒,这里面可还关系着你的终身大事!”
吕云露虽是怠惰,但到底也是云英闺女,听了这话,顿时睡意全无,两眼大睁,嘴里支支吾吾问道:“母亲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
顾琳见女儿拿出正经神色来,一脸得意:“昨儿晚上家宴,我席上问了一句,你那三表哥还未定亲,于你似也有几分意思。老太太听着,嘴里的话也且是活络,并没不愿的意思。我心里想着,这倒是不错的亲事。你若能嫁给你表哥,这一辈子的事,可再也不必愁了。”
吕云露一张俏脸顿时羞得通红,她想起顾忘苦的风流形容,倒也没什么不好。但转而,心底又晃过一个清隽伟岸的人影,这心思却又颠倒起来。
第86章
昨日, 在松鹤堂上,她初见三表哥时, 见他容貌俊俏, 谈吐潇洒,心里也是喜欢的。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 似笑非笑,脉脉含情, 看得人心中小鹿乱撞。然而待二表哥进来时, 她仿佛见到了一株雪地里的苍松,清隽冷峻的面容, 便如寒光照雪, 内敛自持却又不容忽视的气质, 宛如冬季里的一阵冷风拂在面上, 令人心生悸动。
吕云露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男子,与他一相比较,三表哥不免就显得有些举止轻浮。
她早听外祖家中自来相貌极好, 便是自己的母亲,年轻时也是出众的美人。昨日见了这两位表哥,更觉此言非虚,三表哥形容已然很好, 二表哥更是人中龙凤。
来前路上, 母亲已然向她隐隐透露过此意。彼时,她尚未见过顾忘苦其人,就有些不上不下的不知该不该答应。昨儿初见顾忘苦时, 她心中本已愿意的,但继而又见着了顾思杳,一颗心立时又迷乱起来。比来比去,竟觉着二表哥倒比三表哥还更合心意。
吕云露慢慢坐起身子,出了会儿神,垂首喃喃道:“三表哥不如二表哥呢。”
顾琳是个有年岁的妇人了,一闻此言,顿时晓得她那段心思,回想了一阵昨日的情形,当即说道:“论容貌呢,你二哥确实比老三更俊些。但这男人家要个好皮囊做什么用?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全不晓得里头的利害关系。你二表哥虽好,西府也是分家出去的,二舅舅那边不能承继爵位,将来也是有限。侯府这边,你大表哥没了,那个寡妇姜氏也没孩子,将来必然是你三表哥继承家业。你若能嫁给他,将来就是这侯府的女主人,娘的晚年,可就有着落了。”
吕云露却低着头,不肯说话。
顾琳见她这幅神情,心中猜到她还想不通,便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我晓得你心里还是过不去,然而你且想想,咱们家中是个什么境况。外头人看着还好,其实你父亲生前留着的那些家财,差不离都散了个干净了。你哥哥尚未举业,母亲又将有了年岁。你再不上进些,往后叫我靠着哪个呢?”嘴里说着,便红了眼圈,揉了揉眼睛,又说道:“再一则,也不全是为了我。你往日里就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吃过半分的苦。侯府这边,你三表哥上面虽有个太太,其实不作数的。府里人都知道,她就是个花架子。这样的婆婆,往后好摆布,窝盘住了丈夫,还用得着怕她?再不济,上面还有老太太呢。”
吕云露听了母亲的话,心意有所松动。她自然知道家中的境况,宁安织造的家眷,外头瞧着光鲜亮丽。实则,这些年来,父亲只知案牍劳形。母亲是侯府嫁来的小姐,见天的出门同城中的贵妇小姐们赏花会茶,城中出的时新布料首饰,也必要买到,旁的开销自不必说,吃穿用度都奢华无比。弄得这些年来,家中其实并无几分积累。到了父亲生病时,家中便如塌了顶梁柱一般,乱成一团,吃药请医,又被家人糊弄,花掉了一大笔银子。好容易打发了丧事,一路投奔回来,路上的开销亦是惊人。如今他们投奔回外祖家中,人人捧着他们是姑太太、表少爷、表小姐,实则里头只是个空壳。若是外祖母不肯接济收留,他们一家子的生计,只怕都是难事。
家中这样的境况,只怕更无余力替她置办嫁妆。往外寻亲事,这不荤不素、不高不低的,也难寻到什么入眼的人家。
吕云露心思转了几转,又看母亲哀伤的模样,虽仍旧有些残余的风韵,但眼角已然添上了皱纹,两鬓也出了许多的银丝,心肠一软,不觉叹了口气,低低说道:“婚姻大事,本就听凭母亲做主。”
顾琳见女儿回心转意,心里高兴,连忙撺掇着她起来穿衣梳洗,又特特的没吃早饭,带了这兄妹二人往松鹤堂而去。
到了松鹤堂时,春和春熙两个丫鬟正在廊上坐着,一见他们过来,连忙起身,嘴里说道:“姑太太、小姐少爷来了,老太太还在里头上早课呢。”
顾琳是知道母亲这些习惯的,便在外头站住了,笑问道:“原来早课还没完,我倒来的早了。”
那春和嘴快,当即说道:“也不算早,大奶奶一早就过来了。”
顾琳脸色微微一沉,又笑道:“这大少奶奶,只听人说她心思细巧,行事周到,怎么眼瞧着竟不是这回事?谁不知老太太早课不喜人来打搅,她偏要上去凑趣儿。就说她如今管家,事情多些,也不能这样一大早就来吵闹老太太。仗着人疼她,就这等蹬鼻子上脸没眼色来着。”
春熙连忙笑着接口道:“姑太太这话可说错了,不是少奶奶要来,是老太太硬要她来的呢。老太太见天儿的念叨,说少奶奶如今是府里第一大忙人了,天天忙的跟陀螺也似,再转不到她跟前了,便硬逼着大少奶奶答应,每日早起来陪她早课,这早饭也要同她一起吃。大少奶奶这才过来。”
顾琳听了这话,也待信不信的,撇嘴说道:“母亲早课素来爱清静,如今倒改了性子。”
那两个丫鬟听这话不对路,也就闭口不说,只听里面木鱼声停,便笑道:“想必是完了。”当即过去通报。
顾琳母子三人进到屋中,果然见老太太顾王氏在炕上坐着,大少奶奶姜红菱在一旁相陪,两人正笑着说些闲话。
一见顾王氏,这母子三个免不得行礼拜见,寒暄了一番,各自落座。
顾琳当即笑着开口道:“一早起来,我就惦记着母亲这儿的鸡蛋水鱼羹,也没吃早饭,特特赶来了。多少年了,就馋这一口呢。”
顾王氏呵呵笑道:“出嫁二十年的人,身边也有这些儿女了,还跟小时候似的,就知道张嘴问娘要吃的。你既爱这个,怎么不知叫你府里的厨子做?”
顾琳说道:“也是咱们府里独到的手艺,别处做来的,总是不对口味。”
顾王氏便笑道:“既是这么说,待你们出去时,叫府里的厨子写个方子你们带去,省的你见天的嘴馋!”
顾琳听这话不对,赶忙说道:“什么我们要出去时?”说着,溜眼看了一眼一旁的姜红菱,又说道:“我回娘家来住,又没吃别人家的饭,就这等怕我们吃穷吃垮了不成!”
姜红菱闻言,看了那姑太太一眼,面上笑了笑,并未说话,只是端起一旁桌上摆着的桃子露饮了一口,说道:“今日外头有些事情,孙媳赶着去办,就不陪老太太吃饭了。”
顾王氏亦颔首道:“正事要紧,你去罢。”
姜红菱起身,向顾王氏道了告退,竟将顾琳母子三个视作无物,一阵风也似的去了。
行经吕仁辉跟前时,吕仁辉只觉一阵香风自身前拂过,望着出门而去的倩影出神不已。
第87章
顾琳见这侄儿媳妇走得轻快, 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心中更是愤懑, 望着顾王氏道:“母亲瞧瞧, 出门也不同人说一声,眼里真是目无尊长的。”
顾王氏淡淡说道:“她今儿外头有些要紧的事, 所以走的急了些。”
顾琳轻轻一哂:“一个寡妇能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在家中好生待着, 倒出外头去抛头露面?”
顾王氏瞥了她一眼, 说道:“眼见就是端午,我寻摸着咱们一家子那日出城看看赛龙舟。地方要提前预备着, 今儿她就是看地方的。”
顾琳这方醒悟过来, 江州城每逢端午, 城郊抚仙湖必有龙舟赛事, 又有许多精彩绝伦的水上表演,城中男女老幼,寒门贵府, 皆会前往一观,算得上江州城一年一度的盛会。顾琳尚未出阁之时,每年端午必会随着侯府一道前来观会。出嫁离家多年,她倒几乎将此事忘了, 经顾王氏一说, 这才想了起来。
要观看龙舟赛事,必要在抚仙湖畔寻个合适的场所。侯府不是平民小户,自然不会与那些平头老百姓们挤在一处。抚仙湖畔有几处酒楼水阁, 每年此时,必定为城中的豪门富户订去。若不赶早去租,到了跟前是没有地方的。姜红菱今日,便是去办此事的。
顾琳听了老母的言语,轻哼了一声:“这样的事情,但凡交代个管事去就是了,何必自己亲自去?妇道人家,又是个寡妇,出门抛头露面的,也不知个检点。”
顾王氏听女儿自从回来,左来右去只是和这个孙媳过不去,心中也有些厌烦,便问道:“你出嫁这么多年,好容易回来了,不说和做娘的好生聊聊这些年的家常,倒怎么尽排揎起你侄儿媳妇来?”
顾琳被母亲轻轻斥责了一句,脸上颇有些挂不住,微微一讪,说道:“我也是为着咱们家中着想,我虽出嫁了,却到底是顾家的女儿。这顾家的媳妇儿若是弄污了名声,不也坏的是咱们侯府的颜面?”
顾王氏听她这话是一心为着娘家,脸色微微和缓,方才慢慢说道:“红菱行事一向稳妥,想来不会出了纰漏。”
顾琳也不知这老母是怎么了,如此护着那姜氏,心道这却不利于行事,眸子微微一黯,旋即拉着顾王氏的手,语带忧伤道:“女儿离家这么多年,娘跟女儿几乎生疏了呢,如今倒把一个外人放在心上。为着个外姓人,把女儿这样数落。”
顾王氏见女儿说的伤感撒娇,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但这子女在父母眼中,始终便是膝下承欢的孩童。又怜惜她远嫁多年,抚着她的手,微笑道:“哪有此事,你尽是胡思乱想。三个兄妹里,数你会撒娇的。何况,红菱也不算什么外姓人,是咱们顾家堂堂正正娶进门来的媳妇儿。”
顾琳便顺势说道:“我晓得母亲是可怜她青年丧夫,这样年轻的妇人放在家里也不是个长事。她和念初一日夫妻也没做过,又没有孩子,就这样守节一世失,也是耽误了她。守节固然是好事,但她也得能守得住。我瞧这姜氏容貌甚美,性子又出挑,只怕是不甘寂寞的。勉强她守节,将来再弄出什么事来,还不如待她孝服满了就放她去改嫁呢!”
顾王氏闻听此言,脸色顿时一沉,手里的玫瑰念珠转的飞快,口中一字一句说道:“她既嫁进顾家的大门,就一世都是顾家的人。守得住,是她这一世的名节。守不住,我自也不会放任她玷污顾家的门楣。”
顾琳听母亲这话不对路,不觉身上一寒,心里顿时想起这位老母平素是最将府邸颜面放在心上的,又怎会放任姜氏改嫁?
正低头闷想时,却听顾王氏又自言自语道:“不过,她这样下去,也确实不是个长事。我倒是寻思着,在族中选一位合适的子弟,过继给她。倒也好叫她安心,只是顷刻间也没个人选。”
顾琳见煽动母亲改嫁姜氏不成,倒引出这句话来,那姜氏若有了子嗣,过继的孩子虽不见得中用,但到底也是麻烦一桩,当下也不再多提此事,只是岔了话头,问道:“母亲适才说等我们去时?感情母亲竟不想留我们在家住么?”
顾王氏扫了地下坐着的吕云露、吕仁辉兄妹二人一眼,方才点头道:“我本打算是留你们的,只是想着仁辉与云露都大了,这表姊妹间本就要避嫌,留在府中委实有些不大合适。”